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运天赐。
我要告别锄把镢把锨把镰把杈把铡刀把。到村上的小学校当民办教师了。我大白天就梦见我家那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坟里直冒青烟。
两年人民公社社员,让从小娇生惯养、赢弱如麻秆的鄙人强壮了筋骨,竟人模狗样的像是个小伙子了。遍尝各类农活儿的滋味乃至体会过了筑坝打夯挖隧洞钻窟窿的感觉之后,忽一日悟出,当个小学民办教师,工分之外每月尚有五元人民币的补助,对我来说也不失之为最佳选择。于是,当那位对我的小聪明(编个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的小快板、出个漂亮的黑板报之类)十二分赏识并力主对我要委以重任的公社书记兼路线教育工作队队长让我在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和小学教员之间作自主选择时,我不无虚伪地满脸痛苦地选择了当孩子王。与我并肩跨进小学校大门的还有一位女性公民名叫萱。
2
萱与我有缘。
小学初中都是同班。两人都不怎么用劲,学习成绩就垄断了同班乃至同年级的前两名。同受表扬同拿奖励也就同遭嫉妒,同甘共苦两小无猜也就彼此有些好感,只可惜年龄忒小又傻又痴尚不懂男女奥妙所以实在也就没有什么戏。
后来上高中,萱跟随在县城工作的她爸去了县一中,而我则只能在比县城荒僻许多但比我们杨村热闹许多的一个小镇继续我的学业,虽然推荐高中生时我因为出身贫农根正苗壮排名比萱靠前了许多位。这件事让我初知世态炎凉内心冒出些许忿忿而又无可奈何。
再后来因祸得福,我在小镇高中保持了尖子生的地位,自豪与骄傲这两位朋友始终与我相伴,而萱则在县一中被众多的尖子生淹没,据说再也没有像上小学初中与我并驾齐驱时那样地神气活现过。
再后来,我们这批两年制的“高中七二级”统统被送回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与萱等等如我们一类的人就又回到了同一方水土,开始了我们此生此世或长或短的农民生涯。
在农田基本建设工地,我被委任为青年突击队副队长。我切身感受到党的关怀领导的信任,一时间竟浑身长劲儿热血沸腾豪情满怀决心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萱作为青年突击队员之一因为瘦小纤弱而力不胜任,经常叫装满黄土的架子车弄得趔趔趄趄东倒西歪很叫我有几分瞧不上。
忽有一天我发现了萱的眼睛。
那是一车土装得前重后轻车辕把着地,弄得萱坐在地上扶不起架子车辕,我很不屑地走过去想帮她一把。她大约读懂了我眼中的不屑,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我一眼。
这一眼其实并不十分复杂,怨艾、倔犟再加点儿对我的不屑,但我还是被她击溃了。
我落荒而逃。我意识到女别两年当刮目相看,萱已绝非当年上小学初中时的萱,我也意识到我长大了。后来有一次萱的手背负伤,我十分想帮她去包扎一下并且预计到那样做了肯定会有一种幸福的体验。但我终于没有冲上去,只是看着她牙齿和右手并用在左手上拿手绢儿扎出一朵花。再后来有一次我一不留神用镢头砍在了脚背上,竟听任萱将那从黄胶鞋里拉出来的毒气弹般的臭脚抱在怀里又揉又擦又包扎,让我脸一直红到耳朵根乃至脖根。再再后来我就很长时间不敢正视萱的眼睛。
可萱的眼睛偏偏在我眼前晃,赶也赶不走。忽一夜梦见那眼睛以及眼睛之外的某些事物,使我有了人生第一次如此这般的经历和感受,气得我第二天在心里直骂自己不要脸。
于是,萱与我同年同月同时辰进入同一所小学校从事同一种职业,竟让我也认为是天赐机缘。
3
我们杨村小学共有八名教师。
