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完,苏小芳下岗了。林子没告诉任何人,连叶飞和虎子都瞒了。小芳下岗,他总觉得脸没处搁。下岗这件事,虽说早已被外界扬起许多烟尘,但突然就降临到自己身边,一下子还是不能接受,大西北的人爱的就是这张脸。林子和小芳的脸上满是阴云,但谁也不愿提起,可事实却摆在眼前,以致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无奈、羞恼和烦躁。
叶飞是碰见林子的母亲才知道的。叶飞陪母亲去医院看病,正好林子的母亲也来抓药,叶飞问候了一声接着问起林子和小芳,林母听叶飞提起林子和小芳,狠狠地说:“让他受去,早就对他说尽了好话,他就是听不进去,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叶飞被这没头没尾的牢骚弄得摸不着头脑,从林母语气中,他断定事情有些不对,就又问了一遍。
林母仍气哼哼的,她在骂着小芳的同时才告诉叶飞苏小芳下岗了。
叶飞的心一下子想不过来,他想问个究竟,林子母亲却转身走了。
叶母见了这一幕,不知是怎么回事,她问儿子,叶飞说没事。叶飞陪母亲看医生,问诊,抓好药,送她回家后就给了虎子一个电话。
他叫来虎子,两人来到林子家。林子和小芳正好都在。叶飞看出来了,生活的阴影已笼罩着这只刚刚扬帆的小舟。他没说什么,坐下来接过林子递给的烟点上。
叶飞事先没告诉虎子,虎子看见小芳鼓起的肚皮开了个玩笑,虎子对小芳说:“女亲家,来让我摸摸,林子给我种的是个干儿子还是个干女儿。”
苏小芳一把打开虎子伸过来的手说:“你先别干儿子干女儿的,想讨干儿子、干女儿,先给干儿子的妈找口饭吃行不行?”
“咋了,怎么说这种话?”虎子不明白了,叶飞听见虎子问了一声后,林子干咳嗽了一声。
小芳没理林子,告诉虎子说:“我下岗了。”
“开什么玩笑,你科班出身,根正苗红,干的又是协调领导关系的文秘。你要是下岗了,你们处其他人嘴不都朝西张开?”
虎子说完,见所有的人都闷闷不乐的,拿眼扭头去看林子,看见林子的眼对了一下,躲到墙角发呆去了。又看看叶飞的模样,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便不再言语,抽自个儿的烟,室内安静了多时。
沙洲人还是很传统的。要说这下岗的事闹在男人头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要搁在女人头上,问题可就多了。女人其实就是一个家庭的基石。在沙洲人眼里,女人只要有个正正当当的职业,多多少少有个稳定的收入,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平平淡淡,就能保持家的稳定。一旦女人没了职业,走出家门,说得清的,说不清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就都来了。
但虎子毕竟是虎子,他也想不到这么多,抽几口烟,就有了话:“女亲家,没什么愁的,明个儿就到我歌厅来,我给你安排个活儿。”
“什么活儿,你得给我说清楚,我挺着这肚子可当不了小姐!”
叶飞听小芳的话,突然憋不住笑出声来,林子也笑了。虎子收住笑说:“你来给我收单,总放心了吧!”
“我看,你还是免了吧!”林子终于有了话,“别西瓜没抱成,人却被拉下了水。”
“你这是说哪儿的话!”虎子有点急,说,“我说你们这些人能不能用你们那狭小的心灵理解理解我这伟大的胸怀?”
满屋人又笑了,林子说:“你先别立状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可怕你带坏了我家小芳。”
“先别急了。”叶飞说,“事儿遇上了,急也没用,一时半会儿要没个法子,就在家里歇着,不一定会是坏事,我也琢磨着要下岗呢,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不是还有我们几个吗?”
“这日子。”林子说,“暂时还能凑合,关键是心里窝火,沙洲地小庙也少,机会不多,这班我也上急了,拿我们警队来说吧!不管你干得多好,就是赶不上学校里出来的,因为人家是科班出身,国家公务员,我们行伍出身的,只能是以工代干。同样一件事,我干好和他干好结果就不同,我干好,顶多给我记功给不值钱的功本本,而他呢,噌噌就上去了。你心里明白,还没法说,就这个体制,你有啥脾气!”
