◎牵引风筝的线。◎
翌日。
李少音醒过来的时候, 唐姣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她昨晚上睡得晚,满脑子都想着昙净的事情,于是愈发疲惫, 这一觉即使睡到大天亮也没觉得睡得有多安稳。李少音心道一声不妙,我这个身为师姐的反而在小师妹面前过于怠惰了,如此作为师姐的脸面往哪里搁?她掀开被子, 赶紧换好衣物,准备去寻。
正当她惴惴不安的时候,唐姣推门进来了。
身后还跟着银月兔,它如今身形太大,唐姣也抱不动了,只能让它自己跳来跳去。
“师姐, 你醒了?”
唐姣对李少音睡过头这件事倒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
她回身关上门,李少音这才瞧见她手里捧着两大束颜色浅淡的花朵。
李少音坐在床沿上,拢了拢发梢, 尴尬地用足尖划拉着鞋子, 问:“这是?”
“这个呀?这个是我早上去采的花,名为寒白。”唐姣熟练地拿出剪刀开始修剪, 剪掉多余的枝桠之后,她取了宣纸包好,又添了几层真气, 让寒白花保持在一个盛放的状态,一边做,一边向她解释道,“宗门种的都是颜色艳丽的花, 少有这种清丽的花, 所以, 我想着师姐回去的时候带一束好了,还有一束,劳烦师姐帮我转交给大师兄。”
燕宿平日里喜欢侍弄花花草草,院子里种了很多寒白。
他听唐姣说了来意之后,就大方地让她随便采了。
“至于师兄和师弟,他们两个恐怕对花不太感兴趣。”唐姣又取出一个纸包,对李少音说道,“这个纸包里装着的是一些糕点,不是很甜,药王谷种了许多药草,不仅可以用来入药,还可以拿来做吃食,所以这里的厨子手艺很好,吃食的味道也很特别。”
李少音眼泪汪汪:“师妹......我一定帮你带到。”
隔了一夜,唐姣决定关心一下她的感情:“师姐,昨晚上考虑得如何了?”
李少音眼下青黑,有气无力地说道:“顺其自然好了。”
她想了一晚上,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想出来,白瞎了一晚上的时间。
与其一直深陷这种思索之中,还不如顺其自然,毕竟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掐算时间,洛翦星他们也该醒了,李少音收拾了一番仪容,接过正在和唐姣道别的银月兔——说是道别,其实就是唐姣单方面道别而已,银月兔最多就是用爪子拍拍她。李少音将银月兔收入百纳袋中,又把唐姣要她转交的那些东西收好,跟着她走出宗门。
“小师妹,我走了。”李少音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在药王谷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们,我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不正是为了师妹排忧解难的吗?不必同我客气。”
唐姣微笑着同她道别:“嗯,师姐再见。”
看着传送阵法的光芒随着人影的消失而渐渐褪去后,她这才轻叹一声。
她当然明白,李少音是为了她着想。
但是有关浮屠之棺背后的那些景象,即使她说了,李少音也不一定能共情。
比起无法共情的、徒劳的安慰,唐姣宁愿自己去开解自己。
独自承受,这应该也算是她最大的缺点吧?唐姣转过身,慢慢朝谷内走去,想,李少音的到来让她的心情缓和了许多,这就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从师姐身上汲取什么。
和往常一样,唐姣先去了同辉洞府,跟随珩清进行修习。
其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珩清眼尖,瞥见了唐姣身上沾了两根兔毛。
这一看不要紧,如果他是只猫,此时此刻就应该弓起身子嘶嘶地恐吓了。
唐姣那时候正在研究手中的丹方,等到她的身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下的时候,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眼睛,看向忽然走近的珩清,其他三个人也停下了动作,看向这两人。
“珩真君......?”
她茫然地想要转过身。
珩清呵斥道:“别动!”
唐姣的身形钉住了。
珩清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唐姣的袖子上划过。
他把那两根罪恶的雪白毛发放到唐姣跟前,面无表情问道:“这是什么?”
唐姣此时此刻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咽了咽口水,说道:“这是我养的银月兔身上掉下来的毛。”
珩清:“银月兔?”
