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人

第二十二章 不问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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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升坐在东大圩的圩埂上,深秋。黄叶落。草亦枯黄。

远处,内圩河道上,闪着波光。那是夕阳照射在河水上的反光。早些年,东大圩一到汛期,圩埂上人声鼎沸。防汛保堤,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就在李老实去世的那一年,东大圩破了。是半夜时分,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既像是从地底下冒出,又像是从头顶上压下,声音沉闷。等声音未落,大圩上已经敲起了锣鼓。那是通知所有防汛人员紧急撤离的命令。等到李光升他们从圩内撤出时,东大圩南埂已经破了。

一破百了。大圩防汛一旦破了,狂涌的洪水立即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圩埂悬浮在汪洋之中。李老实的丧事就在汪洋之中的圩埂上操办的。一部分人得靠渡船来到李家。孟浩长也过来了。孟浩长穿一身黑色,是对襟的唐装。孟浩长给李老实上了三柱香,又磕了三个头。他磕头时,李光升想拉他,说:“你年长,就不必行这礼了。”

孟浩长说:“我得行。我一定得行。”

孟浩长双膝着地,行了三个大礼。旁边看着的人,议论道:“这人是谁呢?行这么大礼?而且还是古礼?”

孟浩长也不管。他打心眼里感谢李老实。李老实收留了高巧云,又替他养大了李光升。这恩情,岂是三个大礼能报答的?他看着李老实那朴素敦厚的遗像,心里默念道:“老实兄弟,没有你,就没有小书,就没有光升。你到天堂后,替我看看巧云吧!”

事隔多年,李光升坐在圩埂上,还依然能想起当初父亲孟浩长行三个大礼时的情形。如今,父亲也老了。他几次提出来要接父亲到圩里来过,父亲说他这辈子就钉在百花井了,哪里也不去。前不久,他听说百花井要拆迁,便再次进城,请父亲跟他过。父亲说到孟明月提出来要房子,他不同意,说要捐给国家。李光升安慰父亲道:“捐就捐吧!这房子本就是国家的。等拆迁了,你还是到圩里来。我那儿现在不比从前,条件都好得很。”

孟浩长笑着问:“我一个人在那圩里,连个说话的都找不着。你说行么?”

李光升说:“这倒也是。不行,你请丁老伯一道吧。我那房子有的是。”

孟浩长说:“还没到时候呢。何况真到了时候,我也不见得过去。我在这百花井呆了一辈子了,不想走了。就是拆迁,我将这房子捐了,也有个条件,就是安排我在这边上住下。没有百花井的灵气,我活得不滋润啊!这点,你娘清楚!”

李光升点点头。虽然李光升一向寡言,但心里是有数的。早些年,他在圩埂上搞养殖,后来又搞乡村旅游,家家乐,集体农场,在东大圩,他算是一个走在大部分人前面的人。东大圩这个名字还在,但圩内的人,大部分都迁走了。很多人进了城,圩埂上的房子十有六七是空着的。李光升从五年前开始,有计划地收购了这些老房子,对它们稍事修整,开办了东大圩乡村客栈。你还别说,这些客栈深受城里人的欢迎。他又反租了一千亩的圩田,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给城里人种菜。他免费提供种子菜苗,城里人自种自收。然后到乡村客栈里自己生火烧菜,这种回到原始的质朴生活,一下子让东大圩炊烟再起,人烟浮动。连带着,李光升的农场、乡村旅游全上来了。李光升有时坐在李老实的坟头上,抽着烟,对李老实说:“没想到吧,咱东大圩成了这景象!”

李老实确实不可能想到。当年,他遵从父亲的意愿,从城里领回高巧云时,东大圩虽然良田万顷,可同时也是一地贫穷。李老实压根儿也没想到高巧云已经怀了孟浩长的骨肉。好在高巧云一回到东大圩就跟他挑明了。高巧云说:“我是为着那男人和这孩子,才来到东大圩的。你若接受了,咱们好好过。等生了这孩子,我会全心全力地跟着你。你若接受不了,权当我在这找个寄宿地,等孩子生了,我再离开。”

李老实蹲在圩埂上抽了一晚上旱烟,第二天天刚亮,他满头雾水,进屋对高巧云道:“你先生了孩子吧!既来了,这东大圩就是你的家。”

一年以后,李光升已经五个月了。高巧云问李老实:“你给句话吧,我是走,还是留。”

李老实憨厚地笑着,捧着娃儿,问:“我都当了这娃的爸了,你咋还能走?”

