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昆仑

解读王洛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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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音乐在自己的国土上20世纪50年代的王震将军麾下,曾经有过两个文化才子,一曰马寒冰,一曰王洛宾。马寒冰调入总政文化部后病亡,王洛宾历经磨难不离新疆。

今年,是王洛宾先生水还火归15周年。

流火七月,我躺在病**,仔细阅读关于王洛宾的两部传记。一部是王洛宾之子王海成所著的《我的父亲王洛宾》,一部是言行一、王海成合著的《王洛宾》。两部作品各具特色,还原历史,秉笔直书,读来让人颇受触动。王洛宾的音容笑貌和历历往事,又一次在我的记忆中掀起波澜。

我的触动,既因为王洛宾独步古今的音乐创作实践,又因为王洛宾心贯白日的人格魅力,还因为王洛宾命运多舛的坎柯人生,同时也融入了我同王洛宾交往中的友情和思考。当然,两位作者对王洛宾高山仰止的真挚崇敬,对既往史实钩沉索隐的严肃态度,也让我为之钦佩。

王洛宾是发掘整理西部民歌的宗师,是拓展创新西部民歌的泰斗,也是人民音乐家坚守职业道德的典范,他以其辉煌的艺术成就,站到了世界文化名人的高坛之上,受到国内外广大听众的喜爱。在多元文化纷呈的时代,深入解读王洛宾,放声唱响主旋律,对于弘扬民族音乐文化,激励民族奋斗精神,是大有裨益的。

坎坷,是人生的磨刀石

我和妻子孙兰回忆,我们第一次听到《在那遥远的地方》,是小学老师蒋自超先生演唱的,虽然老师唱得声情并茂,但我对这首歌的词曲作者却不知其详。20世纪60年代我们在乌鲁木齐安家后,才渐渐知道了王洛宾卓越的音乐成就与坎柯的人生经历。

王洛宾在北京出生成长,是1937年10月投身革命队伍的青年知识分子。王洛宾的传奇人生,不仅在于他政治生涯的沉浮反差大,还在于他艺术生涯的传世名曲多。在音乐艺术领域里,王洛宾是一位百不一遇的旷世奇才;在人生跋涉长路上,王洛宾则是一位历经坎柯的艰难行者。28岁时,第一任妻子洛珊弃他而去;38岁时,第二任妻子黄玉兰撒手人寰。1941年,他被兰州反动当局以“共产党嫌疑”罪名秘密逮捕,在兰州城北大沙沟监狱囚禁三年。1952年,他因西宁居所被抄,误解政府对国民党起义人员的政策而“逾假不归”,被从北京押解回新疆,判处两年劳动改造。I960年,他因替受污辱的青年女演员申冤,被滥用权力的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20年。1975年刑满出狱后,继续被政治管制。在无固定工作、无固定收入、无固定居所的苦苦挣扎中,一直熬到1981年才被彻底平反。从这些坎坷中不难看出,1941年到1981年的40年间,王洛宾有30年是在不自由的环境中生活的。

王洛宾不仅长期在政治压力中挣扎,而且生活上也多次陷入困境。黄玉兰病故后,王洛宾独身拉扯三个儿子,就连孩子冬天穿的毛线袜子也是他亲自织的。1975年出狱后,王洛宾既没有户籍,又无处安身,被暂时安排在监狱新生队参加劳动。新生队是获释人员就业前的过渡性单位,62岁的王洛宾不能久留,只好背上泥瓦匠工具,站在马路边上等人雇工,想用在监狱学到的手艺挣饭钱。在等待安置的日子里,他看过库房,做过小工,还为一些小单位写过短剧。直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一师请他创作歌剧时,音乐才帮助他打开了暂无居食之忧的门闩。

在人生的坎柯面前,王洛宾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他不止一次地对学生们说,别人之所以放弃你,是因为你先放弃了自己。相信自己还是放弃自己,常常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王洛宾是一个视坎柯为磨刀石的人,坎柯与磨难没有动摇他立志音乐的选择,也没有动摇他爱国爱党的信念。他始终相信,人民需要音乐,人间需要光明。洛珊离开后,王洛宾以更大的热情创作抗战戏曲,宣传抗日战争。兰州三年苦狱,军统特务没有从王洛宾嘴里捞到贬损共产党的任何口供,王洛宾却用歌声把狱友凝聚到一起。

