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排扣

李建国的自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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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与夏风谈完,我突然感到,如果此案与夏风有关,我肯定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宋元说:“师父,从他的身上,好像看不出任何破绽。”宋元是我过去的徒弟,过去他在市局刑侦队,后来调到基层当了派出所所长。现在他依然叫我师父。

我摇摇头说:“没有任何破绽,也许就是最好的破绽。”

宋元疑惑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他已经露出了破绽?”

我说:“我问他与前妻怎么离的,他回答完了,又讲了我没有问到的,说前妻与他离婚后现在后悔了,想与他复婚,他也有复婚愿望。他讲这些,你不觉得有意要表达什么?”

“他是想告诉我们,他心有归属了。”

“是的,他是想证明他对林雪根本没有什么想法了,这种欲盖弥彰说明了什么?这是其一;其二是,8月23日,他与林雪在体育广场旁边的路口相遇,知道林雪要陪女儿到川县去,而就在这天夜里,段民贵遇害了,这是不是一个巧合?”

“这种推理虽然能讲得通,但是,还是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哦,是吗?其实,我也觉得说服力不够,但是,我相信会找到更有力的证据。”

段民贵的这个案子,很容易让人觉得就是一次意外的煤气中毒事故,派出所的两位先到场的民警已经做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不是宋元及时赶到,也许就这样结了案。

宋元在现场发现了两个疑点,便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我。

他知道我一直没有放弃二十年前发生在区三小的那场火灾事故案,而且,也知道我的注意力与死者有关,之所以如此,他才没有放弃任何的蛛丝马迹,从而发现了问题,并及时告知了我。

我到现场后,经查看,与宋元的判断一致:一是,液化气灶的半壶水没有溢出的痕迹,火不像浇灭的。二是,死者口腔眼睛都有淤血,而且眼球有些凸出,嘴巴鼻腔有被挤压的痕迹。

我立即让法医去验尸,初步判断死者是窒息身亡,并非煤气中毒而死。我们又对液化气灶上的那半壶水做了检测,发现壶中的水是冷水,根本没有浇开过。既然没有烧开,怎么会溢出来扑灭灶上的火,造成煤气泄漏?这一切都有可能是人为制造的假象。接着,我们对屋内的门窗做了细致的检查,没有发现任何疑点,门锁也完好无损,没有撬扭的痕迹,对死者水杯中的残水,也做了化验,没有发现问题。除了以上勘查得出的两个疑点外,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这两点,足可确定死者是他杀,并非运用煤气不当而中毒。

于是,派出所上报市局,刑侦队正式立案,由我负责“8·24”

案件的侦破。在小组案情分析会上,我向组员讲述了案发现场的大致情况后,接着说:“根据我初步掌握的情况,死者段民贵早已涉嫌黄赌毒,而且他的毒瘾很大,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被他又抽又赌折腾完了,对这样既没有工作单位,又没有个人资产,同时欠着不少外债的一个人,谁会冒着极大的风险去杀害他?杀害他的目的和动机又是什么呢?我个人觉得,不外乎三种可能:一是仇杀,他曾经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欠了别人的债赖着不还,只好结果了他。二是,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人的内幕,以此为把柄对别人的生存构成威胁,惨遭杀人灭口。三,也有可能是情杀。他的夫人林雪长得很漂亮,又是大学生,且与他的关系一直不好,如果林雪在外面有了第三者,第三者为了扫清障碍,利用林雪带孩子外出的机会,趁机制造了一个煤气中毒的假现场,将段民贵杀死。从侦破方向来讲,我觉得除了从作案动机的这三种可能性入手外,还不能放过两条线索:一是,我们在现场勘查时,发现他家的门窗都紧闭着,门锁也完好无损,那么,犯罪嫌疑人是怎么进入屋内作案的?那就是说,嫌疑人手中有段民贵家的钥匙。而他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把钥匙的?二是,从段民贵家煤气泄漏的时间来算,是凌晨四点半到五点钟。莲花一村没有装摄像头,查不到这个时段有谁进出过,但是,我们可以从周围的摄像布控中调出录像,看看能不能找到可疑的人。鉴于这种情况,我从作案动机方面做外围调查。李多星和赵大志你们两位负责调查监控录像,老汪和白小燕对全市所有配钥匙的摊点进行盘查,看看有没有人配过类似段民贵家门的钥匙。”布置完毕,我把我的手机拍照的钥匙照片分别发给了他俩,我则去了广州路派出所,看看能否从段民贵的社交范围入手,盘查出有价值的线索。

就这样,在我的安排下,三路人马开始分头行动。

我在宋元的协助下,先接触了一次林雪。说实在的,当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是有些惊讶,她高绾发髻,素面朝天,衣着朴实,人也显得有些憔悴,尽管如此,还是掩盖不住她那超然脱俗的俊美,眼里散发着一抹淡淡的忧伤,反而显得凄美绝伦。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目光纯净的小女孩,扎着一束马尾巴,出门时说了声警察叔叔再见。那样子,恍若昨日。时间真是个有趣的魔术师,它轻而易举地将一个小女孩催化成了一位成熟的少妇。时间却也很公正,它的催化从不任意篡改,总是遵循着一个人的特质,让她在不同时期散发出不同的美。我与她的交谈时间不算太长,从她的回答中,我确认了她不在场,从她提供的情况中,我们又找到了与段民贵有过来往的歪瓜。

“是的,那天我约了段民贵去打麻将。”歪瓜一听我问到段民贵,他就马上回答说,“对,就是8月23日。快十一点钟我开车出的门,十一点五分左右到了莲花一村的马路边接上了段民贵,然后到杜家湾接了杜三炮和冯油条,我们四人一起去了马家岸。我们去做什么去了?嘿嘿,我们能做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就去消遣消遣。对对对,是玩麻将,在马家岸赵得财羊肉馆。我们玩得也不大,就是提提兴趣而已。我们也不常玩,偶尔聚聚,记得那天段民贵是赢了点,不过赢得也不多。我们到羊肉馆时,快到十二点钟了,到达后,不一会儿羊肉就上桌了。我们吃过后,差不多一点半开始打麻将的,我们一直打到了晚上十点多,段民贵怕他赢到手的钱再输掉,就说,不管谁输谁赢,玩到十一点钟结束吧,太晚了回去又要挨老婆的骂了。我们就开玩笑说,你段民贵何时成了怕老婆?段民贵说,最近惹恼过她,她口口声声要跟我离婚,如果再不注意点,闹大了就不好收场了。我们也不知段民贵说的是真是假,玩到晚上十一点钟后就结束了,他们依然坐我的车,路过杜家湾放下了杜三炮和冯油条,然后把段民贵放到了莲花一村的马路边,我就走了。谁知道到了第二天中午,听到杜三炮说,段民贵煤气中毒死了。我听了很惊奇,昨天还与我们一起打麻将,没想到一夜之间,说走就走了。”

“你们几个与段民贵的关系怎么样?”