直到高巧云去世,李光升进庐州城去找孟浩长。李光长才知道自己原本不是李老实的儿子,他心疼了一整天。但为着母亲,他还是进城了。他进城时,李老实送他沿着圩埂走了一段。李老实的目光里,纠缠着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甚至怕看李老实的目光。他对李老实说:“不管咋的,你都是咱爸!”

高巧云自个儿选择了墓地,那是紫蓬山半腰的一处山坡。李老实其实明白高巧云的意思,这个一辈子老实厚道的男人,用沉默最后一次支持了自己爱着的女人。然而,就在高巧云安葬不久,李老实郑重地对李光升说了他的想法:他死后,就葬在东大圩的圩埂那头的坟场上。那是祖坟。他得跟祖宗们在一块。

李光升望着不远处的那片坟场。那是东大圩圩埂唯一的一处高地。据说从圈圩开始,就不曾被洪水淹过。李家祖坟就在那片坟场之中。其实,那里不仅仅是李家祖坟地,也是所有圩里人的祖坟地。新坟盖了老坟,一层层的,坟场越垒越高,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墩子。每至清明或者冬至,坟场上会聚焦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圩里的后人们,纸灰飞作白蝴蝶,一天漫舞,一片澄明。

李光升收回目光。

他拨通了孟浩长电话,问最近咋样。孟浩长说还行。李光升说:“小雪可能要回国了。”

孟浩长顿了下,问:“咋回国了?”

“听她说,好像回国就不走了。”

“好事。早该回来了,这丫头!”孟浩长又加了句:“早该回来了,早该!”

1995年,李光雪出国前,曾专程到百花井。

李光雪红着眼睛,告诉孟浩长和丁成龙:她要出国了。而且,她和石子……

孟浩长问:咋了?

李光雪摇着头。

丁成龙也问:到底咋了吗?

李光雪说:我们分了。

就因为你出国?孟浩长问。

李光雪说:不是。还有其它原因。

丁成龙道:是石子那小子的原因吧?

不!是我!李光雪说。

丁成龙和孟浩长都不再问了。那天中午,孟浩长特地请丁成龙和李光雪一道,去城隍庙吃饭。孟浩长递给李光雪一个存折,说:这是我这些年存的一些钱。你出国用。出国不比国内,没钱不行。没钱,会丢了我们中国人的面子。

李光雪推辞不收,说;我们奖学金。够了!

孟浩长说:奖学金归奖学金,这是我的意思。你父母都不在了。你就是咱的女儿。你出国这么大事,我高兴!收着!

丁成龙也劝李光雪:收下吧!出了国,手头活络些总好。

饭后,丁成龙特意从银行取了些钱,和胡满香一道送到孟浩长这边。李光雪也是不愿意收下,直到丁成龙生气了,才勉强接着。那年,李光雪28岁,本来正是女大当嫁的好时候。可是,当她哭着从百花井离开时,她知道:也许从此便与百花井迢递相离了。去国千里,而且,这中间还隔着她与丁石子的那段情怀。她流着泪,在井边站了很久。

一晃又是十几年了。

当孟浩长听到李光升说妹妹李光雪即将回来的消息时,他第一个告诉了丁成龙。李光雪从84年踏入百花井开始,就一直受着丁成龙的资助。胡满香直到临死前两年,还时常念叨着李光雪这么个干女儿。

丁成龙问:“是回国不走了?”

“听说是。”

“那是回庐州还是?”

“那可不清楚。”

丁成龙品着孟浩长刚刚给他泡上的黄山毛峰,慢悠悠道:“按理说,现在回国也不错。整个国家都在发展,也比国外差不了多少了。就说咱庐州,这几年简直就是比过去几十年发展还快。现在是满世界找人才呢。她要是回来了,正当其时。”

“我也这么想。回来了,或许比在国外更能派上用场。”

“我就不知道,这孩子如今还是一个人不?”

“这个……我还真没问。国外生活开放,说不准。”

丁成龙看见杯中的茶,正在水中慢慢地起伏。他一瞬间忽地想起三门峡竹花旅馆的老板娘。那人也是喜欢喝茶的。一个西北女人,却整天抱着个大茶缸。她说她喜欢茶叶的那种清香。后来,当丁成龙卧在她的床头上时,她抚着他的下巴,说:“你这个男人,就像茶一般。”丁成龙问:“咋的像茶?”

