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钟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当他大无畏地从窗户往外再迈了一步之后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他不是鸟,也不是蝙蝠。但是他晚了。
事情的直接起因其实微不足道。
陈钟十二岁的独生女儿雯雯在学校也算得品学兼优,在家里却有点娇生惯养。陈钟的妻子张琪勤劳善良,但嘴碎,爱唠叨,在孩子面前威慑力不足。母女俩就吵架,就使得陈钟家有点乱了纲常。
“还是大人,还是家长,说话一点不算数!”雯雯嘴噘得老高老高,脸拉得老长老长,嗓门放得老尖老尖,和妈妈认认真真地较劲儿。
“咋不算数?咋不算数?”张琪努力地想找回一点大人的自尊。
“就不算数!就不算数!”雯雯觉得道理在自己一边,所以一点也不示弱。
“不是我说话不算数。你听妈妈给你讲讲道理。”张琪大概意识到僵持下去会对自己不利,所以想找退路下台阶。
“不听!不听!不听!”雯雯已经很有些声嘶力竭的意思了,不给妈妈留一点儿面子。
“……”
“什么家长,什么大人,说话一点儿不算数!”
张琪已经默然了,小雯雯却仍然不依不饶。
刚刚下班躺在沙发上想调节一下神经放松一下躯体的陈钟便觉得有些受不了。他也并不想弄明白这母女俩吵架的原因。
“雯雯,别吵了。”陈钟觉得应当使用一点儿父亲的权威了。
“什么家长,什么大人,说话一点儿不算数!”错误!链接无效。的态度和语调没有丝毫的变化,使陈钟自然而然地感到父亲的权威同样面临挑战。
“雯雯!”陈钟换成了威慑的语调。
“还是家长,还是大人,说话一点儿不算数!”雯雯无视爸爸的威慑,继续发泄着小皇帝的威风。
“雯雯!!”陈钟依然使用着简约的语言,并且想要达到目的。
“还是家长,还是大人,说话一点儿不算数!”雯雯的确有点儿犯混,而且有点儿不识时务。她的声音愈来愈尖锐。
陈钟从**跳下来,上去朝雯雯就是一个耳光。不知道雯雯有多疼,反正他自己手掌觉得生疼生疼。
“哇……呜……”
雯雯遭到意料之外的沉重打击,委屈万分。哭,就成了她惟一的自卫武器。
“呜……哇……”雯雯当然哭得认真哭得投入哭得尖锐哭得响亮哭得没完没了。
陈钟当然不能继续采用高压政策体罚手段了,但他一时也再找不到更好的武器和手段了。陈钟显得十分恼火,也十分无奈。陈钟最后摔破了一个茶杯,踢倒了一个暖瓶,然后怒气冲冲地下楼去了。
陈钟连饭也没吃。
脾气变得这样坏,陈钟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了。
他一个人徜徉在街道的夜色里,对匆匆来去的行人视而不见,内心的孤寂无限膨胀。人到底活个什么劲儿呢?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酸甜苦辣都品尝过来了,人生还会有多少味道呢?诸如此类的问题充斥了他的大脑,想得他头疼。所思考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后来就悟出了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步入人生谁都是糊里糊涂的,而“步出”人生却可以是清醒的,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比如自杀。
自杀?!陈钟立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怎么能够想到自杀呢?荒唐。他于是认真告诫自己:你没有权利选择自杀。没有。
再说,为什么要自杀呢?莫名其妙。荒唐。但陈钟心中的烦闷仍然无以排遣。
陈钟本是春风得意的。
陈钟在官场上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官运不是很好,仅仅混到副处级,但却能做到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上上下下都感到满意,自我感觉也就十分好。人缘好还在其次,工作也好得让别人无可挑剔。认真严谨,兢兢业业,再加上天生的一幅憨厚貌和大智若愚,领导和同事都对他信任有加;能力也是一流的,要笔头有笔头,要口才有口才,交际、办事也都不成问题,惟有酒桌上拳技稍差,但酒量不差也就能弥补,也就在这方面能算得是差强人意了。单位的人都认为陈钟提升有望,是未来的领导,准领导,于是一些人有眼光有远见的人也就提前开始在陈钟身上下功夫了,见了他脸上起劲儿堆积笑容,话也说得让陈钟觉得熨贴而后肉麻。陈钟也还没有糊涂到拣起麦秸筒儿当拐杖拄的程度,但一些人提前进入拍马溜须状态的做派也能给他提了个醒儿,使他比较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地位和形势,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准领导、后备领导,也该为前进一步做点什么,准备点什么了。