“关系嘛,只能说是一般。我们也是偶尔凑到一起玩一玩。前一个阶段,他好像很穷,到处借钱,他也来向我借过钱,我没有借给他借。我过去借给他的钱他还没有还回来,又来向我借,哪有这种道理?那个阶段我们就没有来往过。后来不知咋搞的,他好像突然发了一笔小财,还了我的钱,我们才又玩到了一起。其实,我们都知道段民贵吸毒上了瘾,谁也不愿意与他多接触,怕影响了自己。”

“他发了一笔什么小财,你知道吗?”

“我也是听说的,他曾经偷偷把他女儿卖给了人贩子,他刚收了一半的钱,他老婆赶来把女儿抢走了,人贩子追过去要抢人时,横穿马路被车撞死了,他就把那一半钱私吞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也是听杜三炮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们几个有没有接触过毒品?”

“没有没有。”歪瓜马上摇着头否认说,“那种玩意儿,谁沾了谁倒霉。听说段民贵不光吸毒,好像还从别人那里拿点货,然后偷偷卖给其他吸毒人员,从中获点小利,来维持他吸毒。”

“你知道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拿的货,又把货处理给了什么人?”

“这个我真的不太清楚,这都是听杜三炮说的。”

“段民贵平时得罪过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

“我们平时只是打打麻将而已,别的我还真不知道。”

“段民贵如果是他杀,你会怀疑谁?”

“这个……我还真没有怀疑的对象。”歪瓜摇了摇头说。

我和宋元又找了一趟杜三炮,杜三炮说,段民贵把自己女儿卖给人贩子的事,他也是道听途说的,不过有那么几天段民贵好像有了钱,经常叫他们去打麻将。从杜三炮那里,我们又得知,段民贵曾经通过黄存和的关系,进点毒品,以贩养吸。段民贵也曾经向杜三炮推销毒品,杜三炮对段民贵说,你要是吃不上饭了,我可以请你吃个一顿两顿的,你要是向我推销那种东西,就请你走远一点。

此后,段民贵再没有向他提说过毒品的事。

我们又顺着杜三炮提供的线索,去看守所查看了有关黄存和的预审卷宗。黄存和在6月份因贩卖毒品被公安局抓获,案子还在进一步审理中。我们在卷宗里查到,他只交代了他的上线和几个下线,上线已经逃跑,现在正在通缉中,下线有好几个,都是吸毒人员,皆被送到了戒毒所进行强制戒毒。但是,在黄存和的交代材料中,始终没有提到过段民贵。究竟是杜三炮提供的线索有误,还是黄存和有意回避?

于是,我们又提审了黄存和。

“你就是黄存和?”

“是的,我是黄存和。”

我用目光盯着他,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光头,有些秃顶,相貌猥琐。我足足盯着他看了几分钟,看得他有些慌了,就开始躲避我的目光。

“你知道段民贵吗?”

“段民贵?”他显然有些惊慌,迟疑了一下说:“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你在上次交代中没有说到他?”

“我……我……我当时忘了。”

“你真的忘了?”

“是……”

“现在想起了吧?”

“我……想起来了。”

“你不是真的忘了,是怕交代出了他的事,会加重你的罪行,是不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拒不老实交代,我们要是从别的地方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果要比你主动交代出来的要严重得多,量刑上也要加重,孰轻孰重,你可要掂量清楚。”

“我……知道,知道的。”

“既然知道,你还不赶紧向组织老实交代!”

“我交代。段民贵也吸毒,因为时间久了,与他的关系处得不错,我就低价给他批过一点货,让他以贩养吸。”

“就这些?”

“就这些。”

“你没有说实话。”

他的手有些哆嗦,我明白,我的话戳中了他的要害。

“你打算老老实实地交代,还是想蒙混过关?”

“我交代,老实交代。段民贵曾经欠了我两包毒品,他没钱还,毒瘾犯了又来找我。我不答应,他就死乞白赖地求我。我早就看中了他的老婆,就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如果他帮我说通他的老婆,让我睡一次,我不但可以免了上次所欠的两包,还额外再给他三包。他不答应。我说你不答应就算了。他后来又向我提了个条件,让我批发一笔货给他,他可利用过去的人脉关系挣点差价,从而维持以贩养吸。如果我答应了他,他就答应我。就这样,我答应了他,到了晚上,我跟着他一起到了他家,他的孩子已经睡了,老婆还没有睡,他就把老婆交给了我,我们做了一次交易。”

“段民贵的老婆没有反对,她会心甘情愿地当你们交换的筹码?”

“他老婆当然不愿意,段民贵把他老婆叫到卧室里做了一番工作,然后叫我进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他老婆就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要自杀,当时我害怕了,叫来段民贵,才制止了。段民贵说她不会自杀的,要自杀她早就自杀了。然后威胁他老婆,说她心里还装着一个人,他老婆就骂他不是人,说恨不得一刀子捅死段民贵。段民贵说捅死了我你也得死,到时候就让女儿来为你收尸。段民贵又威胁他老婆,说到什么双排扣,还说他为了你,可以冒那样大的风险,你难道就不能为了他,牺牲一次自己吗?段民贵说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他老婆心里的那个人。段民贵说着就把他老婆推倒在**,扒她的衣服,段民贵还叫我去帮忙,我过去搭了个下手,把他老婆衣服扒光后,段民贵就交给了我,他就到客厅里抽烟去了。”

“段民贵到客厅后,你对他老婆做了什么?”

“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没有把持住,就把她睡了。”

“睡了,说得倒轻巧,你这是强奸,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做错了,不应该那样做。”

“所以,为了掩盖罪行,你上次交代时,故意隐瞒了强奸林雪这一事实。”

“我当时真以为那是我与段民贵的交易,没想到会是强奸,这个罪名我担得真有些冤枉。”

“冤枉?既然你与段民贵做交易,为什么要牵扯到他的老婆林雪?那样做,你知不知道会给林雪造成多大的伤害?还说冤枉!”

