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冒头, 江陵便陪着她,从无涯海的竹林回到了七剑阁的寝殿。
他一边哈欠连天,一边看着她梳妆。
“只是比武而已, 到了时辰,拎着剑去便是,干嘛起这么早,特地回来换衣裳。”
七剑阁有统一的门派服饰,与江陵初见她时喜爱穿的碧衫不同。
在这个画卷的记忆中,她多穿的, 是如白玉璟那般风袖飘摇的淡蓝直裾。
镜中的谢扶玉特地用羊脂玉簪将长发束起,眼下蕴着没休息好造成的一小块乌黑,却仍是精神百倍道:
“没办法, 武道大会各宗都会前来参加, 规矩总是多一些。我打小就不理解为何偏要整日穿门派服饰, 直到有一次, 和白师兄他们外出任务时,恰好碰到了旁的宗门。”
江陵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不禁一怔。
白师兄,也就是白玉璟。
自从他来到这画卷中,还从未见过他。
若有机会见他一面, 定要暗暗报了当日在花妖洞穴内, 白玉璟嫌弃自己沾污了他的衣袍之仇。
他想着白玉璟届时跳脚模样, 低低一笑, 问:“后来呢?”
谢扶玉口中叼着与衣裙同色系的淡蓝发带,含糊不清道:
“后来啊, 后来他们言语挑衅,我们便和他们打了一架。两边门派去的人都不少, 混战起来,未免误伤,还是靠衣裳认人最为方便。”
他轻轻拽了拽她嘴里的发带,她下意识松了口。
“我觉得白师兄就有点脸盲。在他眼里,好像人人长得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并无太大分别。若是不靠服饰识人,兴许连我一起砍了。”
说话间,他把发带编在了她的头发上。
“好了。”
与她相处了那么多时日,他再了解不过,她一贯喜欢随手将长发低低地半扎在脑后。
哪怕碎发会随着打斗动作随意散落在脸颊旁边,她也不大在乎。
虽说她怎样都好看,但在她如此看重的日子里,总归是不大方便。
“哇,你竟然还会扎头发。”
她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高马尾。
拥有着同款马尾的江陵扶额:
“我若是不会,我的头发是会乖顺地把自己扎起来吗?”
她冲他嘿嘿一笑,旋即起身,去衣柜里翻了套外门弟子的服饰,放入他手中。
“今日人多,你换身衣服,跟我一起混入其中,也可掩人耳目。”
江陵没打算与她一同去,见她主动邀请自己,反倒有些意外。
他本想着,等开始时,随意找个高处的房顶或者山头,远远看着她就好。
“为什么要我一起?”
“师父不在,总要有个亲近之人,看我一展风采。”她兴致勃勃。
亲近之人。
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可遇不可求。
可他一时之间却执拗地想探究清楚,她是觉得自己足够亲近,还是他编造出来的“哥哥”身份。
他抬眼看着她的笑容,却又怕扫了她的兴致,便将这汪心事憋回了肚子里,听话地换上了衣衫。
两人一同来到比武的场地,天刚蒙蒙亮起,周遭已经聚集了不少各宗子弟。
只有少数几个在临阵磨枪,练习着各类术法,绝大多数则是在闲聊。
他瞧着那些闲庭信步的修士:
“嚯,没想到都挺自信的,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你们这个武道大会,当真有含金量吗?至于和天魂宗的人勾结,设计杀你?”
她站在他身旁,同他小声解释道:
“你不知道,每届武道大会,各宗门只许派出三名弟子。大部分人只有旁观的资格,是不允许参加的。”
他想起当时追踪那个偷袭者时,她在耳边同他说的话。
“你说你知道是谁,便是因为这个?”
她点点头:
“对。七剑阁今次参加的,除了我以外,便是掌门座下的师兄,和天玑长老座下的师姐。”
“我没记错的话,那日夜里来找你的张师兄,不正是天玑座下的弟子吗?难道是你说的那位师姐?”
“不是。”她摇了摇头,“此次内选,就我们三人拿到了资格,师姐若是想给我使绊子,大可以撇清关系,特地找了直系师弟来,岂非太过刻意?她没有这么蠢。”
江陵欲言又止。
虽她口中这蠢货不是形容自己,但他总觉得怪怪的。
“那便是你那师兄?”