川和洲是“老三届”,川是高六六级,洲是高六八级。明和秀是初中六六级毕业。这四人以及新来的鄙人再加上萱均是挣工分的民办教师,惟有谦和娇二人是公办教师,一雄一雌一黑脸白头一白脸黑头一校长一主任。“民”字号是“公”字号的手下臣民,这是当时我们那里农村小学校流行的体制。
明和秀好,好得由来已久。当农民修大寨田时,他们就在黄土崖下搂过亲过那个过。后来明却和丽结了婚。他不嫌秀而是嫌秀她妈。秀的爸一辈子**,秀她妈却一气生了秀兄弟姊妹六个,且六个长得互不相像。明的五爷是易村有名的“快板王”,特别擅长编酸的,他给秀她妈编的快板儿能让年轻人听得几天几夜不瞌睡且裤裆屡次三番发粘。明从五爷那里对秀她妈留下了先入为主的坏印象。秀起先对明不依不饶,很想用自己尖利的指甲在明的脸上留下爱情的印记,无奈明的脸皮创伤愈合能力超强,使秀始终没能称心如愿。倒是后来丽用她并不很尖利的指甲给秀留下了印记,秀才不得不默认了现实。再后来,两人都当民办教师了,都住校,明隔三岔五半夜往秀的被窝里钻一回,做些男女之间常做的动作,每次呆一到三个小时不等,秀也乐意。小学校的教师们对此也视而不见心照不宣,只是心直口快的川说过,此与树梢上的麻雀踏蛋的不同之处不过是一在明处一在暗处罢了。
第一天报到,我就发现秀对我媚眼翻飞秋波频递使我热血冷却脚后跟直痒痒。而她对与我同时进校的萱却不冷不热言谈举止里透出了不少酸气。大约因为我们这一对(权且称做“一对”)无论外观质量或内在气质均胜过她和明一大截。
川说:“欢迎,欢迎。”
洲微微颌首。后来我知道他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名言:沉默是金。他家阶级成分不好。
谦说:“你俩儿明天就上课,我跟文主任(娇姓文)去听。”
“去听。”娇也说。
“去听。”其他人也说。
惟明精神不济,眼睛犯迷糊。
4
夜里躺在小学校里已经归我使用的一间小屋的土炕上,我起劲回忆我的老师,尤其是那些课上得出色的老师当年是怎么给我上课的。大半夜的回忆、体味、模仿得益匪浅,第二天上课我将坐在教室后面的谦和娇以及别的同事们视为一袋一袋的麦子或者是一个一个硕大的红薯,理也不理他们,满眼只有天真烂漫纯朴而又土气的学生,课讲得如行云流水**虽自己已有点儿不知所云但自我感觉仍可算得十分良好。
上完一节课,两手粉笔沫没顾上擦掉又去听了萱的一节课,感觉是我棒她比我更棒。
她棒比我棒更让我心里觉得棒。
晚上开会评课。我估计一片赞扬声从除我和萱而外的人们嘴里吐出乃顺理成章,故而心痒难挨,脸上却紧绷着笑,那样子很有点像后来北京的那帮哥儿们所说的“玩深沉”。
不料首先如雷贯耳的是谦校长的放屁声:“啵儿,啵啵啵啵,啵儿——”
后来我弄懂了这屁声其实也是身份和地位的一种体现。每逢开会,习惯于跪在土炕中央的老校长谦屁股习惯性地一抬,便会有这种不是丝竹胜似丝竹的声音回**。而其他人是断不能让屁出声的。我十分钦佩诸位同事对此充耳不闻充鼻不嗅不动声色乃至洗耳恭听的功夫,但我无论如何却因此而觉得谦的办公室兼寝室兼小学校的会议室是个十分不清爽十分龌龊的地方。
那天首次聆听这屁声,我与萱不觉相视一笑,她还明显地蹙了蹙鼻子。后来我很为老校长用响屁作为评议我教师生涯第一节课的开场白或曰前奏曲而耿耿于怀,觉得十二分的扫兴加倒霉。反倒是女同胞显得十分超然。
响屁之后的谦一脸庄严:“开会。”
于是开会。于是大家开始对萱与我的第一节课评头论足。