“我……”

“你再好好想想,段民贵所说的那个人,是指谁?还有双排扣,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就听到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段民贵说的那个人是谁,双排扣又是什么。事后我也没有多问,段民贵也没有告诉过我。”

审过黄存和,让我感到十分震惊。我知道凡是吸毒者什么残暴的事都会做得出来,但是,唯独没有想到段民贵能做这样泯灭人性的事,而且,一身傲骨的林雪竟然屈辱地咽下了这口恶气,这需要多大的忍受力?难道,她真的为那个冒险救过她的人心甘情愿牺牲一切?而那个曾为林雪冒风险的人,会是谁?双排扣,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系列的疑问就像一个巨大谜团,纠结在我的脑海。

我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案发现场,凶手已经杀死了段民贵,他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还要制造一起意外事故做假象?他这样做的唯一目的,无非就是混淆视听,掩盖真相,麻痹警方,好逍遥自在地逃脱法律的制裁。由此可以看出,此人的智商很高,也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难道这个作案者,就是段民贵所说的,曾经冒险救过林雪的人?

这不得不使我又想起了二十年前发生在区三小的那场火灾事故案,那个案子也是一样,人死了,现场留给人的假象也是意外事故。这两起案件虽说时隔二十年,作案手法各不相同,但是却有两个共同点:一是,都制造了一个假象,让人误以为是遇害者自己不小心造成事故而身亡。二是,作案时间都是凌晨四点到五点钟。我知道,仅凭这两点,把这两个相隔二十年的案子联系起来是有些牵强,但是,如果再从人物关系这个链条上来梳理的话,我可以认定,这个案子就是二十年前甄初生火灾案的延续。因为,这两起杀人案的死者都与林雪受害有关,林雪自然成了焦点,嫌疑人可能就是与林雪相关的人。

2

二十年前的那场纵火案,成了我解不开的一个心结。我从事警察工作几十年,侦破了不少大案要案,唯独那件发生在区三小的火灾案,成了我警察生涯中的一个耻辱。这些年来,每每想起那个案子,总是心有不甘,我也暗暗地查问过当时有关的人和事,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可是,还是没有理出一个完整的头绪来。现在,当我把二十年前的那个案子与现在的案子联系起来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答案,我想,在我明年退休之前,终于能给我自己一个交代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案子,以及有关那个案子的卷宗,我不知翻阅过多少遍,几乎烂熟于心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1998年的9月14日,凌晨六点十分,我接到新华路派出所的报案电话,说区三小发生了一场火灾,烧死一人,火势已经扑灭,根据现场勘查,有故意纵火嫌疑。我带着刚刚分到我们刑侦队的宋元赶到区三小。区三小地处城北郊,相对比较偏僻,设施相对落后,操场和马路铺的还是泥土和石沙,校舍都是低矮的平房,教师办公室和宿舍合一,在操场面对的第一排,发生火灾的是那一排的104室。

我带着宋元来勘查现场,到104室门口,看到门窗早已被烈火烧成了一个黑洞,进了屋中,室内的桌椅、书本作业、床铺都化成了灰烬,靠墙边的一辆自行车烧得只剩下了一个铁框架。死者被烧死在离门两步远的地方,趴着,从形体上判断,死者发现火灾后,从**翻下来想夺门逃生,但是,因为火势太大,已经封住了他的路,他无法逃出,最后丧身在火海之中。再看门口和地下,已经被烧成黑炭色,我蹲下身子,用小刀刮起一团黑焦,凑到鼻子下嗅了嗅,有一股汽油味,我装到了塑料袋中密封了起来。然后到门口和窗台上,用同样的方式提取了被烧过的黑焦,同样嗅了嗅,感觉还是有汽油味,我分别装到了另外的两个袋子中,然后用油笔在上面标明了地下、门口、窗台。这才回过身来问旁边的校长:“死者是谁?多大年纪?”

“死者叫甄初生,是六年级一班班主任,算术老师,男,四十四岁,西州市东县人,妻子和一个儿子还在老家农村,他住校,只有到了周五才回家,星期天晚上回来。他离家大概有四十里地,来去都是骑自行车。”

“这是他杀。”我毋庸置疑地说。

校长吃惊地看着我说:“不可能吧?甄老师好像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怎么会他杀?”

我抖了抖手中的塑料袋说:“地上和门口被烧焦的泥土,有汽油的味道,估计有人从门外倒进了不少汽油,然后点了火,正在熟睡中的甄老师发现大火后,已经来不及脱身了。遗憾的是,救火时现场遭到了破坏,查不到别的证据。除非谁能证明,甄老师的宿舍里存放着大量的汽油,否则,很难排除他杀的可能。”

校长扶了扶近视眼镜,说:“好像没有发现过他宿舍里存放汽油。赵老师,你过来一下。”

“李校长,你叫我吗?”旁边的一位年轻老师马上赶过来说。

“他是我们的赵老师,叫赵开明,他就住在甄老师的隔壁。”李校长介绍完之后,我马上问赵老师:“你有没有发现过,甄老师房间里存放汽油?”

“没有呀,昨天晚上十一点钟,我还去过甄老师的宿舍,没有闻到屋里有汽油味儿。我鼻子很灵,要是屋里有汽油,哪怕就是放着一点儿,我也能闻到。”

“你昨天晚上到甄老师房间里干什么去了?”我问。

“嗨,我想抽烟,没火了,就去甄老师那里借了个火。我们俩没事的时候也相互串串门儿。”

“甄老师也抽烟?”

“抽,他的烟瘾也很大。我到他房间里给他让了一支烟,聊了一会儿天,抽完烟我就回来睡了。”

“你感觉到他有什么不正常吗?”

“没有,跟平常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房子里发生了火灾?”