做什么呢?准备什么呢?陈钟也明白在当今社会不能太迂阔,不能把自己的装扮得太一本正经了,因为那样不合群,太脱离实际,也就太容易丧失机遇太容易自己把自己断送了。陈钟也不傻。
陈钟经过仔细地观察和分析,发现本单位外单位凡是有希望升官进阶的人都在抓紧一切机会和条件请客送礼,暗地里展开了一场竞赛。春节将临,正是请客送礼的大好时节,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是真正的你追我赶争先恐后。认清了这种形势,陈钟才真正产生了危机感。他有时自己跟自己开玩笑,说是“知我者陈钟也”,他深知自己虽然优点一大堆但也有致命的弱点这就是脸皮太薄。而当今社会脸皮厚是一大优点一大优势缺少了这一点是万万不行的,比如眼下这请客送礼就绝对需要厚脸皮,拉不下脸皮怎么办?大智若愚的陈钟简直一筹莫展。
陈钟十分犯愁。
后来,陈钟的丈母娘解救了他。他丈母娘在老家及时地得了脑溢血,他的大舅哥也就及时地打电报把陈钟及其妻子张琪召唤了回去,让他有机会躲过了春节前后的请客送礼风。当时,陈钟对此是聊以**的,他觉得如此可以避免丧失人格,同时也可以取得上级领导的谅解。
谁家的老人不得病?谁家的老人病了做女儿的能不去探望?通情达理的领导同志能不明白这点道理?明白道理的领导同志们还会因为我没有请客送礼而剥夺了我升官进阶的机会?
他按照自己的逻辑推论对事情作出了合乎情理的解释,于是内心很平静,平静地等待着上帝的垂青。
然而上帝并不像陈钟想象的那样公正。陈钟所在的部门这次没有提拔正处级干部,而是将一位比陈钟低了一个级别的正科级同仁提拔到副处级,而且授以权柄,让人明显地感到这个位置是向正处级的一个过渡,将来是要超过陈钟的。官场上门道挺多,陈钟虽也算是门内人但还是有捉摸不透。
陈钟于是无意中吞下一只苍蝇,一只绿头大黑苍蝇。
问题不在与陈钟自己没有提拔,而在于不该提拔的人却得到了提拔重用,而且大大地超出了陈钟的想象。
被提拔了的汪丽本不在大家的视野之内,陈钟也根本没有把她当做竞争对手。而汪丽的优势就在于她是女的且有几分姿色。这样的优势陈钟又是永远不会具有的。
当弄清楚了汪丽的提拔是借用了女人的优势之后,陈钟便觉得得有几分凄凉。请客送礼拉不下脸皮,改变性别又是不可能的,我陈钟的优势何在?
陈钟忽然觉得一股烦恼涌上心头。他的烦恼倒不在于自己没有被提拔,而在于有一种被人欺侮了的感觉。换句话说,就是一种吃下去苍蝇的感觉。
这天下午,单位工会组织娱乐活动,唱卡拉OK,陈钟为了解闷,也就去了。那汪丽又唱又跳,十分活跃,陈钟自己觉得被比得黯然失色。他和另一位副处长同唱一首歌,对方一到高音区就早早地滑下来八度,只剩下陈钟在高音区穷挣,唱完了他才觉得自己冒傻气,无端地又生出一种被人愚弄了的感觉,心绪一下子变得很坏很坏。回到家,本来想放松放松,又赶上雯雯淘气,他一下子冒出无名火,孩子也就无谓地成了出气包。
“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陈钟突然想起这样一句歌词,他觉得这歌词颇具讽刺意味。夜色是不错,朦胧,凉爽,路灯昏黄但柔和,星星离城市人太远因而也就不会对人们构成威胁或纷扰,匆匆来去的人们也都按照各自的运行轨迹出现而又消逝,很少有相扰或者冲撞,陈钟的感觉就像是孤身一人流浪在黑夜里,十分孤独和凄冷。
陈钟很失落。
陈钟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好心情。
“小杨,下午两点市经委有个会,我得去一下。”陈钟对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说。
“……”办公室小杨主任望了陈钟一眼,眼神里有些不解,但没吭声。
午饭后,陈钟稍事休息,就早早地打好领带,梳理了一下头发,在家等着单位的车来接他去开会。小杨是个精明的年轻人,凡交代过的事都不会出差错,况这位杨主任以往对陈副处长十分孝敬,特别是前一时期风传陈钟将要提成正处长,杨主任对陈钟更是鞍前马后,伺候得十分周到。
一点半钟,陈钟就开始在阳台上望。他是一个守时的人,开会从来不迟到。
一点四十五分,陈钟有点呆不住了,心想,我自己先下楼去吧,车子立刻就会来了。
一点五十分,陈钟已经站在楼下的马路边上,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盼望着车来。陈钟在一些小事上谨小慎微,比如开会迟到在本市政府机关也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惟有他一如既往地守时,显得有些迂腐。
两点整,车子依旧无影无踪,陈钟便急得团团转。他只好又回到楼上打电话。
“喂,小杨吗?车是怎么回事?”