竹花说:“清香呗!”

丁成龙又问:“咋的就清香了?”

竹花说:“你有文化,会说话。你心疼人,懂得人。你从里到外都跟这茶一般,香得很呢。”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丁成龙被人比喻作茶。事实上,丁成龙也是个喜欢茶的人。他这一生,喝过太多的茶。各式各样的茶,各种口味的茶,各种颜色的茶,贯通过他的肺腑。就在那年他刚刚从乌市被押解回昌吉时,他心里也不曾明白在关键时刻到底是谁救了他。就在押解他回昌的前一天晚上,管教还悄悄告诉他:“你已经在处决的名单上了。要是有什么吩咐,就说,我替你转告。”他当时摇着头,说:“没有。”他想自己一路逃亡,最终还是落得个处决的下场,他还能说什么呢。一死百了,还吩咐什么?那夜,静得出奇。他一夜未眠,等着第二天的处决。

第二天上午,公审大会在大巴扎举行。

丁成龙被五花大绑,跪在台上。他跟其它人不同,他抬着头。他脑子里幻过当年在桐柏山区打战时的那些场景。他把公审会场当作了战场。这样,他完全脱离了惧怕。他看着下面的人群,如同面对战场上的草木;他听着台上的讲话,如同听着轰隆的枪炮声。但最后,整个会场一下子沉寂了。宣布处决的名单正在往下,他也听着。直到最后一个,也没他的名字。他一下子明白了。那一刻,他差点瘫软下来。他强撑着被人推上车。然后,陪同着那些处决的人上了次法场。再然后,他被押回了昌吉。

在葡萄园里,玛依娜给他泡了浓酽的奶茶。

玛依娜说:“你知道是谁告发了你吗?”

“不知道。”

玛依娜说:“听说是……”

他制止了她。

他说:“我不想知道。我回来了,就更不想知道了。”

1981年,丁成龙离开昌吉。临走之前,他沿着石河子、伊犁走了一趟。那时候,叶大胡子还在。叶大胡子送他上火车,就在火车启动前一刻,叶大胡子问他:“你不想知道当年是谁检举了你?”

丁成龙坚定地摇着头。叶大胡子说:“也好。你知道了仇恨,便有了仇恨。不知道,最好!”

至今,丁成龙也没问过当年是谁检举了他。他时常想:即使问了,又能咋样?

尤其是冯志国去世前的那次见面,他由此明白;检举者并不比被检举者快活。他与孟浩长曾谈过此事。孟浩长说:“人活就是个心安。心不安,活着岂能快活?既不快活,活有何乐?”

丁成龙觉得孟浩长说的是。一如眼前孟浩长给他泡的毛峰。此刻,窗外秋意深远,而心灵之秋,于他们,亦已过了。秋收冬藏。冬者,藏也!藏于胸而乐于形,或许正是每个人期求的所谓旷达吧?

耿丽萍躺在病**,这个一生要强的百花井女人,此刻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思想的形骸。甚至,她回归成了一株植物,一株呼吸着大自然气息,而不问人间纷扰的植物。

陈小健握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一如从前的温热。但是,他却喊不应母亲了。这些年来,他每次回到百花井,耿丽萍给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快成家吧,老大不小了,我们等着抱孙子呢。”

可现在?

就在几天前,他与丁昌吉回了趟兵团。也去了昌吉。丁昌吉还去看了孩子,那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过,他说的都是维语。在叶抗美家里,陈小健和叶抗美都喝醉了。醉酒之中,叶抗美哭了。叶抗美边哭边说:“我是被他们给丢弃在这里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陈小健劝他:“咋是丢弃呢!这地多好。我和昌吉过些年,也还想回到这边来养老呢。”

叶抗美说:“我还记得小时候在百花井井台上玩耍,那井里的水到了冬天会冒出白汽,吓得我赶紧往家跑。我告诉妈妈那井里有魔鬼。妈妈说那不是魔鬼,是井水温度高于外面温度,就成了汽。”

“那是。那水汽现在每年冬天也还有。只是比原来少了。全球气温升高了。水汽也消失了。”陈小健说:“等我们的百花井地区项目动工了,请大哥回去看看。”

就在那天晚上,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母亲中风了。他赶着和丁昌吉一道上了飞机。在飞机上,丁昌吉有些羞涩地告诉他:她有了。

他一时莫名,竟然问了句:什么有了?