“我已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反正我在沉睡中突然醒来,感到味道不对,从窗户一看,好像有火光在闪,我马上下床,打开门,一股浓烈的烟火味就冲进了我的屋,我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箭步冲出来,才看到甄老师的房间着火了,当时火势很大,浓烟滚滚,我大喊了几声救火来,救火来!然后急忙跑到门卫处,敲开门,给110打了一个电话。门卫的张大爷随我赶回甄老师的门口,火势已经有所减弱,还好,这些平房都是水泥砖墙结构,没有烧到我的宿舍里来,也没有烧到林老师的宿舍。林老师他是城里人,一般回家住,他的宿舍紧靠着甄老师的宿舍,是103室,我是105室。”

我又问了门卫张大爷,他说晚上九点钟他就锁上了校门,晚上没有发现过有人进出大门。

我又查看了校园四周,正南方是校园大门,出门就是大街,东侧紧靠区卫生防疫站,西侧是气象局,北面是一块大操场,操场的外围是旧城墙,城墙的边角上,开着一个豁口,本来是用土块挡着的,后来不知被什么人拆除了,家住学校北面的同学,有的为了简便,就把这个豁口当成了通过学校的捷径,从豁口中来去自如。我特意到豁口处仔细观看了一番,那个豁口不大,只能容下一个孩子进出。再看旁边的踪迹,都是一片杂七杂八的小脚印,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勘查完毕,我让宋元带着我在事故现场采集的黑焦泥回到市局去做检测,我则留在学校,对其他几位老师进行问询。住校的老师不多,加上甄初生,一共才五人,而且,住在甄初生隔壁的赵开明老师我已经问过,剩下的几位老师,也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们听到校园里乱哄哄的声音后,才知道发生了火灾。

我又向他们询问了甄初生平时与外面哪些人有什么交往,或者说得罪过什么人。他们都说,甄老师几乎没有与外界有什么接触,更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下午上班后,宋元那边有了结果,经过检测,我提取的三处焦土都含有汽油成分。这就进一步证明,甄初生不是自己不慎引发火灾而死,而是有人故意纵火,是他杀。

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从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为什么会引来杀身之祸?或者说,凶手是出于什么目的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将他杀害?究竟是情杀,还是仇杀?

要揭开这个谜,我想得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要摸清甄初生的社会关系,从学校内部和他的学生入手,看看能否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二是,要从汽油的来源上查起。根据现场烧过的火势痕迹推断,灌进甄初生房间的汽油不会少于五公斤,而这些汽油又是从哪里来的?汽油的来源就成了这个案子的一个重要线索。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对有关老师和甄初生班里的学生做了盘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我们对汽油的来源也做了盘查,发现家住学校附近的刘师傅丢失过汽油。刘师傅叫刘兴德,他告诉我们,他的汽车就停在他家小院外面,9月14日早上他开车去开登水泥厂拉水泥,在返回的半道发现没有油了,他这才知道昨天夜里汽车放在外面被人偷了汽油。我问他:“你估计丢失了多少汽油?”

“五公斤左右。”

“你有没有线索,或者怀疑是谁偷的?”

“没有线索,也没有怀疑对象。我估计是谁的摩托车没油了,偷了油去加摩托了。”

刘兴德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更相信那些油并不是加了摩托,而是用来行凶。

案子迟迟没有进展,教育局领导就向市公安局打了招呼说,要是案子没有结果,就以甄初生本人用火不当引发火灾结案吧。如果你们公安局确认是他杀,又找不出纵火凶手,搞得人心惶惶,会影响到学校的稳定。再说了,我们也不好给甄初生的家人一个交代。

市局领导对此也很不满,就对我说,找不到线索就按教育局说的结案吧,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就这样,这个案子最终以甄初生用火不慎引发火灾而结案。

破案是警察的天职,我没能破此案,不能埋怨别人,只能怪自己能力不及。在很长的时间内,我虽然破了不少大案要案,由此也获得了许多殊荣,但是,一想起发生在区三小的“9·14”纵火案,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成了解不开的一个结,也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耻辱。

大概是十二年之后的一个阳光正暖的冬日下午,我在办公室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报纸,在“文摘荟萃”的版面上,突然看到一则消息,讲的是甘肃某县一位李姓的小学老师,利用教学之便,强奸、猥亵二十六名幼女,其中最小的四岁,被执行枪决。看着这样的消息,令我心痛,更令我震惊,世上竟有这等畜牲不如的老师,因了这种人的存在,才给这二十六名幼女以及她们的家人造成了一生抹不去的心理创伤。这样的恶行校方和学生家长为什么没有在他侵害第一个学生时发现?如果早一点发现,也不会造成这样大的恶果。究其原因,主要是被侵害的幼女怕羞,不敢声张,即使家长知道了,也怕给孩子的将来造成影响,只好忍气吞声,这样反而助长了这个畜牲老师的恶行,让他得寸进尺,一直祸害到了二十六名。

如果再深究下去,这不光是一个校园犯罪的问题,更是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如何加强防范,应该引起学校、家长们的高度警惕。然而,也就在这时,这一信息像一道亮光,忽然在我的脑海里一闪,我便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发生在区三小的“9·14”纵火案。当时我们在调查时得知甄初生特别喜欢给班里长得漂亮的女学生补课,男生对此意见很大。而那几个女学生也都承认甄初生叫她们单独去补过课。难道……与猥亵、性侵有关?当我想到这个层面时,脑子一下被打开了,如果甄初生的死亡与这层意思联系起来的话,死因就不难解释了,或许就是被他性侵的某个女生的家长得知内情,为了保全他女儿的声誉,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将他活活烧死。

我立即驱车来到了广州路派出所,把这一猜测告诉了我的徒弟宋元,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同,或者提出异议。宋元当时已经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了,他听完后,过了半天才说:“师父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有这种可能,甄初生的死因就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了,看来我们当初的调查方向出现了偏离。”

“是的,我们当初没有找出他的死因,调查也就偏离了方向,进入了一个盲区。如果现在从这方面入手,我或许能揭开这个谜底,找到真相。”

宋元一听我有查下去的想法,便说:“师父,你不会还要继续查吧?这个案子当年已经结案了,如果旧案再提,你就不怕招来局领导的不满?再说了,当年要是趁热打铁也许会查出真相,可现在毕竟时过境迁十多年了,再去翻历史的旧账,难度很大,只怕吃力不讨好,反而招来非议。”

“这些我都想过了,不怕的,明查不行,我就来暗的。你也知道,师父我这些年来一直有个心结,好像不把我经手的案子搞个水落石出我就不甘心。”

宋元看我决心已定,只好说:“既然师父决定要暗查,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好了。”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