“车?您要车了吗?”
“不是两点到经委开会嘛。”
“开会?开会您也没说要车啊。”年轻的办公室主任跟他的上司打官腔。
“不要车让我走着到市上去开会吗?”陈钟也让小杨的官腔惹火了,不觉有些声高。
“那现在也没有车啊,郑处长出差带着车,还没回来,家里的一辆车汪处长刚才要走了。您实在不行就骑自行车去吧。啊?”
陈钟拿着电话的手不由发抖,气的。新提拔的汪丽有车坐而他没有,更可气的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也敢和自己打官腔,还“骑自行车去吧”,还“啊”,陈钟把电话重重地扣下,急急地下楼,到小平房推出自行车,一捏车胎,没气,就只好再找打气筒。
自行车胎的气好不容易打饱了,陈钟的肚子也胀鼓鼓的。
这天开会,陈钟迟到了四十多分钟。
让陈钟胀气的事情何止一件?
在提拔汪丽的问题上起决定作用的那位局级的高主任见了陈钟也跟他打官腔:“好好干,老陈,来日方长,你还有机会。你要好好支持汪丽同志的工作,她还年轻,帮助和培养年轻人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啊?”陈钟听了,更像是吃了一只大苍蝇黑苍蝇,但他表面上也只能点头称是。
当初一位朋友告诉他:当你在单位上是提拔对象,但又不是惟一对象的时候,你最好一举成功,要不然竞争对手上去了,你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他听了这话曾大大地不以为然,现在回过头来一想,还真让朋友言中了。就像办公室主任小杨那样的势利之徒只不过给人制造一些不愉快,陈钟可以不去计较,可他逐渐地感觉到,官没升成似乎他人也一下子变的没水平没人缘了,周围人对他也一下子少了许多温情和笑脸,而冷漠和隔阂突然间增多了。这样,与他对立的力量虽然是无形的,但是很强大,而这强大的敌对力量还不包括他事实上的对手汪丽。
当然,汪丽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车子事件的不愉快之后不久,又有房子事件。
陈钟的办公室原来在二楼向阳的一面,窗外有树有草,冬天不冷,夏天也不热。而汪丽的办公室原来在一楼,又是阴面。她对陈钟的办公室早有垂涎之意,没提处长之前就老来夸一夸陈钟的的办公室光照充足,温度适宜,花卉长得茂盛,老在叹息自己的办公室阴冷,“把人能阴出病来”,“养的花八年也不开”,她说。她升任副处长之后,正事还什么也没干呢,就开始琢磨要把陈钟的办公室据为己有。
“陈处长,把您的办公室调一下吧。”又是那位小杨主任来跟陈钟发难。
“往哪儿调?”陈钟语调很冷。
“三楼。让您更上一层楼。”年轻人是有准备而来的,语调里带一点调侃和油滑,又显得不卑不亢。
“为什么要调?”陈钟拉下脸,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处长的威严。
“为了方便工作。汪处长主管的部门大都在二楼办公,把她调到您这里。”
“这事研究过吗?”