“或许是吧,我还没确认,只是觉得他更为可疑。”
“为何?”
狐狸莫名觉得,这些年的江湖算是白混了,还不如一个混迹人堆里二十余年的人类少女看得透彻。
她低头一笑:
“你不知道。师门里大多弟子都蛮瞧不上女修士,在他们眼中,仙门需要女人,不过是为了繁衍出血统纯正的仙胎罢了。所以你猜,在他们内选败北时,最先恨的会是谁?”
她轻蔑一笑,眉眼张扬。
“我可是内选第一。”
江陵这人小心眼得很,听完她这番分析,打算在一会儿比武时留个心,得知那人名字和样貌后,夜间去替谢扶玉报了这设计之仇。
哦,还有砍伤他的仇,也要一并报了。
辰时,武道大会准时开始。
比武选定两两一组,胜者晋级,败者淘汰,先以各宗为组进行比试,再在宗门前三中进行个人的车轮战比拼,最终择出优胜者。
一轮轮比拼下来,毫无疑问,胜出的三大宗门分别是七剑阁,绝音谷,与天魂宗。
之前江陵观战时还算轻松,如今轮到个人对战,却不禁替她捏了一把汗。
在谢扶玉等人代表宗门出战时,他已经记住了那男子的模样,如今正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以免他在台下谢扶玉使阴招。
第一场,天魂宗对阵七剑阁。
是天玑座下的师姐应战。
江陵方才仔细看过,她的招式不似谢扶玉的快与狠,更为华丽飘逸,令人难以捉摸。虽实战性比她略差些,可剑术观赏性极强,也算技惊四座。
台下,谢扶玉亦屏息凝神,专注地看着。
只见天魂宗的弟子率先祭出纸人,试图先发制人。可师姐一个轻旋,便躲开了纸人的袭击,随着那人祭出越来越多的纸人,她举剑沉着应对闪避着,并不落下风。
最后,剑气将这些飞来的纸人聚在一团,师姐的发丝和衣袂皆被吹得猎猎作响。
谢扶玉唇角微微扬了扬:“一击即破,便可制胜。”
江陵垂眼望着她替人紧张的模样,调笑道:“即便她赢了,你们早晚也会是对手。”
“那又如何?”她满不在乎道,“若是惧怕对手过强,永远也成为不了天下第一。”
她这话说得极为狂妄。
下一瞬,台上师姐的剑瞬间击散了这些纸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天魂宗那人刺去。
胜负应以定。
谢扶玉刚想拍掌庆贺,顷刻间,那天魂宗之人在身前聚起灵力,朝师姐的剑锋袭来。
她本以为,师姐会直接斩断他那股灵力,谁料她忽然一转身形,飞落在了比武台的石柱之上。旋即一改方才的飘逸剑势,不再直接用剑,而是祭出剑灵,瞬间化形成数道剑气,朝天魂宗那人打去。
眼见剑气要落至他身上,可天魂宗那人却不为所动,只又祭出一只巨大纸人化作挡箭牌,任凭师姐的剑气将纸人扎成了筛子。
师姐不断释放着剑气,纸人也越来越破烂,就在纸人将要碎裂之时,师姐却突然收了剑,只冷冷地瞧着天魂宗那人。
接连的变故令谢扶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看向身旁的江陵:“他们不,不打了?”
狐狸是惯会察言观色的。
他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连,微微蹙着眉道:
“那人应是使了阴招。我瞧着他暗暗得意,你师姐倒是有退让之意。”
“退让?为何要退让?既知他用了阴招,当在台前把他拆穿,让他自此以后,声名扫地才是!”
他轻叹一声:“你师姐同你未必是一个性子。总之,一会儿你万事小心。”
“知道。”
她轻声应下,全神贯注盯着台上的战局。
只见两人相对而立许久,天魂宗那人再次祭出一只纸人,正欲朝师姐主动出击。
她的心微微悬了起来。
可下一瞬,师姐果然如江陵所言,收剑作揖,淡淡礼道:“我认输。”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诸位修士本以为会见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却未曾想,有人连点到为止都不愿,竟当场弃了权。
虽说修道者的寿数较常人而言颇为绵长,可武道大会十年一次,错过今次,不知还会再冒出多少后起之秀,或许一辈子也再无上台之机。
师姐却没理会台下的唏嘘之声,转身走下了台阶。
谢扶玉转头见一向好面子的天玑师叔一脸不耐地站起身来,却又被身旁的弟子强行劝坐了回去。
台上下一回合的比武仍在进行着,突然,一只手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回头望去,见恰是神色淡淡的师姐。
“师姐好。”
“小心你的灵修。”
师姐在她耳旁小声嘱咐,旋即带着警惕的神情,看了她身边的江陵一眼,而后嗤笑一声,
“看来如今七剑阁的守卫越发松懈,竟给了不少人可乘之机。”
谢扶玉忙辩解道:“师姐,他不是坏人......”
