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毓中杜甫诗意书画探因
三年之前,在“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时节里,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举办叶毓中教授“杜甫诗意书画展”,纪念杜甫诞生1295年。
杜甫是李唐王朝由盛而衰时代出现的伟大诗人。叶毓中是中央美术学院工写俱卓的画坛大家。以杜甫之诗意,入叶毓中之书画,实属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书画开展之日,草堂路塞,观者如织,莫不盼先睹为快。弥漫着书卷之气的诗情画意与蕴藏其中的民族雄魂,给人以持久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自此之后,但凡吟诵杜诗,叶毓中的书画都会在脑中活腾起来,教人回味无尽。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最大的诗人,杜甫忧国忧民,一生坎柯,历来备受推崇,被后人尊为平民诗人之宗。作为吞吐时代风云变幻、反映百姓悲欢离合的诗章,杜诗被后人誉为凌驾一代、妙绝千古的吟唱。晚唐以降,褒扬杜诗者日渐增多,写意杜诗者不乏其人。跨入新世纪以来,沸沸扬扬的画坛,林林总总的画家,热热闹闹的画市,以杜诗入书入画者更是络绎不绝。然而纵览前贤时俊,千余年来能向世人一次呈现89件杜甫诗意书画精品(其中书法作品28件)者,唯叶毓中一人耳。
画界历来认为,以唐诗入画,不仅要对诗文融会贯通,更要对诗意心有灵犀,还要洞悉诗者的情怀。这就要求画家既要有娴熟的笔墨功力,更要有厚重的人文修养。随着对古今杜甫诗意画作品的广泛涉猎,我渐渐发现,有宋以来,表现杜诗的绘画,多以山水为主。而叶毓中表达杜诗的绘画则主要以人物为主,仅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这次展出的61件绘画作品中,就有35件是围绕人物构图的。观照人物及其命运,是叶毓中此类绘画的主导格调与审美要义。很显然,以人物画表达杜诗诗意,较之以山水画表达,其难度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把杜甫诗意人物系列绘画喻为千钧之鼎,通观当今画坛,能扛此鼎者屈指可数。但叶毓中不同,他不但有扛鼎之力,且举重若轻。20世纪80年代独领**的经典连环画《李白与杜甫》,90年代名扬国内外的工笔重彩系列画《唐风》,近些年来借古开今、兼工带写的杜甫诗意系列画,等等,都是叶毓中擅长以人物绘画表达杜甫诗意而无人比肩的例证。
“杜甫诗意书画展”之后,我与叶毓中及其夫人画家武曼宜教授有过两次攀谈,对其何以追寻唐诗情怀、解读杜诗情结作过一些探问。再后来又遵照“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的古训,阅读了天地出版社出版的《杜诗全集今注》,闻一多、冯至、叶嘉堂等先生关于杜甫与杜诗的论述。回过头来再体味叶硫中的杜甫诗意书画,感悟也就深了一层。
掘深井而见甘泉。深入探讨叶毓中杜甫诗意书画的主要成因,我以为似可从20字入手道往说来。
一曰师古求新。历史是由昨天走到今天的。这是唯物史观对世人的昭示。作为美术教育家和美术理论家,叶毓中深知个体自我的每一次伟大的揭示,都源于同古典世界的重新接触。据此,他多次谈到:“我们的学习不仅仅是面向国外,也要挖掘我们民族自身的绘画元素,从远古的陶器纹饰到时下的各流各派都应予以研究。这样的学习过程其实更是发现自己的过程。”踏入画门以来,他不仅系统地研究过中外美术历史和美术名作,而且临摹了大量的传世绘画,用他自己的话说,《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富春山居图》《八十七神仙卷》,等等,都临摹过很多遍。质朴天真的原始艺术、神秘瑰丽的青铜艺术、李唐盛世的宫廷艺术,乃至宋元之后的文人画以及近现代融入西方元素的中国画,叶硫中都了然于胸、纳之于心。
叶毓中是一位思想型画家,虽然他深谙传统画的表象与本质,但他的审美取向并没有定格在传统画的历史隧道之中,而是沐浴着时代之光,不断探索着笔墨创新之路。在他看来,“整个世界的发展就是创新”,“绘画的价值在于开启人的创造力”,“绘画的主要功能在于丰富我们的想象”。画家“不要重复别人,也别重复自己”。他以“师古人之心,勿师古人之技”的治学态度作画育人。在师古求新观念的支配下,他的作品虽然有着很强的现代感,甚至被有的评论文章认为有西方印象派的意味,但仔细观赏就会发现,他卓尔不群的线描功力、自成一家的画面布局和浑然天成的幻化色调,形成了具有浓重传统文化的审美境味和独辟蹊径的创作技巧。韩国著名评论家吴光洙在为叶毓中的画集撰写的序文中写道,“叶毓中先生使用工笔重彩的方法,创造出别于水墨画的风格,是一位代表现代中国美术的著名艺术家”,“翻开了中国现代美术新的一页”。“最令人感动的是他的作品没有被西方文化所熏染,守住纯洁的审美世界,根据传统文化,发展新的造型”,“蕴含着独特的民族情感”。这个评价,也可能是韩国总理及其阁僚纷纷参观叶硫中在韩国画展的动因。