“我这不是在征求您的意见嘛。这是件小事,办公室先考虑了一个初步意见。让您上三楼是我的意思。”杨主任继续着他的不卑不亢。
陈钟也不傻,他知道让他腾地方是谁的意思。他觉得对这位杨主任也得刮目相看,见风使舵如此之快,趋炎附势如此之坚定,溜须拍马如此之不动声色,也是需要点儿功夫的。陈钟觉得他以前对这年轻人还了解不够,认识欠深度,眼下倒是一个加深认识的机会。
“唔,事情我知道了,我再考虑考虑吧。”陈钟还得考虑自己的形象,考虑不能失却处长的风度,不能跟小人一般见识,他于是冷冷地打发走了杨主任。
但房子最后还是搬了。
汪丽汪副处长搬进陈钟的屋,如愿以偿,不由得喜形于色。而三楼陈钟新的办公室在阴面不说,还临近厕所,每天有丝丝缕缕的不良气味飘乎而来,时时提醒着陈处长的不快,让他总像在吞咽着苍蝇一般。
这段时间,陈钟回到家里脾气也就显得特别不好,使家里充斥了沉闷,似乎还蕴含着浓浓的火药味。
“雯雯,你再不听话小心着!”“再这样我……”,他想说“我掐死你”,“我宰了你”,但说不出口,他的态度却真是恶狠狠的。他有时觉得自己要失去自我控制了,但又奈何不了自己。
“你的脾气咋变成了这样?”妻子张琪在被窝里问他。
“……”他无言。他用劲搂了搂妻子,表示一点歉意,但他的烦恼依然无法消解。
“陈处长,”陈钟的另一个下属,财务会计科的女科长赵淑君将手伸给陈钟,手里是两张粉红色的舞票,“请您和嫂夫人去跳舞,我跟梁晨也去。”
赵淑君是一位窈窕淑女,是从里往外美的那种。貌美倒不要紧,主要是气质很容易让人倾倒。她平素就对陈钟友善,最近看陈钟心绪不佳,就越发地和他接近。往往是不知不觉的,她就把一份关切传递给了陈钟。不管陈钟愿不愿意,她我行我素。其实,陈钟并不拒绝温馨,他不是麻木不仁的人。
“谢谢你。我不想去。”陈钟也绝不是故作矜持,他确实没情绪。
“去吧。我请你。”赵淑君把舞票放在办公桌上,用白皙的、细腻而圆润的手指将舞票推倒陈钟面前。
“梁晨也去。”赵淑君说。梁晨是赵淑君的丈夫。
陈钟往赵淑君的脸上一望,他的神情没有一丝轻佻,但却有无尽的恳切。
“那好,去吧。”陈钟觉得无法再拒绝。
“晚上见。”赵淑君科长告辞。
入夜,陈钟如约携夫人到舞场。赵淑君和梁晨早在门口等着他。
这是本市一家比较高雅的营业性舞厅,声誉不错,挂着某机构授予的“文明”牌匾。歌舞厅灯光越暗越能挣钱,这已经是一种不可更改的现实,这家挂着“文明”牌匾的舞厅看来也难以脱俗。
“别看她提拔了,大家怎么说她!”赵淑君一边走着轻捷的舞步,一边和陈钟说话。
“……”
“那样上去的,谁能瞧得起她?”
“……”陈钟没说话,他专心地听着音乐,舞步走得很轻快。他觉得赵淑君真是一个好舞伴。
“谁有多大的分量,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赵淑君说着,觉得陈钟好象不认真听,于是她和陈钟左手握在一起的右手用了用劲儿,传导着一份提醒。陈钟也两只手都加了一点力,把赵淑君腰抱得紧了一点,手握得紧了一点,但是他仍然没有接赵淑君的话茬。
“她……”赵淑君还要说,陈钟制止了她。
“跳舞。跳舞。音乐多好。”陈钟说。
此后,他们似乎有了一种默契,真的专心专意跳舞。
跳交谊舞,早就是一种普及性的娱乐活动了。陈钟本来不精于此道,但毕意当处长多年了,一般的舞步也都会走。赵淑君是那种天生会跳舞的女人,舞姿轻盈柔美,而且她非常善于调动男伴的自信,总让男伴觉得是自己带着她跳,而且带得特别好,特别轻松。
跟赵淑君跳舞,陈钟一下子觉得自己会跳舞了,感觉非常好。
“喝!陈处长。喝!张姐。”赵淑君的丈夫梁晨弄来一堆饮料,热情地招待陈钟两口子。赵淑君对梁晨的表现不置可否。
一夜舞罢,陈钟觉得轻松了许多。回到家,上了床,张琪给了他许多暗示,想在舞兴之余再来攀登爱欲的峰巅,但陈钟不予响应。
他感觉舞场上的美妙与余韵未消,似乎和妻子**是对那美妙的亵渎。
这次跳舞,对陈钟来说是一次美好的记忆。
“陈处长,你也别只顾埋着头干工作。现在是‘提了溜须拍马的,亏了当牛做马的’,就这风气。”赵淑君说。
自从那次跳舞之后,赵淑君科长到陈钟办公室来得就越发勤了,言语中也比以往更多了几分亲近和关切。
“陈处长,高主任又来过一回……”赵淑君说。那位使出吃奶的劲提拔了汪丽的高主任并不避讳找汪丽,他的到来也绝非一个赵淑君知道。财会科长本还想给陈钟说点什么,又觉得背后议论别人似乎不大高尚,就打住了话头。
“你也别以为光自己有德有才就行,‘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懂不懂啊您。”另外的一次,还是赵淑君单独和陈钟在办公室,她说。
陈钟笑了:“你哪儿弄来这么多顺口溜?”