1958年,王洛宾在被监控使用的情况下,仍满腔热情地参与创作歌剧《两代人》和音乐剧《步步紧跟毛主席》。音乐剧的主题歌《萨拉姆毛主席》一经唱出,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剧组在北京怀仁堂为中央领导同志演出专场时,毛主席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但王洛宾却在新疆,无缘分享那份本该属于他的荣誉。

王洛宾同所有爱国者一样关心国家的命运,在思想上不愿被时代抛弃,渴望早日获得创作的自由。他创作的歌曲中,有300多首是歌颂共产党、歌颂解放军、歌颂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开始后,铁窗后面的王洛宾还煞费苦心,以汉语、维吾尔语、英语三种文字填词,把《共产党宣言》谱写成篇幅很长的《共产党宣言大合唱》,成为世界音乐史上为《共产党宣言》谱曲的第一个音乐家。当别人对他的鸿篇巨制不置可否时,王洛宾却执着地认为:“这个大合唱也许现在没人唱,但是将来总会有人唱,并且说不定是外国人先唱。”1976年毛泽东主席逝世,王洛宾在悲痛中创作歌曲《在农场的田野上》,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示对开国领袖的悼念。

虽然王洛宾在厄运面前有过彷徨甚至逃避,但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他每次都作出了正确的选择。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王洛宾甘愿放下学业,加入北京学生南下请愿团到南京请愿,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活动。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后,王洛宾义无反顾地参加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组建青海抗战剧团和青海儿童抗战剧团,用一腔热血和抗战音乐唤起民众的抗日热情。担任青海军阀马步芳的上校音乐教官时,王洛宾创作音乐作品,鼓动军民抗战,坚守了爱国进步青年的。

1945年,马步芳当面劝说王洛宾加入国民党,王洛宾冒着风险犯颜谢绝,让马步芳一时语塞。1949年,王震将军率部解放青海,让一兵团宣传部部长马寒冰动员王洛宾参军,王洛宾毫不犹豫地随军西进。行军途中,他为王震将军的诗作谱曲,创作歌曲《凯歌进新疆》。指战员唱着战歌,西出雄关,叩开了新疆的大门。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夕阳的霞光在王洛宾头上辉映,他的许多作品在国内外听众耳畔萦绕。1986年冬季,我和新华社记者顾月忠参加“王洛宾作品音乐会”时,曾问王洛宾恢复名誉后的感想,他告诉我们:“人不但要学会记,还要学会忘。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我比唐僧幸运多了。现在大家都讲噩梦醒来是早晨,我也不想过去了,只希望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太阳。”

最美的音乐就在自己的国土上

晚年的王洛宾曾用诗一般的语言写道:“人们都说,丝绸之路是骆驼队踩出来的,如果你喜爱音乐,就会发现,它是用美丽的民歌铺成的。”但是,大学时代的王洛宾,却对西洋音乐偏爱有加,充满热情。

20世纪前半叶,许多受过“五四”运动新文化洗礼的年轻人都认为,巴黎不仅是工人运动的发祥地,还是文化艺术的大殿堂,而美术和音乐则是这座殿堂上两颗耀眼的明珠。因此,一些有志于文化艺术事业的年轻人,都视巴黎为圆梦之地,王洛宾也不例外。

王洛宾在北京师范大学专修音乐时,主要接受西洋音乐的熏陶,受教员和教材的影响,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坐在巴黎音乐学院的课堂里,聆听西洋音乐的美妙旋律,学习西洋音乐的作曲技巧;同时把中国的音乐精髓介绍给西方,让外国人了解中国民族音乐的精华奥义。

为早圆巴黎梦,王洛宾一走出大学校门,便忙于教书赚钱。他在北平扶轮中学担任音乐教师的同时,还兼任了另外两所中学的音乐教师,整天行色匆匆,在三所中学之间往来穿梭。看到积横的路费一天比一天多,王洛宾感到去巴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在父亲一位朋友的帮助下,当了三年音乐教师的王洛宾终于办好去法国的工读手续,等待踏上开往巴黎的轮船。这时的王洛宾,仿佛看到了埃菲尔铁塔上的朝霞,听到了巴黎圣母院的钟声。