唐姣赶紧解释:“是昨天和我师姐一起来的,如今已经带走了。”
珩清指尖微动,真气顷刻将兔毛碾碎。
迎着珩清的眼神,唐姣毫不怀疑他其实内心想的是把她碾碎。
这位洁癖严重的珩真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半晌,说:“唐姣,现在立刻放下手里的丹方,沿着你方才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仔细看一看,有没有哪里还掉了兔毛。”
嗯,这后果......比她想象中的要温柔许多。
幸好她没有强留银月兔,否则还不知道珩清要大发雷霆到什么地步。
唐姣赶紧放下丹方,循着路去找了。
而珩清则是臭着一张脸跑去换了身衣物。
因为中途发生了这个小插曲,所以唐姣结束修习的时间比往常要晚一些。
不过,即使这样,她也比平时要轻松,毕竟现在她暂时不用进入浮屠之棺了。
唐姣难得去吃了顿饭,再回到住所的时候,天色近晚。
房间内静谧,无声,与昨晚上的热闹大不相同。
然而这才是她最习以为常的状态,所以并不觉得有多寂寞。
唐姣拉过椅子,坐在上面,将李少音昨天交给她的那枚符箓取了出来。
青色的符箓名为“承音符”,上面附有禁制,只有唐姣的真气才能解开,除了徐沉云以外没人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她端详了一阵符箓,然后调动真气,注入符箓之中。
感受到确是唐姣的真气无疑,符箓的禁制应声而开,显出青色的光芒。
属于徐沉云的声音在唐姣的脑海中响起。
“宝册之中的内容属于秘密,阅后即焚,所以我只能借这种方式传达给师妹。”
唐姣感觉自己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大师兄的声音向来温柔,徐徐的,好似春风拂过秋水,引得枝叶低垂,群鱼潜底。
这符箓中所记载的声音和她印象中的差不多,只是更为低沉,稍显暗哑。
如果要形容,就是泅着一场暴雨的天际,在湖面上倒映出微寒苍凉的景象。
符箓中的声音继续说道:“黄泉碧落镯最初是出现在浮屠之棺中的。相传,三百年前,某个修士在寒炽地域中进行探索之际,无意间发现地域内的灵脉,也就是不周山忽然出现了一扇漆黑的门,镶嵌在山体之间,散发着不详的气息,不似地域内的生物。”
“与他同行的一共有五名修士,修为都是七阶以上,这六名修士商量之后,决定前去查看,结果最后只有这一名修士活着回来了。”他说,“此事很快引发了九州盟的关注,这名修士神魂破碎,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众丹修调理无果之后,决定进行搜魂。”
“从他断断续续的记忆中,众人发现了三件事:第一,无论多少人靠近那扇门,也只有一个人能够进入,人数的限制使得每个进入此门的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第二,这名修士之所以能活着回来,是因为他无意间撞见了一个金色的虚影,而那道虚影为他指明了方向;第三,在仅存的清醒记忆之中,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一枚漆黑的镯子。”
“小师妹既然问了我这方面的问题,应该是自己也对当年的事情做过了一定程度上的了解吧。”徐沉云说道,“那么我就不仔细讲述当年的阴火四溢事件了。发现这三件事的九州盟众人决定前往不周山,这时候,那扇门已经吞噬了许多修士,寒炽地域本来就在九州盟的管辖内,他们不能再坐视不管了。在九阶真君对这扇门进行了解之后,得知此门名为‘浮屠之棺’,正是当年的阴火事件残余下来的怨气所构成的一座坟冢。”
即使徐沉云的声音柔和,娓娓道来,唐姣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你可能有些疑惑,当年明释法师不是已经以身超度了这些冤魂吗?”他说,“其实他并没有完全超度冤魂,阴火本来就是邪物,是与真气完全相反的存在,自盘古开天劈地以来,真气上浮,阴火下沉,两者本来就是相辅相成,如同阴阳两极。被阴火所烧尽的那些人永世无法进入轮回,明释法师一人无法解救所有人,只能将他们牵引到不周山上,将影响降到最小,两百年过去,他的压制逐渐变弱,于是怨气又卷土重来了。”
“那道金色的虚影,自然就是明释法师无可奈何,留下的最后手段。”
“然而,就像五百年前那般,他当年无法拯救所有冤魂,如今也无法拯救所有被浮屠之棺所吸引而来的修士,无论这些修士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行拉扯过来的。他当年其实留下了一句话,只是受到各种势力的干预,这句话并没有流传出去,他说,两百年后,会出现一名继承他衣钵的修士,身怀使命,将以身渡世,完成自己未能完成的事情。”
徐沉云告诉唐姣:“几番查探,九州盟发现浮屠之棺的核心其实是在于那枚镯子,那些不散的怨气凝结成了一枚镯子,这就是天品法宝‘黄泉碧落镯’的由来。进入浮屠之棺的所有人都会经历这些冤魂当年所经历过的痛苦,许多修士往往在进入门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心神崩裂,爆体而亡,即使是九阶真君,在门后呆了百日,仍然承受不了那种恶意,踉跄着逃了出来。九州盟意识到如果无法承担这扇门背后的所有痛苦,就没办法让那枚镯子认主,也无法关上门,事情陷入僵局,只能由九阶符修将此地封锁。”