“随你。我只是来提醒你,不是来干涉你。”
她打断了她的话,旋即张了张口,补充道,
“以你的剑道,对上他时,当比我有优势些,莫让我失望。”
说完这句话,她便提剑匆匆走远了。
自己的剑道......
谢扶玉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琢磨着她的话,不禁更为困惑。
台上天魂宗那人自师姐主动认输以后,一连击败数名各宗弟子,且招式越发地强劲。
很快,便轮到了谢扶玉。
她提着拂华走上比武台,环顾四周,却依然没见摇光的身影,不禁轻叹了一声。
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重要的比试,师父却不在。
而后,便扫到了那双温煦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朝她笑了笑,似是无声的鼓励。
他们两人的眼睛倒有点像。她想。
她定了定心,转过头去,拔出了长剑。
天魂宗那人一身黑袍,冷冷地站在她的对面。
她不是第一次同天魂宗交手了,却莫名觉得,这人更为阴诡一些。
“她便是七剑阁定容极早的那个小师妹吗?”
“对啊,就是她!阁中内选之时,还打败了一众师兄弟,成为了内选第一呢。”
“这么巧?她对面那人,亦是天魂宗的内选第一呢!”
“两大高手对决,可有的看了!”
台下之人的兴奋之音传入了她的耳朵,若是平日里,她定要自得飘飘然几分,可经师姐方才提醒,她却不敢大意,也不主动出招,只静静地持剑防守,静候着天魂宗那人的举动。
众人的目光皆凝在台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天魂宗弟子一向听说过谢扶玉的张扬性子,等着她向自己主动出击,谁料她今日却迟迟不动。
他的耐心逐渐在等待中耗尽,亦不敢轻敌,率先祭出了数只纸人,朝谢扶玉的四面八方击了过去。
谢扶玉在竹林中习剑的这段日子,这样的招式再熟悉不过。
众人还没看清她的剑,只听唰唰几道剑声,一瞬间,那些来自各个方向的纸人便应声而落。
“好!”
“打得好!”
台下有人在喝彩,台上天魂宗那人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谢扶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落在地上的纸人。
按说,裹挟着灵修的剑气挥出之后,灵修会再回到自己的体内,可她的,却没回来。
若修为都是这样的消耗品,世上便再无得道之人了。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人的纸人,会吞噬掉对方的灵修。
天魂宗的修习法子,本就是来源于吞噬妖魔鬼怪的灵修,可如今连同族之人也要吸食,与无恶不作的妖魔,又有何分别!
她思绪飞快运转的同时,他已经聚起了一大片纸人,呼号哀叫地朝她扑来。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仅有两条路。
若是挥剑破了纸人灵阵,自己便会再损失许多修为,他若再起攻势,自己总要落败。
可若自己挥剑向他,不顾这些纸人,自己又必然会受伤。
纵然此战胜了他,之后的比武该如何进行,还是未知之数。
刹那间,纸人已将至她身前。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赢下一场是一场。
她如是想。
她持剑飞身朝纸人冲去。
正当众人以为她会先破纸人,再发动攻势之迹,她剑锋一转,任由那些纸人扑咬在她身上的无关紧要之处,直直朝那人灵脉上的护心镜刺去。
只听“铮”地一声金属碰撞之音。
胜负既定。
武道大会讲究点到为止,护心镜率先受到袭击者,便为败。
“她,她这也太不要命了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比武切磋而已,她受的伤是真伤,可那人只是护心镜一声响,怎么算都是她亏吧......”
“一个女子,胜负欲这般强,可不是什么好事......”
谢扶玉抬手斩下身上的纸人,听着台下的话,不禁有些气。
明明与他切磋之人甚多,难道除了师姐,便无人发觉他的招式阴损吗?