就在王洛宾准备启程之际,侵华日军一手制造的“卢沟桥事变”发生了。卢沟桥的枪声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王洛宾的命运。1937年10月,他离开北京,前往山西八路军驻地,参加丁玲领导的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投身到宣传抗日救国的斗争洪流之中。

1938年春天,王洛宾同战地服务团的萧军、塞克等人按照延安的指令到达兰州,准备前往新疆组建剧团、宣传抗战,后因新疆军阀盛世才阻挠而未成行。

去新疆的计划落空后,王洛宾不改初衷,在甘肃、青海进行抗日宣传,时间长达十年之久。在这片贫穷广袤的土地上,他被西部民歌的魅力征服了。王洛宾发现,西部民歌像一块块珍贵的璞玉,等待着人们去精心雕琢。在兰州、西宁等地演出时,王洛宾搜集了大量的民歌素材。这期间由他整理创作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达坂城的姑娘》《半个月亮爬上来》《掀起你的盖头来》《青春舞曲》《阿拉木汗》《喀什噶尔舞曲》等十多首脍炙人口、广为流传的民歌素材,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些厚重的原始积累,为王洛宾后来的音乐创作注入了深厚持久的活力。

西部民歌特别是新疆民歌的馨香,让王洛宾为之倾倒,去新疆的梦代替了去巴黎的梦。王洛宾发现,“最美的音乐就在自己的国土上”。1992年10月,我代表新疆军区在乌鲁木齐假曰酒店设宴,庆贺王洛宾创作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荣获文化部、中国唱片总公司颁发的“金唱片创作特别奖”,王洛宾携儿子、儿媳和孙子如约而至,显得格外开心。酒酣耳热之际,他从儿子王海成手中拿过金唱片,说:“这张唱片是对我个人的奖励,更是对民族音乐的推崇,我是很看重的。”“我之所以走上民族音乐的道路,自己的民族自尊心是一个极重要的因素。”“没有民族音乐的哺育,我写的民歌就会营养不良,缺乏底气,就唱不起来,传不下去。”说完王洛宾放声唱了一首新创作的歌曲一《塔里木恋歌》。歌声的优美旋律中,蕴含着老人对新疆大地的深沉眷爱。

20世纪50年代的王洛宾,曾在南疆军区文工团工作过几年。那时,他不光深入农村牧区,搜集民间音乐素材,还深入边防部队,搜集军事音乐素材。新疆解放初期,骆驼是我军向昆仑山驻防部队输送物资的主要运力。1952年,为了创作一部歌颂骆驼队指战员的作品,王洛宾跟随官兵长途跋涉、爬冰卧雪,在氧气稀薄的昆仑山上,完成了大合唱《英雄的骆驼队》的构思,下山后连夜创作,一气呵成。

1993年2月,我由新疆军区调至南疆军区任政委时,王洛宾和我约定,他还要回南疆军区,为边防部队写歌唱歌,到和田、喀什、阿克苏发掘民歌素材,在喀什举办专场音乐会,向各族军民表达他的感恩情怀。那天交谈王洛宾兴致很高,下班时我留他吃饭,他却笑着说:“茅台留到喀什喝。音乐会不开不喝,音乐会成功了不醉不休。”去喀什开音乐会,成为王洛宾晚年的向往。

新疆是久负盛名的歌舞之乡,王洛宾是歌舞之乡名副其实的领歌人。1949年随王震将军进疆后,他的大半人生便烙上了无法剔除的新疆印记,即使走出蹲了十几年的监狱大门,王洛宾也没有离开新疆,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王洛宾看来,新疆民歌已融入他的血液,浸润他的灵魂。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中,天山南北,绿洲牧场,戈壁大漠,军营边卡,到处都有他留下的脚印,到处都有他留下的歌声。有资料表明,王洛宾整理创作的1000多首音乐作品中,有700多首融入了新疆原生态民歌的丰富元素。晚年的王洛宾用充满哲理的语言告诉人们:“我多年走在荒漠边缘,我的体会是,越是荒凉寂寞的地方,人的想象力就越丰富。”他郑重地向朋友表示:“我不会放弃新疆民歌,这是我的生命和生活的全部。”王洛宾用他的躯体和灵魂兑现了这个庄严的承诺。