二曰读诗悟画。叶毓中对绘画本质的独到见解和对杜诗的反复探究,使他对杜诗中蕴含的绘画素材感悟更为深刻。叶毓中认为,“绘画是时代留下的精神符号”,杜诗是“诗史”。用绘画体现杜诗所处时代的千景万象,就必须以形象的美术语境置换深刻的诗歌语境,把语言元素转换成绘画元素,通过诗与画的心灵对接,让人感受李唐王朝的兴衰与枯荣,体味诗画的情愫与意蕴,珍惜今天的安宁与幸福。这种“画是诗,诗是画”的艺术观,为叶毓中置入了牢固的中国画“基因”,使他更加注重从精神层面感悟和体验生活,不断领会人生之“道”。在他的诗意绘画中,无论是工笔重彩,还是写意水墨,常常散发出浓厚的人文气息或淡淡的空灵禅意。
基于读诗悟画的艺术思维,叶毓中对唐诗特别是李白杜甫诗歌的吟诵与研修是下过苦功夫的。从蒙童时期的吟诗、习字,到后来的学画、当兵、教书乃至从政,他与唐诗夙夜不离,即使在大破“四旧”的风口浪尖,他也没有让自己的唐诗宋词精神家园失守。25年的军旅生涯,金戈铁马的驰骋,爬冰卧雪的历练,使叶硫中对唐诗的感悟愈发深刻。无论是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酷寒中野营,还是在零上四五十度的酷暑中操练,唐诗始终是他战士血脉中的一股热流。特别是杜甫“临危莫爱身”“穷年忧黎元”的情怀,关心国运、叩问乱世、蒿目时艰的人格,为叶毓中用绘画表达杜诗诗意提供了丰富的学养和广阔的空间。他的创作**在“**”巨石的压抑下仍时有涌动。他以“流年也喜非虚度,确有豪情无限哀”的惆怅心境自我激励,即使在岁月动**的年代,也没有虚掷年华。《李白与杜甫》《汉魂》《唐风》《宋韵》以及杜甫诗意画等系列作品,都是在1972年开始构思的。日积月累的国学功力与孜孜以求的治学精神,不仅使杜甫忧国忧民的愁肠、墙上呼之欲出的骅骝、窗外清脆鸣柳的黄鹂的诗句,在他笔下化为诗意,同时也滋养了叶毓中自己的诗词创作土壤,成就了他作为诗人书画家的独特角色。以至于荣宝斋出版社刊行的《叶毓中诗词三十六首》中一些流光溢彩的名言佳句,已经不胫而走、脍炙人口。
三曰循意布局。布局即章法,是中国画审美价值的基本取向。绘画是一种平面造像艺术,绘画作品的意境是画家通过美术语言表现出来的境界和情调。画家的才情睿智、笔墨技巧只能在作品立意许可的前提下,依据艺术程式、法度规限纵横徜徉、恣意挥洒。因而,画面布局是否合情合理合法度,对于一幅作品的立意筒低、内涵深浅、效果雅俗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这是对画家选择题材、升华立意、安排构图、运用笔墨等能力的综合检验,也是对其生活积累、人文修养、形象思维等要素的有机融合。同样的素材,在不同画家的作品中,有的意韵生动,有的刻板呆滞,其中布局得当与否,是区别两者的重要。
叶毓中是一位营造绘画意境的高手。在《草堂诗篇传到今》这幅画中,画面上既没有此类绘画当中常见的那种“八月秋高风怒号”的萧瑟,也没有“归来倚杖自叹息”的无奈。但画面传递出来的喜于形而悲于心的信息,却形象地讴歌了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恤民情怀。这幅画不但突破了杜诗的诗意,而且把杜诗的诗意升华到了新的高度,每每给人以心灵的撞击。这种循意布局的强烈意识,在叶毓中的杜甫诗意画中随处都有展现。《望岳》是杜甫早年最重要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叶毓中杜甫诗意画的开卷之作。这幅被叶毓中题名为《仰止话高山》的作品,以线描勾画山崖,以青色渲染山色,整体格调大气深沉:山上主峰奇峻突兀,凌空拔起;山下平野千里寥廓,广袤无艮,给人以上连碧霄、下通海角的视觉冲击。至于诗人是登临绝顶,是位居山腰,还是仰面望山,注家历来说法不一。叶毓中在这幅画的布局中,让《望岳》的作者牵马山下,选取可望岱宗正面的角度抬头远眺,不仅使人想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千古名句,更把杜甫抱怀的治世雄心壮志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营造意境的高超手法,在《登岳阳楼》《房兵曹胡马》《春日忆李白》《旅夜书怀》等作品的布局中,都展示得悠长深远,让人叹服。
