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人

第二十三章 井中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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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州城在不断地生长。淝河两岸,房屋栉比。东边,沿巢湖,新区正在耸立。西南边,大蜀山下,政务区环抱着天鹅湖,正迅速地壮大。百花井,赤阑桥,这些老庐州的人文风物,都浓缩成了庐州中心的一小部分。但正因其浓缩,却构成了庐州的的独特的气息。

百花井的拆迁进入了倒计时。

拆迁工作队就住在百花井隔壁的小学里。大部分人家都签订了拆迁协议。早晨,丁成龙和孟浩长商量,要不,也将协议签了。孟浩长说:“我当然得签。可是,那个逆子,我怕他又来了。”

孟浩长说的是孟明月。

三天前,孟明月再次来到了百花井。这次,他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一群人来。据说这都是他的哥们。孟明月对正在喝茶的孟浩长道:“我今天来是通知你的,这房子有我的一份。我不同意捐了。要么,你补偿给我两百万,要么……”

孟浩长问:“要么怎样?”

“这很难说。我准备跟这些弟兄们搬到这里来住了段。你不反对吧?”

孟浩长“腾”地站起来,又慢慢坐下。孟明月笑道:“按捺不住了?好啊,其实也简单,二百万对你也不算多。既省了我的事,又成全了你的好名声。”

“我不是要名声。”孟浩长说:“我是要这百花井。”

“百花井马上都成高楼大厦了,要有何用?别老盯着这口井啦。不就是一口井吗?能换来金,还是能换来银?什么也换不了。老头子,明智些吧!”孟明月将烟斜含在嘴上,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调侃道。

孟浩长有些忍不住了,他指着孟明月道:“第一,请将这些人带走,我这是安静之地,容不得人胡来;第二,两百万我没有。第三,捐是定了的,谁也不能改变。”

“那好啊!”孟明月仍然嘻笑着,说:“那好。三条都好!可我不答应!”

孟浩长道:“你,你……”

孟明月凑近来,说:“你咋就真的老糊涂了呢?你捐房子可以,但不能捐我的,我要我自己的那一份,知道吧,我要的可是我自己的那一份。”

“那也不行。”孟浩长道。

“这就怪了,咋的也不行?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签了协议,我就带人过来。如果你同意了我的提议,那一了百了。”孟明月一挥手,一班人呼啸而去。

事后,孟浩长对陈兰说:“那都是些社会上骑牛放马的人,很多都是当年被孟明月处理过的。现在却搅到一块儿了。唉!”

陈兰担心地问:“那咋办呢?他们可不会真的……”

“我谅他们不敢。”孟浩长道。

丁成龙也有些担心。丁成龙建议孟浩长再考虑再考虑。一方面,可以维持原来设定的捐房子的愿望,另一方面,也可以给拆迁工作队提点建议:看能不能单独地给孟明月一些补偿。按理说,孟明月对百花井老孟家的房子,也是有一份的。孟浩长说我这人一生求完美,我不想在捐房子这事上,还带着个尾巴。丁成龙说那不是你想带不想带的问题,是现实就得解决的问题。这样吧,我去找找石子,看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丁成龙到丁石子办公室时,丁石子正在打电话。丁成龙在门边站了会儿,等丁石子电话打完了,才进来。丁石子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态度也不积极,示意丁成龙坐。然后,问了句:“有事?”

“是有事。”丁成龙说:“你孟叔要将房子全捐了,你知道不?”

“知道。”

“那你咋想?”

“哪能咋想?好事呗。区里会奖励他的。”

“咋个奖励法?”

“给他一套房子。”

“就这?”

“哪还能有啥?他可是捐,区里的奖励,这跟拆迁补偿是不一样的。”

“可他那儿子,就是公安局那个,天天带人去闹,要两百万。”

“那我也没办法。孟叔叔持有房产所有权证,我们只认他一个人。”

“区里能不能想个办法,比如给孟明月一些补偿?”

“不可能。”

“一点余地都没有?”

“没有。当然,如果现在孟叔叔收回捐房子的意愿,我们还可以按拆迁来进行补偿。他那么大面积,补偿量是很大的。他可以从中拿两百万给孟明月。”

“可老孟他……唉!他就认定了捐这条路。”

“那就……或者将区里奖励他的那套房子给孟明月。那孟叔叔就成了无房户了,我们也不主张。”

“你这么说,难道孟明月就真的该得两百万?”