娇先发言:“春(春是我的大名)的课不错。语言清楚、简练,板书工整,也能镇住学生。学生嘛,给好心不能给好脸。萱爱笑,学生娃们也跟着笑,一笑一脸红,课堂就有些乱。醋溜的普通话嘛,还不如用方言。具体说嘛,一……”她的发言很长,长得符合教导主任身份的需要。“具体说嘛”之后,不仅有一而且还有二三四五六。听完之后我总的感觉是有点儿抬高了我贬低了萱,除此而外的感觉就是言而无据信口开河隔靴搔痒说了不如不说之类。紧接着秀同志的发言跟娇主任如出一辙,“扬春抑萱”的趋势十分明显,区别只是在于她比娇更拙、更浅、更直露。明的发言如同他的神态,迷迷糊糊,如梦如雾。后来我知道有此类现象发生惟能证明他头天夜里没干好事。等这三个人的发言结束,我脑子里无端冒出当时正在批判的一句孔老二的古训:“为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同时我也为萱悲哀,她倘若是进入清一色男性世界,凭她的身材、长相尤其是气质,很可能就会得到众星捧月般的效果,而遇到了娇与秀之类的女人,她也许就倒霉了。
川说:“我看,都比我当初上第一节课强多了。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普通话还是要用的,从醋溜到不醋溜,应当允许有个过程。”我这才记起我与萱的普通话都不怎么纯正,爹妈从小教给我们的是秦地方言,上小学上中学老师说普通话的也没有几个,比起他们的平均水平来我们也算得是青出于蓝。但我的印象,萱的普通话要比我好些,所谓的醋味我的要比她的更重一些。川的话不多,但真,又有点和娇对着干的味道。从此我视他为知音。
洲没有发言。沉默是金。
谦总结:“春、萱,这俩同志今天第一次上讲台,课还是讲的不错的。不错的。万事开头难,还要好好努力。努力。多和其他同志相互听课,相互帮助。帮助。你们俩准备教同一个年级的课,相互也要多切磋。切磋。”
老校长不失长者风度。
忘却了那如雷贯耳的屁,我对他也生出些许尊敬。
“切磋——”我想。
5
从此以后,我就经常和萱在一起切磋。
同事同到如此地步,我也就不再怕她的眼睛了,虽然偶或也觉得她的眼睛深如井,但我十分清醒,只要我不往下跳,那井也奈何不得我。
问题在于,我后来简直想跳那井了!
萱确实很可爱。
长相自不必说,本来就很美,况且看惯了,越看越觉美(弄不清楚是不是也属于××眼里出西施之类)。美在清秀,美在素雅,仅脖子上系得漫不经心的绿围巾就令我神驰。
更要命的是她的悟性。研究问题,备课,我的思维具有韧性,持续不断,她的思维却善于跳跃,经常堵截在我的半道上。我们两个恰似丑陋的乌龟和机灵的兔子,但她这只兔子从不睡觉。至于我的喜怒哀乐,她更了如指掌,悟性好到了不用察言观色。后来我一直相信有心灵感应之类的物什存在,而且固执地认为我与萱之间正所谓“心有灵犀”。
所以想跳那井。
没等我跳下去,就出事了。
小学校里的教师每人一间屋,白天办公,晚上睡觉。大家习惯上称做“校长的房子”、“主任的房子”、“×的房子”。虽学校就在本村,教师们还是坚持住校,有老婆的也只是周末相会。偶尔也有人坚持不到星期六,在晚上九点半以后(学校规定九点半以前办公)回家钻了老婆被窝,第二天便会被男老师们讽为“加课去了”,视为没出息的表现。
萱的房子和秀的房子挨着,夹在谦和娇的房子中间,表现出领导对年轻女同志的关怀。其余我们四位男性公民的房子在另一处,靠近学校的后围墙,安全系数差一些。
我与萱常在萱的房子里切磋。
真是切磋。课程进度、教法、板书设计、习题安排,甚至每个生字的读音、释义,都在切磋的范围之内,绝无故意拖延时间以便调情的思想或行动,但也确有温馨愉悦之体验。所以切磋是经常的,所以有时也切磋至深夜。
有一日切磋得忘情,不觉已过了十二点。时值初冬,因天冷之缘故,鄙人**频频告急,几次三番上很远的茅厕使人备感麻烦,于是便投机取巧在不远处的墙下面方便了一回。回过头来走近萱的房子门口。没听见门响,却见从隔壁秀的房子里闪出一个人来。黑暗中看不清容颜,看姿势大约是提溜着裤子跑了。吓得我要喊又咽了回去。等回到了萱的房子,我早已镇定下来,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继续与萱切磋备课。
不几天,就传出闲话来,说我半夜从萱的房子出来正在系裤子。
委实有些妈妈的!