告辞宋元出来,当我的心又回到了“9·14”的旧案上时,不免有些纠结,我若继续查下去,会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为了弄清楚甄初生的死亡真相,这样做值得吗?可是,我现在明明有可能接近事情的真相,如果就此放弃,是不是有愧于警察的职责?我就在这种矛盾和纠结中,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查下去,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回到局里,我又翻阅出当年的卷宗,经过重新查看,找出了曾经被甄初生单独叫去补课的几个女生,分别是赵小云、林雪、吴春花、魏彩云、田华华。然后,我又找到了当年与她们分别谈话的记录,她们的确承认被甄初生叫去单独补过课。

这五个女生,现在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林雪大学毕业回来参加了工作;吴春花去年不知何故自杀了;魏彩云已经成了家,她的丈夫是市委机要秘书;田华华嫁给了一个做家电生意的老板,当上了家电商场的老板娘;赵小云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现在是否结婚还不知道。如何从她们身上打开缺口,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的话题,几十年过去了,你再向她们提问这样的事,倘若她们没有发生过,会觉得你这个老头儿实在无聊,有窥隐癖;如果她们真的被性侵过,你无疑是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觉得你这个老头儿实在太可恨。

我明白,这种事儿,要是不注意好分寸,就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我权衡再三,最终觉得还是先找找吴春花的家人合适些,毕竟她已作古,家人不会顾忌太多。

3

吴春花自杀后,她的母亲也去世了,父亲还在,退休在家。我在宋元带领下,找到了吴春花的父亲,他正在小区的一棵老槐树下面与几个老头下象棋。宋元本来要上去打招呼,我伸手拦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去打扰。我凑上去看着他们下。棋已经到了残局,吴父已处劣势,却不肯认输,对方已经有些洋洋得意地说,老哥哥,认输吧,你就是请来许银川大师,恐怕也救不活你的这盘棋了。吴父正要交子,我突然伸过手说,慢着,我走一步看看能否救活?说着,将车白白让给了对方吃,也等于逼他的老将上顶,也打开了自己的炮路。吴父突然叫了一声好!对方一下难住了,吃了车,吴父这边就解开了套,只能是活棋,不吃车,反倒致他为死局。思考半天,只得交棋言和。两位老人这才抬头来看我,吴父说,这位高人是谁?宋元说,吴师傅,他是我的师父。吴师傅高兴地说,原来你是宋所长的师父呀,失敬失敬。

有了这层关系的铺垫,接下来的谈话就顺利了许多。

在吴师傅的家里,当我把话头小心翼翼地扯到了当年区三小的那场火灾事故时,吴师傅突然有些警觉地说:“你们不会怀疑是我放的那把火吧?”

他的突然警觉,让我感到有些突兀,也产生疑惑,就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瞒你们说,当年我是说过要杀了姓甄的这个畜牲老师,可我也是一时的气话,并没有真杀他。”

我点了点头说:“吴师傅,你别紧张,你放心好了,如果真不是你放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你的。但是,你必须要把当时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

吴师傅这才叹了一声,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便说:“这事儿过去十多年了,当时的情况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年,春花还在上小学,一日放学,女儿很晚了才回来,她像是得了什么大病,面色蜡黄,神情痴呆。她妈妈问她怎么啦,什么地方不舒服?不问还罢,一问,女儿就哇的一声哭开了。在她妈妈的一再劝说下,女儿才说,她们班主任甄老师叫她去补课,结果被那个畜牲老师给糟蹋了。我当时气急了,就说我非宰了这个畜牲不可。她妈妈一把拉着我的衣服说,你别莽撞,你宰了他你就成了杀人犯,你成了杀人犯让我和姑娘怎么活?让儿子在部队上怎么抬得起头来?

经孩子妈这么一说,我冷静了下来。我觉得不能冲动,要通过法律的手段来解决。可是,这种事不像别的事,要是通过法律来解决,必定要把事情张扬出去,这样的话,我的女儿不也跟着那个畜牲老师身败名裂了吗?女儿还小,我们还要为她的将来考虑。连续几天,我一想起女儿那双泪汪汪的大眼,心里就疼得难受,总觉得不能咽下这口气。后来我又问了女儿,甄畜生是不是还叫过别的女生补课?女儿说,还叫过赵小云、林雪、魏彩云、田华华等好几个女生哩。姓赵的、姓林的和姓魏的三个孩子我不知道是谁家的,我只知道田华华是田多财的女儿,田多财原来在我们公司安装队干过,我想找找他,商量个对策,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甄畜生来糟蹋我们的孩子。孩子她妈就劝我说,老吴呀,你就别张扬了,你要张扬出去,以后让孩子怎么活呀?我们的老脸往哪里放?要不,等哪天抽个空,我们一起去找找那个畜生老师,单独把他臭骂一顿,警告警告他,让他以后不要再欺负我们的女儿。我觉得这也是个办法,为了女儿的声誉和将来,我们只能这样做了。”

吴师傅说到这里,仍有些愤愤不平,他拿过茶杯,喝了几口水,接着说:

“就在那天,我们准备要找甄畜生算账时,女儿放学回来高兴地说,她们的班主任甄老师死了,被大火烧死了,烧成了一个黑焦棒棒。我看到了女儿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听了这个消息后,我们也很开心。我估计肯定是哪个学生家长咽不下那口气,不得不下了狠手。不管他是谁,我都很赞赏,他为我们大家除了一个大祸害。我本以为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没想到却给我的女儿带来了一生的伤害。也许你们只听到我女儿自杀了,但是你们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原因自杀的,我也从没有向别人提说过,我没脸说呀。”

老人说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接着说:“去年春花谈了一门婚事,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没想到新婚之夜女儿自杀了,我们自然要向男方家讨个说法。女婿说,新婚之夜因处女膜的事,两人发生了争吵,女婿一气之下说要离婚,说完了,他也没当回事儿,没想到一觉睡到天大亮,醒来后发现春花割腕自杀了。他也很后悔,早知如此,打死他也不会说出那两个字。我知道这事儿也怨不得女婿,是我丫头性子太烈了,才导致了那样的结果。说一千道一万,要说真正原因,还是那个畜生老师,要不是他,我的春花也不至于走上那条绝路。春花走后,她妈妈气血郁结,吃不下东西,不到几个月,也撒手人寰了。”老人说到这里,泪水就在他的眼里打起了转转。他抹了抹泪水,继续说:“像那样的畜生老师早就该死,烧死都便宜了他,应该千刀万剐下油锅。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你们怎么还揪着这件事不放?是不是想为那种人平反昭雪?我劝你们还是算了吧,别查了,要是查出来是谁放的火,惩办了放火的人,那不等于惩办了好人?”