“他有这个权利。”

丁成龙叹气摇头,说:“看来,你是帮不了你孟叔叔了。”

丁石子说:“不是我不想帮,而是拆迁这事儿政策性太强,帮不了。”

丁成龙说:“也好。坚持原则是对的。”他悄声问:“我听人说上次拆迁出了点事,你……没影响吧?”

“这……当然有影响。”丁石子说:“如今拆迁,不比从前。从前是老百姓要拆,现在是政府要拆。拆迁成了老百姓跟政府讨价还价的事情。没办法?基层工作越来越难做了。力度大了,会出问题;力度小了,会挨批评。难哪?唉!还真不如当年在东大圩快活。”

“再怎么难,也得自身正。这点,你一定要记住罗。”丁成龙说:“你妈妈在世时,就跟你说过不止一次,做人要正。一定得正!”

“我清楚。”

“还有件事,听说小雪要回国了。”

丁石子身子微微震了下,旋即又端坐着。他将眼神从父亲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回国?谁说的?”

“她自己打电话跟她哥说的。”

“啊!好!”

丁成龙临走时,又补了句:“你孟叔叔那事,能想办法就想点办法吧?别让孟明月天天闹得百花井不安宁。”

丁成龙走后,丁石子关上办公室门,无声地抽泣起来。就在父亲丁成龙刚才来之前,他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纪委的一位熟人打来的,说市里要对上次的拆迁死人事件进行处理,丁为民的常务副区长的位子怕是保不住了。另一个电话是冯娟打来的。冯娟说她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请他什么时候回家签个字……

晚上十点,丁成龙收拾书稿,正准备歇下来。突然,他感到头晕。头晕如同一汪水,从后脑一直往头顶漫漶,然后又从头顶向前额突破。他心里一紧:难道这也是同胡满香一样,或者说同耿丽萍一样,要中风么?

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平躺下。虽然八十岁了,但丁成龙身子板还一向硬实。虽然个子高,但偏瘦。这些年来,血压、血脂、血糖都正常。唯一的毛病就是前列腺有点问题,那是长期伏案的结果。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头疼,着实让他吃惊。他平时很少感冒,也几乎不曾有过头疼。他将手放在额头上,不发烧;他又用手轻按在胸口上,数着心跳,九十,正常。他估计是一下午趴在书桌前写作导致了颈椎病发作。当年在新疆时,他第一次颈椎病发作,疼得整个头部麻木,吓得胡满香哭着去找医生。结果,医生说是低头太多、晚上颈部受凉引起。那以后,丁成龙一到天冷,就围上一条大围巾。81年,他刚刚回区文化馆时,系一条白色的新疆真丝围巾,惹得许多人侧目。后来,开远还给他买过一条大红色的围巾,其实是一对,一人一条。他们围起来时,文化馆里的人总是看着笑,却不言语。开远去新疆后,他将那条大红围巾趁一个月夜系在了赤阑桥头。那以后,就再没系过围巾了。不想,现在,人老了,骨头也弱了。经不过风寒,这颈椎的毛病就又发作起来。他将枕头拿了,平躺着。不一会儿,竟然做起了梦来。

这是一个漫长而虚幻的梦。

他梦见了鲁北的那片沙地。他清楚地看见母亲躬着身子,一头仆倒在沙地里。母亲临倒下去时,还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座老宅子。他伸出手,想拉母亲一把。母亲却把他推开了。母亲然后开始陷入沙地。平时坚硬的沙地,现在像流水一样开始塌陷。母亲很快就被沙子整个的掩埋了。但是,他站在沙地边上,却听见母亲在呼喊。至于母亲在呼喊什么,他侧着耳朵,却模糊不清。

他不顾一切地往吸走了母亲的那片沙地奔去。可他总是走不到边上。他的两个哥哥,也站在沙地边上哭泣。只是他们的形象,已完全改变。大哥丁成江只有一段白色的身子,在沙地边缘飘来飘去。二哥丁成海,却只有一颗头颅,像一盘葵花一样,游动着。他喊着两个哥哥,请他们去将母亲给拉上来。可是,两个哥哥都只在沙地边晃动。他再仔细看他们:都没有手,也没有脚,他们如同一片棉絮,也像一团白雾。但是,他却能听见他们的“呜呜”声,同母亲从沙地深处传出的声音奇妙地汇合到了一处。