德国诗人音乐家舒曼说过:“要留神细听所有的民歌,因为它们是最优美的旋律的宝库。它们会打开你的眼界,使你注意到各种不同的民族性格。”王洛宾用60多年的音乐实践证明,在音乐艺术领域,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王洛宾留学巴黎的愿望没有实现,但他的作品却被收入巴黎音乐学院的教材,成为世界歌星罗伯逊的保留曲目,在五洲四海的星空中回**。

音乐是宗教,爱情是信仰

爱情,是古今中外音乐创作的永恒题材。王洛宾搜集整理创作的民歌中,爱情歌曲占了很大的比例。这不仅因为优秀的西部民歌都闪烁着爱情的火花,还因为王洛宾自己对爱情的深切感悟和专注态度。王洛宾善于从爱与被爱的角度观察客观事物,发掘创作素材,创造音乐形象。诚如他自己所言:“五线谱上的音符,在琴弦上流淌,生命和爱情便有了新的乐章。”“尽管我这一生很坎坷,我的爱情都没有好的结果,但我仍然觉得爱情就是信仰。”王洛宾正是以宗教般的虔诚,主导感情世界,倾注情感心力。

青年时代的王洛宾对爱情歌曲颇有灵感。他在大学的处女作《云游》,就是对新月派诗人徐志摩爱情诗的配曲,毕业汇报演出时,博得师生们的一致赞扬。萧军反映抗日题材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被鲁迅先生认为是“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和活路”的重要作品。作品中女主人公安娜吟诵的情诗,也被王洛宾冠以《奴隶之爱》的标题谱曲,很快传遍了中国大地的角落,王洛宾也成为给近代中国小说谱写插曲的第一人。

王洛宾长于捕捉民歌中迸出的情感火花。被他最初取名为《马车夫的幻想》最后定名为《达坂城的姑娘》的维吾尔族民歌,王洛宾初次听到时虽然不懂其中的内容,却被旋律中流淌的天籁之音触动了。当弄清楚这是一首维吾尔族情歌时,他经过一夜的重新编写,把本不适合汉族人演唱的民歌,变成了简短流畅、轻松欢快、适合多民族演唱的维吾尔族新民歌。这是王洛宾编写的第一首维吾尔族民歌,也是我国第一首用汉语编配的维吾尔族民歌,王洛宾由此成为中国现代史上推动新疆民歌在全国传播并走向世界的第一个音乐家。

富有诗意的纯情与浪漫,是滋润音乐创作的甘泉。融入藏族、汉族、哈萨克族和欧洲音乐元素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就是一首在青海湖畔用心泉浇灌出来的曼妙民歌。很难想象,如果1940年夏天王洛宾没有去青海湖畔的金银滩草原,如果没有在草原上与藏族姑娘卓玛的邂逅,如果没有卓玛绕到王洛宾身后,扬起多情的鞭子轻轻在他背上抽打一下……《在那遥远的地方》就不会诞生,更不会成为一首跨越地域、跨越时代、跨越语言与民族的华人声乐艺术品。时到晚年,王洛宾依然难忘辽阔宁静的草原,难忘白云点缀的蓝天,难忘卓玛轻轻抽打在他背上的那一鞭。他发自内心地谈道:“边疆的民谣情歌使我每天都感到惊喜,也得到很多收获。”“丝绸之路的情歌,就是叙述男女之间没有任何条件的相亲相爱。”所以,他总是怀着质朴纯洁的心态,在自我感动中创作情歌。每当一首新的爱情民歌创作成功,王洛宾胸中都会有热流涌动。

王洛宾恪守的信条是:“一个音乐家不只要因音乐而伟大,更要因人格而伟大。”王洛宾一生充满浪漫,但那仅仅是对他钟爱的音乐和民歌而言。与他奔放不羁的外表相反,在他的骨子里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中国的传统观念。他曾经正色告诉朋友:“歌曲是创作。创作要有素材,要有感情,有**,但不能说素材里的人就是你的情人,这不成笑话了?”王洛宾对待爱情专注如一,特别表现在他对妻子的态度上。1941年,王洛宾虽然感觉自己被兰州当局抓进监狱是洛珊“出卖”了他,但在创作著名的《青春舞曲》时,他还是把自己的心情融入其中,并用“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这样的词句表示对两人那段美好日子的怀念。1951年黄玉兰病故后,王洛宾悲痛难禁,抱愧终身,宁可自己拉扯三个孩子,也没有与别人再结连理。