“唉!我说你们老为这些事操心烦不烦?”虎子说话了。
“能不烦吗?我要是不去当兵而去上学,哪怕是自费上个警校,现在也不是这个样,早他妈的有权了。我要是有权,孙中举敢动小芳吗?说穿了,还不是主人的身子轻,狗才被打得嗷嗷叫嘛。”林子说。
“别争了,走哪儿说哪儿话。这世上要是有后悔药,秦家的江山就不会易主了。咱们现在也到了该考虑怎么活人的时候了,我们也不奢望万人敬仰,但最起码,要活得让那些人出手时得掂量掂量。”叶飞说,“以后,咱们再不能混了,要想法干点儿正事。”
苏小芳下岗后,一直闭门谢客,眼泡老肿肿的,用她自己的话讲就是看见熟人还没开口就先矮了三分。
沙洲的国有企业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毫无意外地遭到了冲击,苏小芳所在单位属事业性质,政策上本没什么动作,但她命苦,偏偏碰上了那个下午的那档子事。
生活本来挺平淡的,一天拿几个小钱,骑着自行车汇入人流中按钟点去单位干工作该干的事,再骑上自行车按钟点回家干家里该干的事。偏偏那个下午,有个该死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上级一位领导,说他有急事找孙中举。苏小芳让他稍等搁下电话满楼找处长。有人告诉她处长好像进了打字室,苏小芳爬上四楼敲门,里面没有回音,但传出来的声音表明里面有人。她想下楼给等电话的上级领导说找不到处长,又觉得如此处理不妥,因为她刚才还对上级领导说处长在,现在又对他说不在,两头都交代不下去,为难之际,她又去敲门,可能是用力大了点,门忽然开了,她看见孙中举正慌忙地穿裤子……
事隔几天,下午下班后孙中举让小芳晚上加班起草文件。小芳心里有点虚,但面对领导,她还是去了。没想送文件的时候,孙中举却动手动脚,想和小芳团结成一个人,小芳不从,给了孙中举一巴掌。
又过了几天,孙大处长领导潮流,率先在沙洲事业单位中推行优化组合。苏小芳也就因能力差,没人要等理由成了改革大潮中被淘汰的对象。
叶飞对孙中举有所耳闻。他1984年师范毕业,教了两年学,调到林业局干了两年技术员,后被提拔为副科长、科长,几年后上调为处长,有着一帆风顺、腾云驾雾的升迁经历,加之常出新招,在社会上很有影响。叶飞经常在沙洲的报纸上看到他的事迹报道。人生的经历和所处的环境无疑使他的自我感觉很好,同时也助长了他的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苏小芳的事在单位震动很大,有着几十年党龄的党委书记对苏小芳的下岗有不同意见。处长负责制是党和人民给的,苏小芳的事好像并不需要党的参与。在职工大会上,孙中举宣布苏小芳下岗,老书记当场就火了,但孙中举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
散会后,老书记找到孙中举理论这事,并提出要召开处务会研究决定。
孙中举眯着眼睛说:“什么叫改革,改革叫了这么多年没有力度怎么改?改革肯定得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单位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下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身为党委书记,难道不知目前党的大气候、大方向?”
“改革是对的,但你也应该先通通气!”老书记说。
“谁说我没通气,你去问问,召开处务会议那天你在吗?”孙中举反问一句。他见老书记没了话,心里笑了,说:“老书记,我也是紧跟改革的步伐,响应的是党的政策。优化组合是管理一个单位的新举措,不充分地激发职工的紧迫感,人浮于事,这单位怎么管理?这工作还怎么搞?下岗分流,减少冗员,是单位改革的必然趋势。现在办公经费这么紧张,人浮于事,王书记,你说说,该怎么办?”
新形势下书记和处长级别是一致的,但两者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孙中举早就对老书记爱理不理,本来说说笑笑可以顺便交换的意见,书记必须得在会议上提出来。高兴了,可怜可怜,不高兴,弄个少数服从多数形式,老书记就是举起两只手,也如在沙漠里落下滴泪水。
“这个杂种,坏到这个程度,得想法整整。”虎子听完小芳的哭诉,手握成个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