“多的是,哪个人不能念几套?就你正经得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赵淑君也笑了,“不是顺口溜,是对联。还有横披呢,‘不服不行’。”
“老陈,跟你探讨个问题。”赵淑君拿来自己写的关于改进本单位财务工作的一个方案,要陈钟给提提意见。陈钟觉得自己在财务方面是外行,发言权不多,但赵淑君弄出来的东西他有兴趣,他于是说,“你放下吧,我好好看看。”
“老陈,这本小说不错,你别看书名挺俗气。”她手里拿的是新出版的莫言的《**肥臀》。赵淑君挺爱看小说的。
陈钟发觉赵淑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与他单独面对已经不再喊他处长了,称呼里的“您”也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你”。当他发觉这种变化之后,心里的感觉是几分欣喜,几分温馨。他在思想深处也开始把赵淑君当朋友,当知己了。
“老陈,发劳保品了,这是你的一份。”为陈钟他们这一级领导服务,本也是单位行政办公室的一份责任,赵淑君却自觉地多为陈钟做事,她似乎也不在乎别人会不会说点什么。
“谢谢。”陈钟不由往赵淑君脸上多看了一眼,眼神含义也比较复杂,看得赵淑君有点脸红。
“老陈,明天到我家吃饭吧,带上嫂夫人。”
“老陈,去唱一次卡拉OK吧,我弟媳妇是老板。梁晨也去。”
“老陈,晚上去跳舞吧,我有两张招待票。”
诸如此类的邀请逐渐多了,陈钟不仅没有拒绝,而且也越来越不想拒绝了。
平心而论,陈钟和赵淑君相互走近,一切都很自然,一切都很顺利成章,而且一开始谁都没有料想未来和结果,但他们毕竟是走得近了一些,太近了也就难免不会出点什么故事。
这一天,上级的一个财务检查组来单位检查工作,主管财务的郑处长设宴招待检查组,陈钟、汪丽以及财会科长赵淑君等人都去作陪。席间,那个汪丽又有点趾高气扬,忘乎所以,陈钟心里堵,便闷着头喝酒,喝得就有些过量了。回家也没车送,赵淑君看陈钟有些头重脚轻,就和他一路同行。赵淑君家近一些,到了门口,就邀陈钟去家里稍坐,陈钟也就没拒绝。
梁晨不在,出差了。他们的孩子也在赵淑君她妈家。
“你先坐。”赵淑君扶陈钟上楼,安排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电视机,然后就去熬一种她自己配方的,包括有生姜、大葱、食醋等原料的醒酒汤。陈钟把略显沉重的脑袋仰在沙发靠背上,闭着眼,一种放松感、舒适感在全身弥漫开来。
赵淑君将醒酒汤料配好,将锅放在火上,又回到客厅来看陈钟。
她也已经脱掉了外套,露出了紧身的红内衣,她看陈钟眼睛闭着,就关了电视,而让组合音响播放出很轻柔的世界名曲,同时还把很亮的日光灯关掉,剩下了光线柔和的壁灯。她还给陈钟拽了拽敞开的衣襟,甚至凝神盯着他微醉的面容,许久不愿将眼光移开。
“喝点汤吧,醒醒酒。”赵淑君在陈钟耳边说。她已经把汤煮好,晾凉,放在陈钟面前。她挨着陈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陈钟睁开眼,看了看面前微微冒着气的醒酒汤,再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赵淑君女士,然后伸手去端碗,表示要喝。
“用勺子吧。”赵淑君递给他一个白色的小汤匙。
看着陈钟拿着汤匙的手有些抖,赵淑君一手将碗端起,一手从陈钟手里拿过汤匙。
“我给你喂吧。”她说。
陈钟又看了赵淑君一眼,他想拒绝,但表达出来却是点了点头。
于是赵淑君一勺一勺将汤喂到陈钟的嘴里,陈钟的消化道里吞进一口又一口的舒适,并且这舒适渐渐地也弥漫到了全身。他的酒慢慢地醒了,可另一种迷醉又慢慢地从心底里涌起。
“抽支烟吗?”