谁料那人并不在意输赢,反倒冲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谢道友,在下甘拜下风。”
说着,他便走下台去,换最后一位,也就是她的师兄,殷逸。
殷逸走上了台前。
按说即便有纸人撕咬,也是皮外伤,并没有什么大碍。可不知为何,如今她好似身上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又麻又痒。
她暗自运起灵力,封住自己的感觉,试图迎接这最后一战。
先前已经推测殷逸极有可能是害她差点死在无涯海的罪魁祸首,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些轻伤,毁了这场比武。
两大剑术高手的对弈总是令人激动难耐,但她看着台下风向,倒是希望殷逸赢的更多一些。
“师妹,得罪。”
殷逸露出道貌岸然的笑容,率先持剑出击,身形如一道流光,霎时便朝她劈来。
她虽封了感觉,可终究因伤而没先前灵活,提剑堪堪挡下这一击,不禁被他强大的灵修往后逼退了几步。
江陵紧紧蹙着眉心,不仅往前迈出一步,却又强压下自己试图上台的心思,有些不甘地站在了原处。
若他此时上去,用灵血助她恢复原先纸人的撕咬伤口,纵然谢扶玉胜了,众人也只会觉得她胜之不武。
他不能做那个毁她梦想之人。
他只得心中默默安慰自己道:“只是画卷中的回忆而已,她一定会无恙。”
可殷逸并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长剑带着坚不可摧的气势,朝她退后的地方劈来。
台下之人或许只是当作比试,可她却已经品出了他剑招中的杀意——
他的每一剑,都不打算朝着她的护心镜斩去,而是带着破空之气,朝她肉身劈砍,誓要将她斩于剑下。
眼见那剑要劈下,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力,身形倏然闪到一旁,如鬼魅般迅捷,定睛一看,方才站着的石砖已被劈得满是裂痕。
她不敢去想若是这一剑劈在自己身上,该会是怎样的后果,亦不甘示弱,将灵修凝在剑上。
拂华带着一抹寒芒,朝殷逸的要害刺去。
殷逸到底是掌门亲传,忙抬剑去挡。
两剑交接,“铛郎”一声,瞬时火星四溅,雷鸣电闪。
她和殷逸共抵着剑,在空中带着杀意注视着彼此,谁也不愿想让。
“这......”众人不禁目瞪口呆。
“师兄这么急着灭口,是怕我说出真相吗?”
她悬在空中,冷声问道。
殷逸自信一笑:
“你说了又如何,剑阁之中,除了摇光师叔,也无人会尽信你。再者说,我想杀你,还需理由?”
“呵,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率先持剑拉开距离,划出一道剑气。
两股灵力撞在一起,霎时将彼此击飞出去。
半空之中,她猛地调转身形,如游龙一般朝殷逸刺去,殷逸铛铛几下,将她的剑招尽数格挡。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殷逸改变了策略,只防守,并不出击。
她麻痹伤口的灵力在逐渐失效,人也有些气喘,电光石火间,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若是殷师兄与天魂宗人勾结……
若是由天魂宗人率先出战,实力弱的,直接取胜,实力强者,便尽量吸收其灵修。
最后,再由他作为第二名,对上殷逸,主动败在他手中。
如此,魁首和名声是殷逸的,吸收若干灵修的实际获益者,是天魂宗的,实为两全其美!
可谁曾想,一次除去没能得手,今日又是她逞强,生生搅乱了殷逸的计划。
天魂宗的人吸收够了灵修,本就无所谓武道会的名次,并且乐见受伤的她与殷逸对战,殷逸妒忌她抢了风头,两人注定你死我活,所以,才会在下台前,露出那样的神情。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一个明明靠实力的武道大会,为何要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她夜以继日的努力,绝不能在这等卑鄙小人之间葬送!