中年的王洛宾,才华横溢,相貌堂堂,虽然连经挫折,但暗中仰慕他的女性仍不乏人,只是王洛宾从不回应。晚年的王洛宾,像蔚霞满天的夕阳,引起女性的更多关注。对此,王洛宾都会温文尔雅地闪身躲开,既不让对方尴尬,也不使自己为难。王洛宾的学生、兰州军区乌鲁木齐总医院女医生吴建邦告诉我,总医院好几个女同志想结识王洛宾老师,但都被老师婉拒,老师心中有黄师母,老师不忍回首师母因他而亡的悲剧。

王洛宾的感情是深沉而内敛的。20世纪90年代初,当台湾女作家三毛像一团火一样在王洛宾身边燃起的时候,她最终还是无法将王洛宾这座冷峻的冰山融化。王洛宾只能以一首名为《等待》的忧伤歌曲,表达对三毛热烈、真挚、坦率的感情。

乐于创作爱情民歌与半世孤身不续,反映了王洛宾爱情观的价值取向,也构成了他传奇人生的悲剧成分。

苦难中也有美,并且美得更加真实

恩格斯讲过:“音乐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一面。”尼采认为:没有音乐,生命是没有价值的。”海顿更是不无夸张地说:

“当我坐在那架破旧的古钢琴旁边的时候,我对最幸福的国王也不羡慕。”在解读王洛宾的过程中,我发现王洛宾的生命早已化作流淌的旋律,在他所处时代的长空中波动回响。

王洛宾的一生,是把音乐当作宗教崇拜的。唯其如此,他才发现“幸福中有美,幸福本身就是美;苦难中也有美,并且美得更加真实”。这个理念,是王洛宾的生活态度,也是王洛宾的创作哲学。在这个理念支配下,即使精神遭到打击,身体遭到摧残,他的音乐灵魂没有被碾碎;即使高墙隔断了原野,铁窗锁住了视线,他的创作火花没有被熄灭。在人生最黑暗的时期,他仍然激励自己:“我心中有架钢琴,日日夜夜弹奏乐曲,手指断了,心还在弹,没有人能使我离开音乐。”正是凭着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他不仅“在苦难中发现了许多平常人美丽的心灵并获得创作源泉”,还发现“人必须有梦想,生活才有意义”。王洛宾的梦想,就是“要写出最好的歌曲让大家传唱五百年”。

20世纪90年代中期,王洛宾在国内外的声誉登上了巅峰,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艰苦岁月、艰苦地区给予他的创作动力。1995年6月下旬,王洛宾在北京参加他从艺60周年音乐会,我和孙兰到宾馆看望他。谈到他的艺术成就时,王洛宾在引用了司马迁《报任安书》的几句话后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没有宫刑之难,哪有《史记》这部‘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苦难是人生长歌中的音符啊!”这次交谈,我对王洛宾百折不挠的精神内涵又有了新的认识。

长期的监狱囚困,让王洛宾失去了人身自由,但他没有在自由来临之前消极等待,空耗生命。王洛宾以生命不息、创作不止的态度,在狱友中搜集素材,在劳动中发现素材,一支又一支歌曲在他的囚室诞生。在兰州监狱三年多,他写出了《炊烟》《蚕豆谣》《我爱我的牢房》《云曲》《想·惦·忆》等10多首歌曲。在新疆监狱十几年,王洛宾创作的民歌多达20余首,《草原上的金太阳》《天上的云》《高高的白杨》《撒阿黛》等民歌,都是这一时期创作的。其中被称为“囚徒之歌”的《筒筒的白杨》尤为感人。

《高高的白杨》,是以被人诬陷的年轻狱友吾甫尔江的爱情悲剧为题材创作的。吾甫尔江被错抓入狱,新婚妻子精神受到沉重打击亡故,吾甫尔江为纪念亡妻,立誓蓄发留须。王洛宾从吾甫尔江的爱情悲剧中看到了人性的大美,以遏制不住的**写下了三段凄美的歌词,配上伊犁民歌的旋律,向人们奉献出一曲传唱不衰的维吾尔族情歌。在回忆《高高的白杨》创作经历时,王洛宾若有所思地说:“我的很多成功作品,往往不是在幸福中创作,而是在痛苦中完成的。”