走出了吴师傅的家,我的心情异常沉重。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当我聆听了受害者家属的这番话后,的确对我的冲击不小。

宋元见我不语,就道:“师父,这个案子,您还要追查吗?”

“查!”我说,“当法律与道义发生冲突的时候,我只能选择捍卫法律的尊严,这是一个执法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么,您不觉得这样做,会伤害更多的人吗?”

“我会尽量地保护她们的声誉不受侵害。”

我知道我的这句话说得有些苍白无力,但是,除此,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不敢直接去接触林雪、魏彩云、田华华了。我真的不愿意戳破她们早已愈合了的伤口。我只好再从汽油的来源上做一些了解,也许会找到答案。

我又找到当年开卡车的刘师傅。他现在搬到了新家,是旧村改造后分的搬迁房,两房一厅,很不错的。刘师傅也早已退休了,没事了就带带孙子,养养花儿,逗逗鸟儿。在公园里,我找到了他,两个人又聊了起来。

“你问那年丢失汽油的事儿?嗨,我都忘了,你还记得?哦,对了,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前几年,我、孙老头、王秃子,几个老头闲聊起我们年轻那会儿的事,王秃子才说起了他看到过偷油的小偷儿,不是大人,而是一个小男孩。”

“原来是个小男孩?刘师傅,你说详细点。”我马上插言道。

刘师傅又详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说:“李警官,这事儿就算了,不就是一小桶汽油嘛,最多五公斤,值不了几个钱,你就别查了,传出去让人以为我老刘头这么小气,为十多年前的几公斤汽油还要麻烦你们警察,多丢人。”

我笑笑说:“好的,我只向王秃子证实一下即可,不会再查了。”

于是,我又找到了王秃子,他与刘师傅所说的大致无二,汽油是被一个小男孩偷走了,那个小男孩究竟是谁?却没有了答案。不过,这也让我确定了一点,作案人不是大人,而是小孩。

案子调查到这里,两个路径都被卡住了。一个是受害者的线索,一个是汽油的线索。

宋元看我一脸愁容,就宽慰说:“师父,查不下去就别查了,这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案了,何况又没有人敦促您非查不可,路不通时,就拐个弯收场吧。”

“拐个弯?”我突然打一个激灵,高兴地说:“说得好,路不通时,拐个弯,如果拐个弯,真是别有洞天了。”

“您找到新的路径了?”宋元一看我喜形于色的样子,惊奇地问。

“是的,我找到了。”我说,“把这两个断头线索拼结起来,岂不畅通了?偷汽油的那个男孩如果是嫌疑人,他的犯罪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保护这些女生中的其中一名。我们不妨用排除法推理一下:魏彩云、田华华都结婚了,她们两个,一个嫁的是市委机要秘书,另一个嫁的家电商场的老板,无论是秘书,还是商场老板,他们都不是当年区三小六年级的学生,也就是说,他们当年根本不认识魏彩云和田华华,更不知道甄初生是何许人也,这就排除了他们纵火的嫌疑。赵小云大学毕业去了深圳,结没结婚,我就不知道了,这个暂且不要排除。还有一个就是林雪,她的男朋友你知道是谁?是夏风,他们俩当年是区三小六年级的同班同学,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您是用排除法排除了田华华和魏彩云,谁与同班的男生相恋,那个被恋的男生,最有可能就是偷汽油的小男孩。”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大致的情况应该是这样,有一个男孩,朦朦胧胧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后来他知道了他喜欢的那个女孩遭到了甄初生的性侵,为了保护那个女孩,就想到了报仇雪恨。当他发现了刘师傅的汽车停放外面,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到后半夜,他悄悄起床,拎着早已准备好的塑料油桶,偷了汽油,然后烧死了甄初生……”

宋元接着说:“那个男孩应该就是夏风,那个女孩就是林雪,后来他们上了初中、高中,又双双考上了大学,他们的相爱水到渠成,大学毕业后,又双双回到了西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俩最终会走向婚姻的殿堂。师父的推理的确合乎情理,也在意料之中。只是现在还缺少有力的证据,无法证明那个偷汽油的男孩就是夏风。”

“是的。推理必须建立在符合事实的逻辑基础上,现在还缺乏有力的证据,我也只能像说书人讲的那样,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了。”我怪异地笑了一下说:“说实在的宋元,当我推理到此,真的感到很纠结,我既渴望得到证实,又害怕得到证实。我是怕因为我的执着,从而改变了夏风和林雪的命运。如果那样,我会感到不安。”

“可是,让您放弃,同样会感到不安的,是吗?”

“应该是的。所以,既然我的路径被卡着了,我只能等待,让时间来疏通。”

4

没想到,这一等,竟等了好几年。期间所发生的一切,令人瞠目,也让我费解。我本以为夏风和林雪喜结连理已成了一种必然,可谁承想到半道上突然杀出来个段民贵,他就像黑道上飞驰而来横刀夺爱的蒙面大盗,把林雪轻而易举地从夏风手里夺了去,而林雪竟然心甘情愿地做了段民贵的老婆。这是怎样的节奏,又是怎样的套路?我的思路实在跟不上趟,更无法破开其中的秘密。

时间一直延续到段民贵意外身亡,随着案件的深入调查,原先卡在我脑海中的那两个路径也慢慢地有所疏通,二十年前的“9·14”

案和二十年后的“8·24”案,就像木桌的卯眼和榫头,让它们严丝合缝相套后,所有的推理才能顺理成章,所有的谜底才能一一揭晓。可是,现在卯眼和榫头之间还有缝隙,缺的是胶水,再能粘一下,就牢固了,而这个胶水,应该就是证据。

我必须还得找林雪谈一次,许多新的发现我必须得到证实。

我们的谈话地点仍然放在了广州路派出所的小会议室里,仍然由宋元约了林雪。看着林雪进来,我微微点了点头。

“你好,李警官。”她微微向我笑了一下说。

“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了。”我客气地说。看着眼前这位冰清玉洁的美人,知性、高雅,还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我很难想象到,她为了一个深爱的人,竟然忍受住段民贵那样非人的屈辱。

她似乎做好了一切准备,有点开门见山地说:“没关系,你们要是想问什么,就问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问问你,8月23日,就是在你去体育中心集中前,你碰到夏风后,你们说过些什么?”