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发麻发痒,她内心糅杂着愤怒和委屈。
拂华剑灵似是有感应,发出铮鸣之音。
她手中的剑舞得似是活物一般,在周围来回翻旋,快得令人看不清,一招一式,毫无破绽,坚不可摧。
殷逸应对间隐隐有些吃力,渐落下风。
见有些不敌,未持剑的手竟然暗暗捏起法诀,偷偷移开了她的护心镜,而后将灵力聚于剑锋之上,猛地朝她刺去。
谢扶玉此时的反应力在实战中达到了巅峰,见状,忙瞬间调转身形,人影与剑光似融为了一体,硬生生劈开了殷逸的剑气。
殷逸的剑气四溅,在她身上割开了数道小口,她不管不顾,剑气如虹,带着贯日的气势,刺向了他的咽喉。
台上剑光骤熄。
她大口喘着粗气,拔出剑来,将剑尖儿抵在地上,强撑着傲然立在原地。
她不会倒下。
起码,不会在敌人面前倒下。
鲜血从殷逸脖颈间的动脉喷薄而出,淋了她满头满脸。
殷逸不可置信地看着闪着寒芒的剑锋和浑身杀意的她,而后圆睁着眼睛,朝前栽去。
他的护心镜刚巧砸在他偷偷移开的那块镜上,金属碰撞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台下一片静默,无人敢出声。
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斥责:
“她怎可对同门下杀手!”
一言既出,众人相和。
“是啊,这和魔族有何两样?!”
“纵使他先使得阴招,也可以及时叫停啊!”
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比武,却无人为胜者喝彩,也无人为逝者挽歌。
他们只是想审判。
审判那个充满胜负欲和扬名心的女子。
“我觉得她也没错啊,只是想赢而已。”
“是她师兄先不留情的,你看那块石砖......”
“为什么不去指责先破坏规则的那个人呢......”
也不是没有支持她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被淹没在了人潮的大声指责里,显得太过微弱。
她冷冷地望了一眼台下,脑中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话语,只觉得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嚷着疼痛。
她拖着剑转身,从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长剑在砖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带血刻痕。
江陵早早等在阶前,她走下台阶之时,双腿一软,当即失去了意识。
他当即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没管周遭人的神情,径直捏诀带着她朝无涯海的那片竹林飞去。
“哎?方才那人是谁?”
“看身形倒是像摇光。除了摇光长老,也无人敢上去管她了吧......”
“他今日不是没露面吗?没想到竟隐匿在人群里?”
江陵将他们的话收入耳中,默默腹诽道:
谣言便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
武道大会还得继续进行下去,这会儿七剑阁掌门应该没时间来找她清理门户,如今最为紧要的,是找块清净地界,为她疗伤。
她靠在他怀中,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虽是神志不清,满头冷汗,仍嗫嚅着问:
“我赢了吗?”
他从前常听她说起自己是天才剑修,成名甚早,可从未想过,扬名天下的背后,竟是如此鲜血淋漓。
江陵瞧着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反握着她的手,安抚道:“赢了,你做得很好。”
“我好像杀了人了。”她靠在他怀里呢喃,“还是我的同门师兄。”
“他本就该死。不是所有人都对得起师兄二字。”他冷声道。
若是他知道他会当众发难,早该在武道大会前,便该杀了他。
“那他死了吗?”
“死了。”他声音轻的像羽毛,只耐心地哄着她,“坏人死了,阿玉开心吗?”
“开心。”她强撑着笑了起来,“想杀我之人,我都会杀了。”
“好,那便把他们都杀了。”
“你不怪我吗?哥哥。”她殷切地抬头问。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染的满身血迹,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那死人的,心中一急,声线颇为不稳:“不怪,我会与你一起杀人,你想杀谁,便杀谁,好不好?”