人类的音乐史表明,音乐能为幸福锦上添花,更能为苦难雪中送炭。当音乐找到与诗的内在联系时,音乐能使人的精神迸发火花。因此,王洛宾十分重视歌词的编写,他所创作的民歌特别是情歌,绝大多数歌词都是由他自己改写或重写的。每一首歌词,都是一首浪漫的爱情诗。有的情歌,即使离开曲谱吟诵,也会令人感动。歌曲《等待》的歌词就让人唏嘘不已。这首感怀三毛的歌词写道:“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且莫对我责怪。为把遗憾赎回来,我也去等待。每当月圆时,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你永远不再来,我永远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等待。越等待,我心中越爱。”!从这首歌中可以感受到王洛宾苍凉悲伤而追悔莫及的心境。

王洛宾对悲剧美有着独特的敏感,对阳光美更有着热烈的关注。年轻美丽的女警察沙阿代提·托乎提,就曾经是王洛宾心中美丽的偶像。在女主人公毫无所知的情况下,王洛宾以《撒阿黛》为歌名,专门为这位女警察写了一首乌孜别克风格的赞歌。这支从王洛宾心中流淌出来的歌曲,强烈地表现出人世间无限美好的恋情,唱出了作者渴望自由的心声,表达了对自然、对人类的大爱。20多年后,当沙阿代提·托乎提得知《撒阿黛》是为她而写的歌曲时,简直不敢相信“在那样艰苦的情况下,王老师还能有这样一份美好的心情,写出了《撒阿黛》这支歌”。

当《高高的白杨》《撒阿黛》等歌曲广为传唱并被收进大学教材后,人们从王洛宾的故事中渐渐悟到,生活并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逆境中的王洛宾因为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才能不断地从自己的心弦上弹拨出最美的旋律。虽然王洛宾笔端有时淌出的不是音符而是心底的血,但他高兴,因为美的旋律能使传歌者和听歌者快乐。

跨入20世纪80年代,公道被还给历史,荣誉被还给王洛宾。1988年,王洛宾享受副师级待遇光荣离休,荣获中国人民解放军“胜利勋章”。1991年,王洛宾享受国务院批准的政府特殊津贴。1992年,《在那遥远的地方》荣获文化部、中国唱片总公司颁发的“金唱片创作特别奖”。1993年,《在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爬上来》被评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作品。这期间,《洛宾歌曲集》、《在那遥远的地方》歌曲集、《丝路情歌》歌曲集、《纯情的梦"一王洛宾自选歌曲集》相继出版,一场接一场的王洛宾音乐会在国内外连续举办。王洛宾透过歌曲,把美的享受奉献给人民,人民用热烈的掌声和绚丽的鲜花,把耀眼的音乐桂冠回馈给王洛宾。

1994年12月28日,深圳举办王洛宾音乐会时,恰逢王洛宾81岁生日。会场上五六千名观众全体起立,齐声高唱《祝你生日快乐》。王洛宾获得了音乐家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人民群众的爱戴。

王洛宾的歌曲唱响在华夏大地,也唱响在联合国总部的哈马舍尔德礼堂。1994年,“丝路情歌一王洛宾作品音乐会”在这里举行,150多个国家的常驻联合国代表观看了演出。音乐会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王洛宾颁发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特殊贡献奖”。王洛宾成为获此殊荣的第一位中国公民。

1995年5月初,我由南疆军区政委调任总政宣传部长。离开新疆前,我同孙兰专程去乌鲁木齐总医院,探视刚刚做完胆囊手术的王洛宾并同他道别,祝他的身体早日康复,祝他的传记早日出版。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这次道别竟成了诀别!

1996年3月14日,83岁的王洛宾先生在乌鲁木齐总医院逝世。

王洛宾没有来得及实现重回南疆军区的愿望。他和我的约定,成为埋在我心底的沉重记忆。

2011年9月8日

(刊于2012年第1期《中华文化论坛》)

参考文献

王海成:《我的父亲王洛宾》,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05年版。

言行一、王海成著:《王洛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