“不抽。”
陈钟属于没有烟瘾的那种抽烟者,一般不主动抽,被动应酬抽了也难受。当赵淑君的面,又有点喝大了酒,他不愿意再喷云吐雾。
“我来陪你,抽一支吧。”赵淑君也有几分酒意,单独面对这位陈副处长,她似乎也有点难以自持。
赵淑君递烟、点烟,陈钟也就没有再拒绝。接下来两个人就默默地抽烟,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烟雾,弥漫着缥缥渺渺的音乐,也弥漫着一种含含糊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一支烟抽罢,音响的磁带也自动停转了,房间里很寂静。
陈钟副处长和赵淑君科长四目相对,用眼神进行着复杂的对话。
他们心里都不平静,都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要左右自己,好像就要失去控制了。
“老陈,难道你不觉得我一直在默默地爱着你吗?”赵淑君说。
陈钟心中一震。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别怕。我并不想你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
赵淑君很轻很轻地抓住了陈钟的手,她的手在颤抖,“我敬慕你的才华,更敬重你的为人,但这似乎还都不是我爱你的理由。但是,我爱你。”
赵淑君越说越把陈钟的手抓得紧,眼光也一直盯着陈钟的眼睛没有离开。
“我来到这个单位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有妇之夫了。我不敢打扰你的家庭,但爱是无可遏制的,爱是不讲道理的,爱也是无罪的。”
酒意渐消的陈处长眼睛有点湿润。作为回报,他也抓紧了赵淑君的手。
陈钟忽然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觉得,眼前这位美丽而温顺的赵女士足以使他消融。醉眼朦胧,他有些飘飘乎乎,欲飞欲仙。但到了最后,陈钟试图拥抱赵淑君时,她却推开了他。
“别这样,老陈。我不会在你没想好,或者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让你犯错误。再说,爱也不一定要这样的表达方式。”
临出门,陈钟还是轻轻地拥吻了一下赵淑君,她也没有再拒绝。
陈钟副处长跌入情网。
自从那夜醉酒,在赵淑君家呆过一阵之后,漂亮高雅的女财务科长的影子就进驻陈钟心中,赶也赶不走。他一方面感到自己有几分荒唐,因为如此的经历在他四十年的生活中还是头一次;另一方面他又有几分冲动,总幻想着生活中还能发生点什么故事。倒是赵淑君还能沉住气,对他一如既往,也看不出和他之间有什么远近亲疏的变化。
陈钟的生活中多了一份美妙,也多了一份烦恼。
“陈处长,昨天晚上没醉吧?”他觉得那件事情之后的第二天,汪丽见了他,眼神和语调都意味深长。他当时就在心里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处长,昨天晚上你还行吧?赵科长送你回家了吧?她照顾人可细心可周到了。”郑副处长第二天见到他时所说的话似乎也意味深长,让他琢磨了半天。他知道老郑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
多年来能把握住自己,坚持堂堂正正做人的陈钟忽然觉得自己也好象有了几分卑琐。他的道德良心感到不安。
“你怎么了?心神不定,魂不守舍的。”赵淑君说他。
“没怎么呀。”见到赵淑君,他表面很平静,但内心却风起云涌。他极力克制自己。
回到家,他有时也走神。甚至正和张琪**时也会忽然间停下动作陷入沉思。张琪于是也说他“你咋像丢了魂似的”,他忽然也就觉得张琪有点惹人烦。
赵淑君的爱人梁晨出差去了,陈钟真想找个机会去和赵淑君幽会。但他明白如果去了事情可能会弄得无法收拾,于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他心里时常装着忐忑,再也就没法安宁了。
这天,陈钟他们单位的几位处长都到主管他们的上级机关去开会。会后,那位高主任把陈钟单独留下,和他谈话。
“老陈啊,早就想和你叙一叙,一直没个机会,啊。”
这位高深莫测的上司这样开口,陈钟觉得摸不着头脑。
“老陈啊,提拔了汪丽,群众有什么反映啊?或者说,你有什么看法?谈一谈吧。随便谈一谈。啊。”
陈钟觉得没有什么好谈的。他便不开口。
“说呀,老陈。”
“没听到什么,我也没什么意见。”
高主任脸上有些晴转多云。
“老陈啊,培养选拔年轻干部,尽快把他们放到重要的岗位上来,这是中央的方针。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们都要在政治上和党中央保持一致。是吧?”
