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排扣

尾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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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了,秋天总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季节。

听着秋风瑟瑟,看着落叶萧萧,曾经翠绿欲滴的杨树叶,婀娜多姿的柳树叶,一片一片地老去,在秋风的摇曳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树枝,飘落于地,随着一阵风来,又被吹起吹落,在沙沙的哭泣声里翻着跟头,打着滚儿,有的被卷到了树沟里,有的被吹到了马路边。林雪正走着,一片残叶飘来,落在了她的肩头,她顺手拈来,是一片金黄色的杨树叶,放在手心里,感觉很轻,枯萎了的叶,没有了昔日的水分和光彩,也没有了生命的依托和重量,轻风掠过,随之被带走,不知将要飘向何处。

林雪不觉一阵感叹,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枯荣,这树叶,如人生,有兴也有衰,该走时终归要走,想留也留不住,这是天意,也是必然。无论曾经有多美,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瞬间,谁也奈何不得。

这条道,是通往看守所的必经之路,林雪不知道来来回回走过多少次,每次,她都感受着一种无处不在的悲凉。她从树上飘下了第一片叶子起,到了满地落叶,始终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她多次向公安机关申请探视,都没获准,警方说,必须等到夏风判刑之后才可以探视。她明明知道,这样的探视注定毫无结果,但是,她还是要来试一试,即使见不到人,至少也能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感受到他的气息。

是的,是气息。就像那日她收到包裹一样,她就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她没有急于打开,她怕这种惊喜来得太突然,让她猝不及防。她想平静下来,等做好了各种应对的心理准备,才慢慢地打开,原来,里面装着的,是她熟悉的那件列宁装。看着明晃晃的双排扣,睹物思人,往事如昨,那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匆匆打开信笺,只见上面写道:

雪,这件双排扣衣服你先替我保管着,等我走了,你就把它烧在我的坟前,愿它化作一场梦,带我到从前……请不要为我悲伤,好好活着,你若安好,我便开心。

夏风

顷刻间,一阵钻心的痛刺向了她,不由得泪如雨下……罪恶的真正来源,不是双排扣,也不是夏风,而是那些行恶的人,是甄初生,是段民贵,他们才是罪恶之源,是泯灭人性、戕害道德、传播恶念、污染灵魂的真正元凶,世界正因了这些人的存在,才使许多地方变得肮脏、龌龊、丑陋、灰暗,他们就像一个恶源,不但污染了健康的心灵,还对周围的人造成了严重伤害和生存威胁。对此,社会为什么不对他们加以惩治,却要对除恶者施以法律的制裁?这一切的恶果,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去承担?

她知道,她无力改变这些,但是,她只知道,夏风所做的一切,又都是为了她。她不能这么自私,她应该要为他,做出一次牺牲,用她的全部努力,留住他的生命,换回他的自由。

于是,她制造了一个假象,在段民贵常用的水杯里加了几片安眠药,溶化到杯中不多的残水中。下午一上班,她便毅然决然地去公安局投案自首。然而,没想到的是,她的这小小的伎俩,被李警官一眼就识破了。也就是在这天,她才从李警官的口中得知,夏风得了癌症,已经到晚期了。

这一消息,如雷轰顶,让她肝肠寸断。他才三十三岁,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她真后悔,如果当初她不向段民贵妥协,人生的结局也许不会如此悲惨。可是,人生没有如果,生命就像一条长长的河流,你可以向后看,却无法再回头!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他离开人世之前能再见他一面,她一直等着,盼着,度日如年,一直等了三个月,判决才下来,当她从李警官那里得到结果后,她没有再流泪,因为她的泪已经流完了。她也不再惊奇,因为这种结果她早就预料到了。她安顿好了女儿姗姗,一个人急匆匆地赶去探监,她只希望在他弥留之际能尽快见到他。

说是探监,其实是上医院探望。穿过医院里长长的走廊,走进监护病房。林雪终于见到了夏风,他正躺在白色的病**,形若槁木,蜡黄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那个在小学时就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护着她的懵懂少年,那个曾经在绿茵场上矫健如飞的足球8号,那个在西站货运站为她挣钱背麻袋的英俊大学生,难道就是他吗?泪水一下涌出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躺在病**的夏风,已经病入膏肓了。

暑假结束后,他就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病假。

那天,他在公寓里与李警官、宋元进行了一次长谈后,顿感身心疲惫,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四周突然静得有些出奇,窗外的白杨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抬眼看去,一串挂满绿叶的枝头正探向窗口,轻轻摇曳着,那不紧不慢的样子,似乎在向他挥手道别。

人生中有许多东西到了一定的时候,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比如生命的长度,比如事情的真相,再比如,人世间的分离。

他知道,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这不仅是他的癌症到了晚期,更重要的是,警察的推理已经把他逼到了死角,他预感到死亡与危机正一步步向他逼近,他已经无路可逃了,必须争取时间,尽快处理好后事,然后再去投案,这样,也许可以挽回他仅有的一点尊严。