那竟然是丁成龙这一辈子都在心里哼着却没有能唱出来的歌谣。

他大汗不已。他努力地伸出手,想抓住桌子上的杯子。这时,他看见豫南那一片片血红。模糊的身影,漆黑的发辫,匆忙地闪来闪去。他想捉住那发辫,那怕一瞬间。

是的,他捉住了。但那是胡满香的发辫。胡满香坐在昌吉的葡萄园里,正像一个维族新嫁娘一样,戴着头巾。他走过去,轻轻一捉,胡满香跟一只蝴蝶似的,飞到了他的凌乱的头发上。他一抬头,阳光正好,蝴蝶却又成为玛依娜。玛依娜年轻而蓬勃的身体,正缠绕着他。他吮吸着,沉醉着,最后却在一声枪响后,向着雪山倒去……

然后,梦醒了。

丁成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梦总是到胡满香为止。

从胡满香离开到现在,丁成龙每次做梦,都在胡满香出现后戛然而止。胡满香成了个休止符,卡在了他的梦里。有时,他甚至在胡满香出现之时,尽力地请求她离开。然而,胡满香总是站在梦的最高处。

一个人的一生,同一座平原一座丘陵一座山脉没什么两样。所有的走向,都是命定的走向;都是在大历史的框架下,艰难往前的走向;都是一个人被一个时代淹没、又最终成为这个时代的一枚砖石的过程;都是一个人的心灵与时代撞击、纠缠、修正、切割和不断地消失;换言之,一个人的矛盾,最终是一个时代的矛盾,是历史所赋予的矛盾。

因之,丁成龙开始平静。

头疼正在减轻。梦境依旧展开。

丁成龙看见一条悬挂着的天梯,它的上头在云深之处,下面却在巨大的风中飘落。丁成龙就抓着天梯,一步步地往上。他这一生都在这天梯上行走,而他的身边,还有着许多同样飘**着的天梯。他看见了冯志国,正在天梯的高处触摸着云朵。可仅仅一瞬,冯志国从天梯上往下坠去……他又看见了孟浩长。孟浩长正坐在天梯的台阶上,忧伤而天真地拿着画笔。他正在为失去色彩的云朵添彩……在孟浩长的身后,他却瞥见了另一个女人。那是陈兰。陈兰正凝望着孟浩长,那眼神,那情态……

丁成龙“啊”地一声。天梯剧烈地飘**,整个世界都被**碎了。

下半夜,丁成龙从梦中醒来。他一个人起床泡了杯茶,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的天光。漫天的漆黑之中,已经有些微的动静。他听着,那仿佛是百花井的井水之声,正幽静漫过井壁上的苔藓;而在那水声之外,最后的桂花正绽放着一缕清气,薄薄地笼罩住整个百花井。

丁成龙开了门,一股雾气相面而来。

而天上,还挂着颗硕大的寒星。

孟浩长没有等孟明月再次到百花井来胡闹,而是主动提出了将政府奖励的房子给孟明月。孟明月在电话那头,居然问了一句:“那您呢?”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孟浩长说着便放了电话。

拆迁工作队进驻后,孟浩长第一个签订了拆迁协议,同时,他向政府提交了捐献百花井老宅的报告。在协议签订的当天晚上,他请丁成龙和陈健康还有陈小健、丁昌吉和陈兰吃饭。他特地点了贡鹅,又开了两瓶陈年老酒。那天晚上,孟浩长喝着酒,吃着贡鹅,竟然哭了。他像个孩子般,哭得泪水淋漓。他甚至在醉酒之中,喊陈兰叫小书。丁成龙也动了感情,他陪着孟浩长喝酒,却还不得不限制着不让彼此太过沉醉。

丁昌吉说:“虽然百花井拆迁了,但我们会还一个更好的百花的。”

陈小健也附和道:“包括公主府第。”

孟浩长道:“就像画画,画在纸上的,永远都只是纸上的。真实的,却永远消失了。”

第二天,孟浩长就搬离了百花井。

整个百花井只有两个人知道孟浩长去了哪里。一个是丁成龙,另一个便是跟随着孟浩长一道搬走的陈兰。

陈健康带着植物般的耿丽萍,穿过百花巷,他一边走一边对耿丽萍道:“我们走了,你再好好看看这百花井,这桂花,这百花巷。等哪年我们再回来时,说不定就找不着它们了呢!丽萍,你再好好看看,好好记着。”

丁成龙目送陈健康和耿丽萍离开。他回到院子里,抚摸着陈年的井台,他看见无边的井水正汹涌而出,一下子就漫满了整个百花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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