“那天,我是见到过他。”她想了想,才说:“我好几年没有见到过他,都差点儿认不出他了,那天看到他,样子很憔悴,我就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说没事的,可能经常失眠,没有休息好。然后他问我的女儿几岁了,我女儿接着回答说六岁了。他有些感慨,就说时间过得真快。那天天气很热,我要急着去赶车,也没多说什么。”

“他知道不知道你带女儿是去参加川县夏令营活动?”

“这个,他好像问过我,带女儿去哪里,我说去参加女儿的夏令营活动。”

“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和女儿要去的地方是川县?”

“记不清楚了,他没问,我可能没说。”

“还有一件事,我想证实一下。你与夏风在大学时就已经谈恋爱了,毕业后,你们又双双回到了西州,他当了老师,你做了公司职员,两个人的感情与日俱增,应该说,你们的爱情基础很牢固,已经订婚了,你怎么突然放弃了他,跟了段民贵?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这本来是你的私生活,我无权过问,当然,也是为了案子所需,才冒昧相问,请你理解。”

“没关系,我可以回答你。我和夏风过去关系的确不错,那时候毕竟还很年轻,不谙世事,上大学时觉得他的足球踢得好,就喜欢上了他。来到西州后,才觉得他越来越不适合我,这时候段民贵也在追求我,我在夏风和段民贵之间做了反复的权衡,还是觉得段民贵更适合我,毕竟段民贵的经济状况要比夏风优越得多,我要跟了他,房子车子票子什么都有,再也不用我发愁买楼还贷了。女孩嘛,都有点爱慕虚荣,我不否认,在这方面我也很难脱俗,正因为如此,我就放弃夏风跟了段民贵。谁知道,段民贵嫖娼事件被媒体曝光后,一贯争强好胜的他从此萎靡不振破罐子破摔,才发展到了后来的样子。”

“哦,也是,说得十分在理。不过,据我所知,你的心里,一直装着的是夏风,段民贵好像抓住了你的什么把柄,对你进行了胁迫,你才不得不放弃夏风跟了他。婚后,段民贵一直拿这个事来威胁你,是不是?”

“什么呀?”林雪的脸色突然有点发红,很快地,她便平静地说:“我是心甘情愿嫁给段民贵的。至于后来产生了矛盾,并不是我心里装着什么人而引发的,而是他不自律,又是嫖又是赌后来又抽,作为妻子,向他发几句火,他就误认为我心里有别人,什么把柄?都是无稽之谈。”

“那么,他曾经说过的双排扣,又是怎么一回事?”

“双排扣,什么双排扣?是做什么用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下,就是今年4月份,有个姓黄的人,到过你的家,他亲耳听到段民贵对你说的。那个姓黄的人,你不可能没有印象吧?”

林雪的脸上一阵阵苍白,我知道,我不应该拿黄存和那样恶心的人来揭她的伤疤,但,为了查明真相,我又不得不拿黄存和当证人。

“请你不要再拿那样的人来侮辱我。”她突然有些生气地说,“如果你们认为段民贵是我杀死的,该逮捕就逮捕,该法办就法办,该做牢就做牢,该砍头就砍头,无须审来审去,更无须借查案来窥探别人的隐私。好了,警官先生,恕我不再奉陪,这些人在作恶的时候,我们母女多么渴望得到法律的保护,渴望你们出面来维护法律的尊严,可你们呢?何曾保护过我们?现在,谁也没有强迫你们为了一个拐卖亲生女儿、出卖老婆、吸毒贩毒的犯罪分子来申冤,你们却这么积极认真,就是为了争功邀赏吗?你们有本事能查就去查,查不出来就拉倒,省着些力去惩治那些犯罪分子,以后别来骚扰我。”说完,她突然站了起来。

“林女士,对不起……”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就此别过,各自安好!”林雪还是没有给我们留面子,她怒气冲冲地说完,转身离去。

5

我和宋元相对看了一眼,过了好久,我也站起来说:“宋元,这次师父错了,不应该撕开她的伤口,她的反驳,让我感到惭愧,也引起了我的深思。的确,如果在段民贵走向无底深渊的过程中,我们及早出手相救,也许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她的话,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如何更好地运用法律的武器,保护群众,惩治罪犯,这是我们每一个执法者不可忽视的问题。”

宋元说:“当然,错并不完全在师父,伤口撕不撕都在痛,只是让她抓到了一个离开的机会,也趁机回避了我们的许多问题。”

“离开也罢,看来在她身上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

过了一会儿,宋元又说:“什么时候我们去找王北川?应该说,除了林雪,最了解夏风和段民贵的人就是他,也许我们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你安排时间吧,我现在还得回趟局里,有个碰头会。”说着,我拿起公文包,与宋元打了声招呼,告辞而出。

所谓的碰头会,实际上也就是汇总一下案子的进展情况。调查监控录像的李多星和赵大志并没有查出实质性的结果。李多星说,他们从交警队调取了8月24日凌晨三点钟到六点钟的录像,以莲花一村为圆心,对周边的各个路口进行了细致的查找,仍然没有发现可疑的目标。老汪和白小燕与各辖区派出所取得了联系,对市区所有配钥匙的摊点进行盘查,也没有发现有人配过那种钥匙。

听完两个小组的汇报,我只好做了新要求:“一、李多星小组的搜寻范围可以集中一些,把目光集中到市一中到莲花一村这个路段,以莲花一村和市一中这两个地方为重点,时间也可再延长一些,从凌晨一点到早上八点,认真地查找,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二、老汪这个小组,也要扩大范围,从市区扩大到郊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摊点,尤其是没有在公安局登记过的黑摊点,更要引起警惕。我再找一找几个有关人员,从人物关系链上发现疑点。大家看,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或者有什么建议?”