陈钟皱了皱眉头。他知道现今的领导干部中有一些人,有一种风气,搞不正之风,做败坏党的声誉的事,总还要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遮羞或者壮胆。他很鄙视这些人。
“你也是一位大有前途的同志,要眼光远大一些。升官呀,发财呀,这不是一个共产党人应该想的。过分的追求这些东西就不对了,也显得目光短浅。你说对不对呀,老陈?”
这位上司的话里有明显的批评,陈钟听得出来。陈钟不由恼从心起。我做错什么了?我自己伸手要官要权了吗?真是莫名其妙!
准是那个汪丽又恶人先告状,真是岂有此理!
但他无法发作。跟上级有时是无法讲道理的,职务高一级就是理!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俗语十分贴切。陈钟在官场上混,也不是一点没长进。
但陈钟无比恼火。
陈钟的恼怒无处发泄。憋得有点受不了,他决定给上级写一封反映信,状告那位高主任。一动笔写,他才发现自己掌握的材料并不多,这状从何告起?现在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说不对也对,说对也对,有理的讲不清,没理的常有理。况且,男女关系早已经不能作为反映信的内容了,现在都什么年月了!他写完信撕了,撕完了又觉得不甘心,再写,再写完凭着一气之勇,就投寄出去了。投寄完了以后,又十分后悔,他知道,有许多反映信最后都转给了被告的人,而挨整的却往往是告状者。又一想,信是匿名的,转回来也不能证明就是我写的,怕什么?再一转念,又想到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古训,觉得还是危险大大的!又后悔,但已经是覆水难收了,就只剩下了懊恼。
告状信的事,给陈钟副处长平白地增添了烦恼。他在事后起劲责怪自己:干什么呢?吃了迷魂汤了?还处长呢,太没道行了,太没城府了!
这天回到家,陈钟仍然一脸恼怒。雯雯本来还想撒撒娇,发发小脾气,但一看爸爸的脸色,只好先忍了。张琪也看出陈钟脸色不对。最近陈钟回到家老拉着个脸,她心里也憋气,但为了家庭和睦,他还是尽量忍着。
陈钟拉着脸吃完饭,就急匆匆地出去了。他心里有个小秘密。
他不知道他这一出去给小雯雯和他妈闹纠纷埋下了伏笔,他更不知道雯雯和张琪的纠纷是一个更大的悲剧的伏笔。
陈钟从家里出来,径直去找赵淑君。
他的烦恼无法在家里排解。他心里的委屈和懊恼也不想跟张琪诉说,他于是想到了要去找赵淑君。
“我真想去杀人放火。我简直要爆炸了。”陈钟对赵淑君说。
赵淑君爱人出差还没有回来,家里仍然只有她一个人。
陈钟一进来就瘫坐在沙发上,长嘘短叹。赵淑君调理好一杯咖啡,然后就端坐在陈钟对面,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她心里很欣慰自己面前呈现的是一个完全真实的男人。
“淑君,我完了。我特别特别渴望你,就现在。”陈钟的眼光越过赵淑君的头顶,凝视着对面的墙壁,说话得有气无力。
赵淑君无言,她依旧含情脉脉。
“我现在才知道,男人是多么脆弱,我自己是多么脆弱。”陈钟依旧是有气无力的语调。他朝赵淑君招招手。
赵淑君温顺地依偎在了陈钟身边。
“怎么了,告诉我。”
“其实,也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陈钟伸出左手从腰间轻搂着赵淑君,“我这会儿其实什么也没想,心里却总像堵着一团棉花。见到你好多了。”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男子汉顶天立地,你的年龄,你的阅历,都是让人羡慕的。你应该觉得自己是一座山,一条河,一片海,有什么力量能撼动你?能改变你?都不能。像我这样的弱女子,对你只有仰慕的份儿。伟岸、坚强、宽阔、博大,才是男人。你是真正的男人,你懂不懂?”赵淑君近乎是在陈钟的怀抱里。赵淑君也有几分陶醉。赵淑君面对着自己仰慕的男人呢喃歌唱,歌唱一首给男人的赞美诗,这赞美诗首先陶醉了她自己。