丁昌吉嗔道:你要当爸爸了。

陈小健差点从座位上弹跳起来。他看着丁昌吉,看着看着,泪水就下来了。

可是这些,耿丽萍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了。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声而幸福地笑着,一定会站在百花井边宣布:我要当奶奶了,我要当奶奶了!

但现在,她回到了植物世界。

她成了一朵花,或者一棵树。所有的过往,都还原给了那个有思想的女人,现在,她仅仅只是一株植物,一株活在自己世界的植物。

陈健康坐在床边上,他眼神空洞。这一辈子,前三十多年,他活得风风光光。后这三十多年,他基本是活在耿丽萍的影子里。对于这个躺在**的女人,他有过爱,也有过恨;他有过喜,也有过悲。少年夫妻老来伴,可现在她成了株植物。他心里头似乎有许多的话,可是却又像一句话也没有。他仿佛是一只被涨满了的瓦罐,却又空空如也。

他望着儿子,说:“难道你妈她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或许会有奇迹。”陈小健说。

他又问:“那咋叫奇迹呢?”

“有很多植物人苏醒过来的病例。有被呼唤醒来的,有听音乐醒来的,当然,也有自然醒来的。”陈小健看着母亲。母亲安详宁静,呈现出了少有的娴静和温煦。

陈健康想了下,说:“怎么个呼唤法?”

“就是天天喊她。也许哪一天就喊醒了。”

“那法儿好。我试试。”陈健康俯身到病床前,喊道:“丽萍,丽萍!”

陈小健起身,转头拭了拭泪水。他出了病房,正看见陈兰过来。他问陈春知道不?陈兰说她特地去了趟紫蓬山,但没找到姐姐。庵里的人说:她去云游去了。至于几时能回来,她们也不知道。

唉!陈小健说:“现在就看造化了。”

陈兰说:“嫂子呢?”

陈小健说:“正在市里跑呢。她停不下来,何况项目马上要全面规划设计,事情多着。马上还得招人,她又……”

陈兰问:“又咋啦?”

“又怀上了孩子。”

“好啊!恭喜你们!”

陈小健谢了,问:“你个人的事,也得抓紧了。别让爸爸妈妈操心。”

“我……我正想跟你谈谈呢!”

“谈谈?好啊!”

“那这样吧,等嫂子回来,我请你们喝茶。”

茶楼就在百花巷前。一坐定,陈兰便说:“你们知道那个得了诺奖的科学家和28岁的妻女的故事吧?”

陈小健一愣,问:“咋问这个?”

陈兰说:“要是我们身边有了那样的事,你们咋看?”

丁昌吉说:“不可理解,也不赞成。”

陈小健心突了一下,他有种预感:妹妹这问话只是引子。重磅炸弹还在后头。但他没让妹妹继续说下去,而是直接道:“那不可能。童话里可以有。童话是美好的。可现实生活并非都是美好,如果我们身边真有的话,我更不赞成。”

陈兰转着茶杯,不说话。丁昌吉问:“兰兰,是不是?”

“唉,不说了。”陈兰说:“我本指望你们能理解的。不过,也无所谓。我过我自己的生活就是了。”

陈小健想再问,又觉不妥。三个人无声喝茶,茶越来越寡淡,益发无味了。

最后还是丁昌吉打破了僵局,她让陈小健先回去,自己问陈兰:“你刚才是不是说你自己?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不是爱上了……”

陈兰点点头。

丁昌吉说:“这是飞蛾扑火。”

“我愿意!”

“那……也愿意吗?”

“他还不知道。”

“他肯定不愿意。他也不是那样的人。你知道:他这一生心里就装着那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早死了。”

“是的,虽然死了,可在他心里,还是活的。”

“……”

“兰儿,你的爱我尊重,你的想法我理解。可是,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至少是两个人的事。甚至是更多人的事。”

“我都明白,可是……”

“好好想想吧!最好别捅破了这张纸。让美好的永远美好,那才是真的爱!”

“这……可是……我再想想吧!可是,我真的很爱他。真的!”

“越是爱,越得为对方考虑。他守了一生,你为什么要去打破他内心的童话呢?”

“我就是想跟他一起守护这童话。”

“可是,他童话的主角根本不是你,而且也不可能被你代替!”

“……”

“兰儿,再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