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伤心鸡鸣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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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2月8日,为了旅游卫视的节目需要,我带着几个同事赴河北省怀来县的鸡鸣驿,想在这里拍一集游记。

鸡鸣驿里北京不远,开车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因为旁边有一座鸡鸣山儿而得名。它始建于元朝,扩建于明朝,是中原通西域的重要政治、军事和经济枢纽,几百年间从一座小帐篷发展到一座城池,四通八达,信使穿梭,是六百多年来北方最为重要的驿站,直到北洋政府时期才逐渐荒废下来。如今这里已经风光不再,并列入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城下我下了车,一股狂风带着沙砾顿时打的我脸颊生疼,来之前同事王胖子说这里不冷,至少好过下雪后的北京,如今我知道又上当了,我全身一万多元武装的、号称防风透气的法国aigle户外服装挡住了狂风,却挡不住严寒,我竟然还没有带帽子,上了城墙只十几分钟,舌头已经冻得不会打转了。

荒凉!这是冬天的鸡鸣驿给我的最初印象。我站在东城墙向城里望去,房屋低矮,炊烟寥寥,听不到鸡鸣却只有狗叫。三两个穿着灯笼棉裤的老人淅淅落落地从黄土街道上走过,偶尔抬头看看在城墙上摆弄摄像机的我们,就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踪影。城门上的字迹已经不见了,显然是被人敲掉的,包着几米厚青砖的城墙破败得不堪入目,在一处风化严重的地方,我只轻轻一脚,几十公斤土块便掉下城去,吓得我赶紧让摄像师转移。

两个穿成粽子的老者主动来和我们聊天,胸前挂着复印后压膜的假导游证,裂了口,还满是污渍和黄土。老人很是热心,说的话能将就听懂。他们的意思是带着我们游览这座古驿站,只收20元,我问他您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他说已经62年。

出乎我的意料,东城门和西城门两个古味十足破烂不堪的木头城楼,竟然不是古物,而是十多年前拍摄电影《大决战-平津战役》时的道具。向导老人兴奋地向我说起当年拍摄这场战役时的热闹场面,整个鸡鸣驿炮火连天,杀声四起,火光连绵,直升飞机大摇臂,人山人海地折腾了好几天,这两个城门楼子修起来就是为了炸掉烧掉,难怪它如今破烂不堪。我略一思索,他说的那场戏,应该就是我军歼灭国民党付作义部第35军的新保安战役,因为离鸡鸣驿不远处就是新保安,当年那场战役也确实在这里打响。不止如此,老人说,来这里拍过的电影电视不下几十部,除了《大话西游》,还有我最为钟情的《血战台儿庄》。

因为有这样的失落,钻进城里的时候我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古房子,那个小戏楼,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古迹,哪个是道具。老人很是诚实,对这里的每一个房子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娓娓向我道来。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拍摄了不少具有强烈视觉感的旧寺庙和破壁画,也拍摄了鸡鸣驿在大跃进和文革时期的一些痕迹,还去老人的家里作了客。老人和我们熟了,话也多了,说这里一天不如一天,十几年前这里还住着六千多人,现在已经不到一千了,而且大多是羸弱的老人和满地乱跑的孩子。年轻孩子们都向往城市,纷纷去了城里打工,过年才回来,最近些年连过年都不回来了,据说是在县城里面定了居。老人们恋旧,更恋这鸡鸣驿的同伴,大多都留在这里,春天耕种,冬天歇闲,几个闲不住的就当起了黑导游。老人煞有介事的说,我们这几个人都没有导游证,因为我们这里根本就不是旅游点,这是我们的家。

鸡鸣驿里惊喜不多,却到处都是遗憾,很多建于明代的寺庙和石刻,根本没有受到保护的样子,任其自然风化。四清和**时期,乡里和县城里的人们曾在这里大肆破坏,很多珍贵的壁画毁于一旦,代之以红色的标语,连一个小小的戏楼都被改成了公社仓库。乡亲们敢怒不敢言,后来便习惯了,于是在不少房子后面,现在仍然可以看到“打倒苏修!”“**万岁”的字样。

老人们有更聪明的,某家隔壁就是一个小破庙,庙里有半幅壁画,某人把庙门一关,榔头一锁,对游客收费五元,无发票无收据,爱进不进。我自然要进,一进庙门吃了一惊,那幅壁画比我想象中好的多,染色鲜艳,栩栩如生,画的是财神送宝,落款是明代某人,那些金元宝都是用厚金箔贴在墙上的,而非常见的金粉。可就这么一副精致的壁画,就在这个敞风漏气毫不遮拦的破庙里继续开裂,继续风化,我说为什么县里和村里不拨点钱保护一下,老人神秘地告诉我,有拨款啊,一年给俺一百块钱哩!我们几个不食农村烟火的电视人闻之险些晕倒。

出来的时候我给了老人10元钱,并说不用找了,老人很是不好意思,却笑的黄牙呲露。我们的向导老人对此好像不高兴了,嘟囔着说我们其实应该让他找回五块钱的,这样会让他挣钱太容易,我在一刹那之间体会到了祖宗们为什么说天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我在摄像机前又犯了老毛病,说着旅游信息,舌头一拐就开始批判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被编导屡次cut掉。又一个老人看我对着一个机器说的兴高采烈,觉得很好玩,就踮脚凑过来听,当我说到那个庙一年只有一百元维护费用时,他插嘴说哪里是一百元?国家给这里拨了不少钱,都被几级地方政府盘剥光了。我问听大惊,忙让摄像机对准他拍。老人很有政治经验,如同《功夫》中的包租婆,一流小跑,片刻就不见了踪影。录完了串场,大家开始收拾。我呆呆地站在城下,看着它斑驳破烂的城垣,看着它上面那虚伪的电影道具——据说上面原来是有几间古房子的,因为拍摄需要拆了,这可不是拍摄一般的电影,那是江总书记题过字的大决战,谁敢不让拆?人的眼睛会骗自己,真相总是残酷的,原本觉得眼前一亮的城楼,此刻我竟然觉得它无比丑陋,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我们为了制作一部树碑立传、若干年后必然被人讥笑并遗忘的影视作品,而不惜毁灭这最后的古迹,还要拆掉它的灵魂,硬生生盖一个新的,这就是我们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就是我们的保护方式?这就是我们认为与时俱进的划算代价?

在西城楼下,我默默地看着太阳落下了,这夕阳把鸡鸣驿照得通红。鸡鸣山上还有不少雪,也仿佛戴了个红的鸡冠子。四周寂静一片,大风怕黄昏,这话真是不假。一群羊被个老人赶回了城里,瘪瘪的肚子说明它们仍然需要夜料,城外的山坡上成了碎石场,它们吃草想必要走很远的路吧?想到这里我不禁嘎然而笑,我来鸡鸣驿,何尝不是需要吃下一些精神的青草?在北京城里吃香的喝辣的,舌苔麻木已经味同嚼蜡,我需要来闻一闻这里的黄土,听一听这里的大风,看一看这里的落日,正所谓围墙之外,便是天堂。城墙上依稀有至尊宝和紫霞的吻别背影,耳边能响起那首经典的《一生所爱》,随着沙铃的声音远去。那些离开鸡鸣驿的年轻人们,是否已经在怀念这里的黄昏?是否已经在厌倦都市的浮躁?我发动汽车绝尘而去,不再回头。鸡鸣驿已经在我的背后堕入黑暗,它有它该有的宁静,它的被人遗忘是一种幸福。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通向北京,通向我的牢笼,北京城这个拥挤到变态的欲望城市,再美丽的白雪落下,顷刻间便化作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