四曰状物传神。绘画艺术不是照相艺术,它是客观物体见诸画家主观印象的形态反映,因而具有很强的民族文化印记,反映主体的审美判断。在儒释道文化影响下的中华民族的性情特征,决定了传统的国画艺术不仅注重事物的外形状态,更注重事物的内在神情。被誉为画论鼻祖的顾恺之关于“以形写神”“传神写照”的理论,即说明了“形”与“神”的关系。“形”是传“神”的手段,传“神”才是描绘的主要目的。因而“形”已经不仅是事物外貌的写照,而是经过取舍和加工之后传“神”的载体。在这些千锤百炼的传统艺术营养的滋润下,叶毓中把发自艺术家内心的创作冲动和审美追求,贯注于杜甫诗意画的全部作品之中。在关注状物写形的同时,他以其丰厚的生活积累和敏锐的心理感受,用饱含热情的笔墨和游刃有余的技巧,揭示杜诗的内涵,拨动观者的心弦,让人们在诗与画的长廊中体验诗画的意境、神韵,探寻人的命运和物的品质。这是叶硫中杜甫诗意画一个最为鲜明的个性特征。
叶毓中状物传神的另一个特点,是画中立意、画外点题。在杜甫诗意画的作品中,一些乍看是游离于画面的标题,仔细琢磨却让人茅塞顿开。像表现《望岳》诗意的《仰止话高山》,表现《登岳阳楼》的《月升伴月浮》,表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草堂诗篇传到今》,等等,都不失为画龙点睛之笔。而画家把表现《江村》诗意的画作题名为《师母姓杨》,则更加耐人寻味。一般说来,人们对杜甫夫人是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是较少知道的。《江村》一诗,本是诗人定居草堂之后对闲适生活的描叙,但画家却舍去诗中的其他描叙,让紧靠棋盘木墩、正在替诗人缝补衣衫的杨氏居于画的中心位置,并冠以“师母”的称谓。这不但让人对杜甫夫人这位端庄勤俭的贤妻良母留下深刻印象,也暗含了画家对杜甫夫妇师道尊严的敬重。类似这样的点睛之笔,是叶毓中状物传神功夫的画外之音,这同齐白石先生《蛙声十里出山泉》的画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五曰工写交融。“精于工笔,擅长写意”,是叶毓中在当代中国画坛打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但他并未就此停步。近20多年来,他朝思暮想的是“试图用写意的方法画工笔,用工笔的方法画写意,打破工笔与写意的界限,创造一种自己的形式”。在长期的实践中,叶毓中逐渐形成了亦工亦写、兼工带写、工写交融的表达系统,使工笔重彩与水墨写意在不同的个性中找到了相通的共性。1993年,以这种形式创作的《唐风》系列画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时,曾经让观者眼睛为之一亮,心头为之一震,把人们的审美空间拓展得更高更宽更远。这种被沈鹏誉为“超越镣锗”的创作样式,在叶毓中的杜甫诗意画中获得了新的变化和发展。把工笔重彩的装饰性与水墨写意的抒情性合而为一,构成了博大与精深的统一、随机性与耐看性的统一。在杜甫诗意画系列中,叶毓中在线与面的亦动亦静、亦虚亦实的变幻中,使现代绘画元素与古典人文情怀水乳交融,铁线与游丝刚柔相济。其以“染”突破“线”、以“线”贯穿“染”的技法,在画面上烘托出形式与神韵契合的内在魅力和文化精神。“超越镣铐”的画法,使叶毓中的笔墨技术从“必然王国”跨入“自由王国”,从而确立了他工写交融的绘画理念和表现形式。
中国传统文化对画家的国学修养有很高的要求,无论是院体画还是文人画,都要求画家遵循“书画同源”的理念,工书法,精绘画,通诗词。在传统文化理念的引导下,叶毓中自幼诗书画并习,且一路坚持,经年不辍。即使过了不惑之年,每天仍要临帖读帖,如此方能卧榻安枕。在他看来,书法的实用性虽然正在消失,但作为一种艺术样式,书法仍然蕴含着文化气息,散发着艺术魅力,承载着民族气质。叶毓中把书法、绘画、作诗熔入一炉,让创作**在题材、形态与内容的转换中燃烧。长此以往,叶毓中已构建并形成了自己别具一格的书法造型。在时下的翰林墨海中,即使叶毓中不具其名,面对他的书法作品,观者也能一目了然。这次的杜甫诗意书画展中,叶毓中用甲骨、钟鼎、篆、隶、真、草等不同书体,书写了28首杜诗,让人们见识了叶毓中书法的恬淡宁静、放达情怀。
叶毓中教授是诗人、画家、书法家、美术教育家,但他最看重、最珍视的还是20多年的戎马生涯。他有“燕山雪后春光好,早把南花向北移”的诗人气质;有“画山情满于山,画水情满于水”的画家心性;有“变化若风云,翱翔若龙凤”的书家气魄;有“修身永远胜于修艺”“君子见大水必观”的师长风范。但朝暮萦绕于心际的,还是“崖头高挂黄金甲,露叶霜枝战地花”的战士情怀。可以断定,即将步入望稀之年的叶毓中,仍然会以“守土有责”的战士精神,诠释画家的丹青翰墨。他在鲜为人知的案上灯下,以不减当年的**,用心血和才智,继续为弘扬中华文明书写新篇章,编织新画卷。
2010年3月30日
(刊于2010年第6期《文艺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