“谢谢你。”陈钟的语调也轻得近乎呢喃,他微闭了眼睛,轻轻地把赵淑君搂到怀里。赵淑君这时也柔成了风中弱柳,她也闭了眼迎接来自陈钟的吻。
一个长达几世纪的吻。
事情本来还会顺理成章地向前发展。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紧接着就是钥匙插进锁孔里拧动的声音。
是出差的梁晨不打招呼提前回来了。
尽管赵淑君还比较坦然比较自如,尽管梁晨也没有多少要和陈钟过不去的意思,但陈钟自己确实尴尬极了狼狈极了。
他近乎逃窜那样的从赵淑君家脱身出来,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情又变得十分糟糕,糟糕透了。
陈钟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他的宝贝女儿雯雯正在和她妈妈顶嘴。
“凭什么碗就要我洗?小孩子身上为什么就不能带钱?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服从你?大人为什么就总是有理?”雯雯一句接一句地抢白张琪,张琪气得脸色苍白,一点办法也没有。
陈钟进了门,雯雯也根本不看他的脸色,照样和妈妈吵。
陈钟在家里,一般情况下对雯雯还是有点威慑作用的,但今天母女俩已经吵得进入状态了,雯雯就有些失控,就有些不管不顾了。
“大人做什么都可以,小孩子做什么都不对,还讲不讲道理?”
雯雯说。
陈钟也并不想弄明白雯雯为什么和张琪吵架,他看着已经长得和张琪差不多高的雯雯,觉得自己要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讲道理的家伙。他本来极糟的心绪就更槽了,他想不爆发都不行了。
“你先闭嘴!”
“人家还算不算是一个人?为什么让我闭嘴?大人就都有理?”
雯雯好象也有点豁出来了,并不想给这位处长爸爸让步。
“孩子对父母应当有起码的尊敬,必要的时候还要服从!服从!
你懂不懂?”
陈钟实际上已经接替了妻子张琪,和自己已经十二岁了的亲生女儿平等地吵架。
“你说过,家里也要民主,也要平等。你也说话不算数!说话不算数!”雯雯毫不示弱。
“我就不算数,我还要宰了你!”陈钟很快就失去了控制了,他有些声嘶力竭。
“大人就能不讲道理,大人就能以势压人!呜呜呜……”雯雯也委屈的不行,她放大了哭声也是表示反抗的意思。
“滚出去!!”陈钟觉得他对这孩子不讲道理的哭闹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自己的高声叫喊也进一步激怒了他自己。
“滚出去!!”
“呜呜呜,呜呜呜……”
“你再哭我就去死!!”陈钟已经喊得嗓子都嘶哑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导火索已经引燃了。
“呜呜呜,呜呜呜……”雯雯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哭的声音越发大了。
张琪又气又急,但又无奈。她怨恨雯雯这孩子不听话,也觉得陈钟有些过分,但她对事情的危险性也估计不足。
她事后很后悔没有及时采取点防范措施。
“我让你哭!我死了!!”这两句话是陈钟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他一脚踢倒雯雯,一纵身就从窗户上跳出去了,就好像一只鸟那样飞向天空。
他们家住的是六楼。
陈钟陈副处长一念之差,就把自己变成了水泥地上的一块大肉饼。
一块惨不忍睹的大肉饼。
陈钟的死也引起人们的纷纷议论,就像许多非正常死亡的人一样。
有说他好的,也有说他不好的。
好在这些说法陈钟自己是听不见了。
(一九九六年·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