“又过了四十年,当时身为八阶丹修的珩清决定前往不周山。”他说道,“尽管所有人都在阻拦他,告诉他,丹修本来就没有什么保命的手段,而浮屠之棺一次又只能进去一人,他进入这扇门,就像羊入虎口一般,有去无回,他仍然铁了心要进这扇门。”
“甚至连药王谷谷主也来了,想要阻止这名天才送死,也没能将他拦住。据说他当时都快拉住珩清了,是谢南锦横插了一脚,挡住了药王谷谷主的动作,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珩清的身影消失在门中,多年未关闭的浮屠之棺终于嘎吱一声合上了门扉。”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六十年过去了,珩清始终没有出现。”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珩清已经死在了门内,可是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这扇门又为何迟迟不开启?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地凝视着那扇门,等待珩清的死讯传来。”徐沉云继续说道,“而这时候,当年阻拦了药王谷谷主,被勒令禁止踏入药王谷的谢南锦终于出现了,他指着那扇紧闭的门,告诉所有人,门将要打开了。众人都不知晓他是如何看出这一点的,百般询问之下,谢南锦才说了一句,他感觉到门内的真气开始产生波动。”
“谢南锦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很漫不经心,不太正经,但他毕竟是九阶真君,被誉为整个修真界最年轻也最伟大的气修,对真气的敏锐程度非常人能够想象,所以虽然大家都不太相信他的话,还是半信半疑地在门前等了。大约五日后,整个修真界都感觉到了门后的气息真的出现了变化,而在这种变化逐渐变得清晰的同时,力量却随之削弱。”
“又过了百日,浮屠之棺终于再次开启。”
“从门内走出来的人,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眼神却很沉静冷然。”
“这个人,正是消失六十年之久的珩清。没有人知道他在门内经历了什么,众人只知道他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已经一跃成为了九阶真君,而他的手中拿着那枚漆黑的镯子,已经认主的黄泉碧落镯变得安静稳定,失去了核心的浮屠之棺没有以前那般危险,对低阶修士来说却仍然是致命的,所以直到现在,这扇门还被封锁在阵法中。”
“某些天品法宝出现的时候,会生出异象,以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只是在法宝认主之后,那种异象就会消失,像浮屠之棺这样失去了天品法宝却并没有消失的特殊存在还是第一个。”徐沉云淡淡说道,“或许,它是在等待明释法师当年留下的遗言中所说的那名继承他衣钵的修士,超度剩下的亡魂,完成明释法师未完成的遗愿。”
“我站在同辉洞府中的时候,其实感觉到了与浮屠之棺相似的气息。”大概是因为在与唐姣说话,而不是在复述宝册中的内容,所以徐沉云的声音变得柔缓许多,他说,“他应该是将浮屠之棺复刻在了自己的洞府内,虽然不知道珩清这么做究竟有何用意,不过,如果踏入了那扇门,或许也就能真正明白珩清所有行为背后隐藏的故事吧。”
徐沉云顿了顿,又说。
“尽管我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如果可以,我不希望踏入那扇门的人是你。”
唐姣心里腹诽:我已经进去啦。
她刚这么想,徐沉云就像是听到了一般,说道:“方才说的,是我的期望。理智告诉我,你既然已经询问了我这方面的问题,这就说明你已经进去过了,并且不打算半途而废......既然如此,小师妹,我只能用这句话告诫你:不要过于沉溺他人的故事。”
唐姣这才有种被当场抓包的羞愧感,顿时面红耳赤。
她等了片刻,符箓内的话却已经结束了,青色的光芒消散。
唐姣怔怔地盯着手中失去用处的符箓出神。
徐沉云的这番话,大概和珩清让她这段时间内不要再进入浮屠之棺是一个意思。只有回到现实,她才能够真切地意识到,她不是别人,她就是她自己,就像李少音是她的师姐,徐沉云是她的师兄,这些真实存在的身份如同一根线,牵引住被风吹高的唐姣。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她也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
她的神魂有所凝练,相较于之前来说,坚固了许多。
之前的唐姣,神识与不算很出色的颜隙对撞之际,都能感觉到巨大的威胁。
如果是现在的唐姣,她可以非常自信地说,她的神识足够把颜隙的神识摧毁。虽然她还没有和他们四人之中神识最凝练的梁穆直接交过手,但是,唐姣认为自己如今可以和比她高一阶的修士打成平手,甚至更高,她的神魂犹如淬炼后的利刃,愈发的锋利。
想到这里,唐姣深吸一口气,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管是为了继续修炼神魂,还是为了探寻门后的真相。
她也要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再入浮屠之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