“好。”她满足地弯了弯唇角,安心地合了眼睛。
“阿姐,别睡。”他的声音有些颤,抱着她落在了无涯海的竹林里。
她曾经说过的熊猫正在拔春笋,见两人浑身是血,吓得滚进了林中去。
“不睡......”她糊弄着答道。
他一脚踹开竹屋的门,将她放在床榻上。
“阿姐,得罪。”
他扯开她的领口,搭眼一扫,见那些伤口深浅不一,血肉都有些外翻,身上满是咬痕与剑伤,双手紧紧攥着,像是在极力忍受疼痛。
要尽快治伤。
江陵并未多想,俯身吻在了她的唇上。
他咬破自己的唇舌,将灵血渡进她的口中,旋即捏住她的手,将蜷着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与她十指相扣。
而后,将自己的灵力混着他的血气,缓缓渡进了她的身体。
谢扶玉倏然尝到一股美妙的腥甜,然而这股腥甜,却能让她的疼痛减轻许多,她无意识地汲取着,主动与他的唇/齿/交/缠。
恍惚之间,陌生的情愫占据了他的神智,江陵默默闭上了眼睛,任由她贪婪地攫取着自己的血液。
血流过多时,狐尾和狐耳逐渐冒了出来,黑发墨瞳亦变成了银发湛蓝,狐尾缠绕在她身上,像是攀绕在树枝上的藤蔓。
而这棵树,如今只是他自己的。
可她神识不清,没能看上一眼。
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灵光,满身萦绕着他的气息,他一寸一寸地将灵力渡入她的经脉,就如同她曾经对自己那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血气减弱了一些,似乎沉沉睡去。
他莫名有些眷恋两人先前的亲密无间,可如今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春,睁眼去看,见她锁骨和脸颊上的伤痕已经渐渐愈合,没有留下什么伤痕。
他的手伸向她的衣襟,想去看看身上的伤口,却在放上去时,倏然收了回去。
阿姐从未说过心悦自己。
他不能做这等强求之事。
他只得站在床前,用识海探过她的每一寸灵脉,确认无恙后,又为她整理好衣衫,施了一个净身决。
她浅浅睡着,似是不大安稳,可伤情却稳定了许多。
她隐隐闻到了熟悉的松木果香,喃喃问道:“哥哥?”
这一声轻唤,反倒让江陵愣在了原地。
“我在。”他轻轻应道。
“我赢了。”
她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袖,像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他有些无奈。
伤成这样,竟还想着这等事情。
不过,他依然耐心哄道:“我看见了,阿玉的剑术特别厉害。”
她听了这话,满足地弯了弯唇角。
他忍不住将**的人抱了起来,紧紧地箍在怀中,彼此身上的体温成为了这人满为患却毫无暖意的世间里,唯一的慰藉。
迷迷糊糊中,她伸出手,反抱住了他。
江陵的身形一紧,有些惊喜,又有些莫名的害怕,害怕腰间的温度离他而去。
画卷中的她,显然要比画卷之外,离他近得多。
他在思考着画卷中记忆的终点会是什么。
若是她在七剑阁中的回忆,那么画卷将会在仙妖大战中,走到尽头。
那一战,他灵力俱散,摇光身死魂灭,她盗剑而走。
总之,都是不好的结局。
“阿姐......出了画卷,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微微阖上了眼睛。
他如今的心绪十分复杂,有惶恐,有不安,有甜蜜,有挣扎,而这一切,都源于画卷中的她。
他不是真正的画中之人,便只能像一个旁观的神佛,一边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虚妄,却又贪恋着之间的一切温暖,试图永远沉沦下去。
“江陵。”
不知过了多久,本只有虫鸣鸟叫的竹林,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一抬眼,便见一袭不染凡尘的白袍,静静站在了他的身前。
那人的语调中带着熟悉的调笑,歪着头问他:“抱着她的感觉,可好?”
他望着眼前的景象,微眯了眯眼睛,将她安置在床榻上,有些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
“我同你说个秘密吧,不能让她听到。”
“那她呢?”他转头看了看仍睡着的谢扶玉。
“她啊......按照回忆里,等她醒来的时候,会被抓回门派受惩的。”那人笑了笑,“你随我来吧?”
*
谢扶玉醒来的时候,自己身在竹林,无病也无伤。
刚疑惑地踏出竹林外,便见黑压压的一众七剑阁弟子。
于是,她便被他们押了回去。
现下,正被震怒的天枢罚跪,跪在剑冢禁地,数着天上飘过的云彩。
云彩飘久了,她也数累了,便迷迷糊糊地倒了下来。
江陵赶来的时候,便恰好看见她整个人往一旁倒去,一个闪身将她拉住,她便顺势倒在了他怀里。
“你既然认为你没错,何故要用他人的强权,来惩罚自己。让你跪你便跪,又没人看着,不会偷懒耍滑吗?”他摇头轻叹道。
月光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连日的折腾让她似乎疲累到了极点,即便是被罚,也能沉沉地睡过去。
可她依旧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蹙着,纤长的睫毛有些颤动。
她因杀人而受罚,还是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即便她下手时再斩钉截铁,内心总是不安的吧。
江陵想道。
她恬静地倚着他,紧皱着的眉眼却缓缓舒展开来,像是终于寻到了一个安心的归处。
梦中的谢扶玉本躺在冰天雪地里,可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觉得忽然闻到了林间坚果的香气,像是独属于她的气息,然后,她便见到了一只大狐狸从她身旁跑过去。
狐狸有着一身的银白毛发和湛蓝眼睛,耳尖和尾尖有几分红。
她伸手想要去触碰,却见到了又肉又短的拳头。
该死,自己像是个婴儿。
她想开口说话,可张嘴的话,却变成了哇哇的大哭声。
狐狸听见她哭闹,转身折返回来,在她身边嗅了嗅,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旋即用狐尾盖住了她的身体,为她驱散了些寒意。
待她渐渐暖和起来,便跃至林间,为她寻了些保暖的干草,和一些它不爱吃,但人类能吃的果子,都拱好以后,便消失在了雪地里。
……
江陵任由她倚着自己,想起摇光同他说的话,忽然生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
若是改变了记忆中的结局呢?