他从行李箱中拿出了那件儿时穿过的小衣服,双排扣,列宁装。看着林雪曾为他添加上的那枚假纽扣,不觉感慨万千,曾经的过往,就像一道闪电掠过了他的脑海,温暖也悲凉,美好却无奈。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仿佛纽扣上还残留着林雪的体温,感觉很暖心,而那枚丢失的真纽扣,没想到却与二十年前的一场纵火案有了某种关联,不但彻底改变了他、林雪、段民贵三个人的命运,而且成了解开二十年后另一个案件的一把钥匙。世间的事,总是这么诡异,也是这么地令人不可思议,但无论怎样,在面临生存、死亡与爱的选择时,他从不后悔他所做的一切,即使生命能够倒流,他也如此,决不更改。

他拿过纸和笔,写了几句话,就把便条放到双排扣衣服中,折叠好,装在了袋子里,然后交给了取包裹的快递员。

次日,他就投案自首了。

法院判了他死缓。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法官问他需要不需要上诉,他摇了摇头说,这个结果很好,不上诉了。所有的一切,无论美好,还是悲伤,都将随风飘逝,一如昨晚的雨,淋过,湿过,走了,远了。就像他与林雪的那段情,就像他与段民贵的那场恨,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就结束。

人生至此,他唯一想见的人就是林雪,现在她终于来了,还带着珊珊,他觉得再没有什么遗憾了,就微微地向她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一直等着你们。”

她伏下身子, 抓起了他的手, 贴在她的脸上, 哽咽着说:“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

“不为什么,因为,我答应过你,在小学的时候就答应过你,要好好保护你。可我……还是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我……不值得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值得,值得的。”他握了一下她的手,“半年前我就……就发现得了癌症,已经到晚期了,我做了这样的选择,值得的。来这里……你看多安静,要比外面安静多了,这样走了,更好。你要……好好活着,别为我难过。”

她一下哭出了声。然后将头埋在了他的臂弯里,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嘴里却说:“你真傻,小学的时候,你就傻,傻得让我心疼。当了老师还这么傻,傻得让我揪心。”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你不……也傻?为了保住一个双排扣,值得你……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吗?”

她泪眼婆娑地说:“值得!为了双排扣,做什么我都值得!”

“听李警官说,你还到他那里,为我顶罪,这罪,是随便能顶的吗?你真傻,傻得让我心痛。”

她连哭带笑地说:“这,你都知道了?”

他伸过手来,为她擦了擦泪,说:“知道了,以后,可别再犯傻了,为了珊珊,你也要好好活着。”

他说:“如果有可能,再成个家,毕竟,你的路……还长着哩。”

她泣不成声地说:“你都这样了,还在替我着想。”

他苦笑了一声,说:“我……怕时间不长了,所以才……扯心。”

她说:“我也扯心,为你,扯得我心里好痛,好痛。”说着,转过身去,一下哭出了声,身子就**般地颤抖了起来。

他想伸过手去,在她的后背上抚一抚,可是,他抬了抬手,有些吃力。

少顷,她擦了把泪,才转过头来说:“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你……再看一眼。”

说着,她拿出了那件双排扣衣服,她早已拆除了那枚假纽扣,换上了真的。她铺开了衣服,将双排扣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双排扣,列宁装,他看着它,记忆的闸门仿佛“哗”的一下被打开了。他第一次看到这件衣服,还是二十年前,在兰州亚欧百货商场儿童服饰专柜的衣架上,他想起了老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走上冬宫大厅,振臂一呼,正式宣布了十月革命的胜利。那个镜头,就像雕塑,刻在了脑海,让他挥之不去。

他喜欢领袖的风采,他崇尚英雄,自然也就喜欢这款衣服。当他看着少儿版的列宁装挂在眼前,蓝色的,金黄色的双排扣,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想象着,要是他穿上了,该有多神气?

姑姑过来问:“是不是看上那件衣服了?”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姑姑就让服务员拿过那件衣服,让他穿着试一试。

他穿上后,站在镜前一看,果然很好。

姑姑说:“我们的夏风真神气,喜欢吗?”

他点了点头,说:“喜欢。”

姑姑说:“那好,姑姑就给你买了。”

这个世上,他觉得姑姑对他最好。放了寒假,姑姑正赶上轮休,就带他来省城兰州玩。姑姑早就答应过他,要给他买一件过年的新衣裳,果然兑现了她的承诺。他当时就想,等将来长大了,挣了钱,要好好地报答姑姑。可是,这个愿望最终落空了,姑姑在多年前移居到了南方,生活比他好多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却要先离姑姑而去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年春节,他正好十三岁,他穿着这件双排扣的列宁装,认识了十二岁的林雪,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人生很美好,才觉得那个春节过得要比以往任何一个春节都愉快。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他伸过手来,轻轻地摸着她钉上去的那枚双排扣,就是这枚双排扣,因为它的丢失,彻底改变了他、林雪,还有段民贵三个人的命运。曾经的过往,温暖也悲凉,美好也无奈。

当生命到了尽头,他剩下的,只有一颗清凉的泪珠,从他那干涸的眼里溢了出来,过了许久,才微微启动着嘴唇说:“双排扣,真的,这枚才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

“为了它……让你受尽了折磨……”

“一切都过去了,可是,我们却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她说着,鼻子一酸,泪水就滚了出来,掉下一颗,正好与他脸上的泪珠融合到了一起。她伏下了身,伸出手,一边轻轻地擦着,一边哭诉道:“如果有来世,我不再希望,会是这种结局。如果有来世,我还等着你,在小巷口,在黄河边……”

他翕动着嘴唇说:“如果,今生我……来过这个世界,是因为你。如果……有来世,我依然会……穿着双排扣,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