老汪说:“李调,你是不是已经有嫌疑目标了?如果有,我们不妨从他的活动范围入手,以他惯用的交通工具为线索,这样,调看交通录像、查找钥匙来源又会多了一个特征。”

我说:“老汪讲得十分有道理,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嫌疑目标,对他的这些特征还不十分了解,为避免误导诸位,只好先查吧,等有了眉目,我们再进一步锁定目标。”

李多星说:“这把钥匙只是一张照片,比较平面,配钥匙的师傅不好辨认,鉴于这种情况,我们能否配几把真钥匙,这样拿着钥匙查找,效果会更好些?还有一个问题,我们不妨推测一下,嫌疑人配钥匙时,是拿着真钥匙去配,还是拿着橡皮泥做的模型去配?还是拿着照片去配?这很关键,如果搞清楚了这个问题,查找起来会更方便。”

“这个问题的确很关键,李多星提得好。”我说,“我可以肯定的是,死者的家门钥匙孔以及门缝边都完好无损,没有撬裂的痕迹,这就表明,嫌疑人是有备而来的,而且,他是用钥匙打开了门。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嫌疑人拿着真钥匙去配,试问这把真钥匙是从哪里来的?既然他手里有真钥匙,为什么还要去配?我估计嫌疑人拿着真钥匙去配的可能小。如果拿着照片去配,这样配的钥匙会出现很大的误差,严格地说,这是不可行的,应该排除。这就是说,拿着模型去配的可能性很大。这里便出现了一个问题,如果嫌疑人拿着模型去配,说明他与钥匙的持有方很接近,也很熟悉,这就是说,他是趁对方不备时偷偷拓下模型,然后再到摊点去配的钥匙,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我的脑子里突然一闪,想起了林雪上幼儿园的女儿,想起林雪说过,夏风曾问到过她女儿几岁了。我突然说:“这样吧,白小燕,给你分一项新任务,你到春蕾幼儿园查访一下,林雪的女儿是不是在那家幼儿园上学。然后通过幼儿园的老师暗暗查问一下,有没有外人接触过林雪的女儿。监控录像那边,就辛苦老汪一个人去查了。”

白小燕说:“好的。”

老汪说:“没问题。”

布置完毕,各自分散。

我刚吃过午饭,就接到了宋元的电话,说他约好了王北川,还是在派出所小会议室。我匆匆赶了过去,他俩已经等候在那里。

王北川一见我,就迎了上来,又是握手,又是敬烟,热情得好像见到了他多年没见的舅爷。待落座后,我就直言不讳地说:“你就是王北川王老板?”

“老板不敢当,不敢当,小公司,只是混口饭吃,李警官你就叫我小王,或者王北川好了。”

“好,我一看你就是个痛快人,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听说你和段民贵、夏风,还有林雪是同班同学,是吗?”

“是是是,我们四个在区三小上学时就是同班同学,当年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被火烧死了,李警官和宋所长还到我们学校对我们班的学生挨个儿进行了谈话。我还记得当时李警官和蔼可亲的样子,当时宋所长还很年轻,只坐在旁边做记录。”

“那就先从你们上小学时谈起,在小学时,你们几个人的关系怎样?”

“嘿嘿,想起小学时代,我还真怀念,那时候我们都很纯朴。

我和夏风都喜欢踢足球,我们一起加入区少年足球队,所以,相对来讲,我和夏风关系要好些。段民贵当时也不太起眼,学习和我差不多,都很一般。要说学习,还是林雪最好。那时候,她就很孤傲,不太喜欢跟班里的其他同学来往,她也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喜欢说说笑笑。”

“你说说看,当时林雪和夏风的关系怎么样?”

“他俩嘛,我看当时的关系也很一般,平时也没见过他们有什么来往,也很少说话。不过,他们是邻居,在放学的路上,他们俩也没有一起走过,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倒是段民贵,我看他那时候挺喜欢林雪的,在我们快要小学毕业时他悄悄跟我说过,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林雪。我问啥梦,他就不说了。”

“当时夏风和段民贵的关系怎么样?”

“他们的关系不算多么亲密,还算可以。有一次,段民贵欺负了外校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纠集了几个人把段民贵截在巷道里要打他,夏风看到后出手救了段民贵。夏风很仗义,当时他在我们班特擅长体育,田径和球类样样领先,尤其到了球场,特别敏捷灵活,出手很快,打起架来,他能一个顶俩。要说他们俩有矛盾,应该是参加工作之后了。”

“那好,你就从他们怎么发生矛盾讲起。”

“夏风和林雪大学毕业后一起回到了西州,他们俩本来是可以留在省城的,夏风的父亲是个残疾人,夏风怕父亲老了没人照顾才回到了西州,那时候他已经与林雪恋爱了,林雪就跟着夏风回到了西州。他俩的关系一直很好,没想到被段民贵从中插了一杠子。段民贵那时候生意做得很不错,也差不多有一两千万的资产,他就仗着自己有点钱,财大气粗,把林雪从夏风的手里抢走了。夏风当时很沮丧,我还劝夏风想开些,可是,没想到夏风还真是想得很开,说这个社会本来就是物竞天择,林雪在没有成为他妻子之时,谁都有追求她的权利。既然段民贵追到了林雪,说明段民贵比我厉害,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后来,段民贵和林雪结婚了,大概时隔不久,夏风与他同校的一位英语老师也结婚了。夏风来给我送结婚请帖,恰巧段民贵也在我那里。顺便说一下,当时我正开着桑拿中心,段民贵常到我这里消费。这事儿恐怕你们都知道了,后来出事了,段民贵被网络曝了光,我因为涉黄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这是后话了。就说当时吧,夏风只给我带了一张请帖,段民贵一看没有他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就说了一些不太尊重人的话,说完刚下楼,夏风就跟着下了楼,我怕他们打起来,也跟着下了楼,夏风好像教训了段民贵几句,说你既然爱林雪,把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你就应该对她负责,别经常到这种风月场所来伤害他。段民贵就说,我的老婆不用你管,两个人争吵得很厉害。我怕他们打起来,马上拉开了夏风。”

“当时你觉得是不是夏风还在爱着林雪?”

“当然看得出来,夏风还是爱着林雪,要不然,他也不会教训段民贵。不过话说回来,段民贵在这方面的确做得很差,后来他被网络曝光,我有责任,当然也怪他段民贵,他要是像夏风那样洁身自好,也不会有事的。我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出来后,一切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夏风离婚了,段民贵又赌又抽,家财折腾光了,整个人也不成样子了。这次段民贵出了这样的事,我觉得对他来讲也是个解脱,对家人来说,也是个解脱。”

“据你所知,段民贵平时和谁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