若是能这般在画卷中陪她走下去,似乎也不赖。
他就该像现在这般,早些遇见她,在她需要时,时刻陪着她。
他就这般静静陪了她一夜,晨起的钟鸣声响起时,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一抬眼,便瞧见了那张俊美的侧颜,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他怀中。
她慌忙跳起来,一时竟忘了天枢的惩罚——
她需在此跪上三日,禁食禁言。
江陵的手还维持着揽着她的姿势,只疑惑地看着她。
她指着他,涨红了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我是你哥,不忍心看我妹妹受苦,有什么不妥吗?”
谢扶玉一时语塞,咬着嘴唇想了想,似乎并无不妥。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展开竟是她爱吃的糕点。
他在这里面添了些丹药,有助于□□她的灵修。
肉眼可见,她不禁吞咽了一口口水,但还是强撑着面子,试图拒绝道:
“修士可以辟谷,我,我不吃,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是在剑冢里。”
剑冢是七剑阁历代弟子殒命后祭剑的地方,大抵像是人类的宗祠。
“那好吧。”他眨眨眼睛,自顾自咬了一口,“你说得也对,不过,这又不是我家祠堂,我吃应当并无大碍。”
他掌心聚起一小团火,顺势点在了油纸下面。
不久,点心酥皮的焦甜便缓缓溢出,飘在了剑冢上方。
“当真不吃?”他特意递在她面前。
“吃。”
她当即改了主意,捻起一块,送至唇边,无所顾忌地吃了起来。
酥皮沾在她的唇角,他轻轻一笑,替她捻了下去,她一顿,主动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有嫂子吗?”
“没有。”
“哦。”她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用脚尖搓了搓地。
“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我如今不大像兄妹。”
“那你说,兄妹该是怎样的?”
江陵歪着头看她。
他没有兄弟姐妹,其实也不大知道相处的分寸,更何况,他本就对她图谋不轨。
“兄妹......”
她闻言抬起头来,小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而后悄悄瞥他一眼,踮起脚尖,闭眼凑到他唇边,轻轻啄了一口。
两唇短暂地触碰在一起,又迅速分离,仿佛一片轻柔的尾羽,在他的心上扫了一下
江陵毫无防备,瞬间瞪大了眼睛。
“该是这样的,哥哥。”
她眼中带着狡黠,慢慢悠悠地道出这句话,乌黑的眼瞳里满是得逞的快意。
他的视线集在那两瓣开合的红唇上,觉得它仿佛带出了若有似无的春色。
“阿玉,这......不合礼法。”
她看不见的是,他宽大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攥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在狐狸的认知里,人类姑娘大多是羞涩的,甚至见到情郎,连悄悄递个手帕,都会忙害羞地跑开。
所以,他常常想,他该主动些。
他主动地剖白自己的心意,被她当作玩笑。
他奋不顾身地救她,她满心念着的,却是摇光。
他借着剑魄归位时,难得荒唐一回,却在她入梦后,听见了旁人的名字。
他本以为,借着她哥哥的名义,可以离她再近一些,却没想到,先逾矩的那个,是她。
可偏偏此时,在她的认知里,他不是曾经的那个江陵。
“哥哥,你知不知道......你脸红了。”
少女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粲然一笑,
“虽不合礼法,但是合你我的心意。”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向前拉扯而去,瞬间与他相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