萱忒傻。我好几天不去找她切磋,她却来到我的房子说要切磋。
我把门窗全打开。
“冷。”萱说。
“不冷。”我说。
“真的冷。”萱说。
“真的不冷。”我说。
她闭门。
我开门。
她关窗。
我开窗。
她看我,一脸疑惑。
我看她,一脸的冷冰冰。
“咋啦?”
“不咋。”
“不咋咋啦?”
“……”
这一回她看我很仔细。
我知道她悟性好,竭尽全力把一切都掩盖起来。
她看清了我的一切,包括嘴唇周围已经有了毛茸茸的胡子。
而我只看到了绿围巾。
6
管他娘的!照旧切磋。
也没有再碰上提溜着裤子的明之类,关于我提溜裤子或曰系裤子的传闻也没有进一步的发展。我想之所以有上次的风波,大约是因为鄙人撒尿不注意认真选择时间和地点,或者是因为萱同志长了一张出色的脸蛋。我还想,少男少女常在一起,冷不丁地弄出点儿什么新闻来也不足为奇,说不上我还真要在萱的身上干出点儿什么再制造出更大的新闻这一点谁也他妈的说不准!
很奇怪,没有系裤子一说之前,我他妈正人君子的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与萱之间正常得比革命同志还革命同志,虽夜深人静四目相对仍是专心切磋,偶尔手碰在一起双方就都赶快缩回去了,好像爹妈根本就没给我们邪恶的基因,仿佛我们不是少男少女。而有了系裤子的传闻,我一下子像悟出了点儿什么似的,灵魂也一下子变得不安分起来了。
我恨萱。这死丫头片子只比我早出世几个时辰,而我的生辰又偏是正月初一凌晨,于是这几个时辰便是一岁,于是我便在这个比我低一头的十足的小妹妹面前成了弟弟,于是当我们真正有点儿像成人一样地熟识了以后她在我面前便有了几分姐姐的架势!
我恨她傻。裤子事件之后的我已绝非昔日的我,每逢切磋到深夜万籁俱寂四目相对几乎能听到脉搏跳动时,我就不禁心旌摇摇想入非非总希望能发生点儿什么。而她却一如既往一无所悟总以妹妹的形象摆出一副姐姐的架势。比如说我手冷,她可以主动地上来摸一摸甚至帮我捂一捂,而我想要主动握握她的手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干;她可以就事论事地以我的衣服为例对我妈不算十分高明的裁剪技术或针线功夫提出异议,而却不许我顺坡下驴地将她的绿围巾系在我的脖子上。
于是没戏。
7
世间万物都很辩证,没戏说不定就正孕育着有戏。
忽一日,谦校长正告我:“晚上不要在女同志房子呆得太久。”
我愕然之后正色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这意思。你明白我的意思注意点儿就行了。甭弄得不意思。”
老奸巨猾!我记起他只不过会放如雷贯耳的屁。
萱也被正告过,“晚上不要让男同志呆得太久”之类的话。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萱觉得很委屈。
我觉得很兴奋。
我认为谦的正告说不定就是我与萱之间要有点儿什么的先兆。
“管他呢!”我说。
萱不解,一脸的疑惑。她傻得可以。
“你看我这种‘男同志’,会把你这‘女同志’怎么样?信不过?”
她笑了。我觉得那笑脸如一轮红日灿烂辉煌。
我觉得有戏。
8
切磋得很有成果。
全乡(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的小学三年级搞了一次统考,杨村小学的成绩高居榜首。如果按班级算,萱的班第二,我第一。
我很得意。我想切磋应当继续下去。
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美妙。学年末评先进,当优秀教师的却是秀和洲,奖状之外还得了一个搪瓷茶缸子。我无所谓,这两人当先进的奥妙我相信川老兄的解释:“秀同志裤腰带松,嘴甜,她不光和明有一腿,和谦也很难说,不过我估计,老头儿有那心没那胆。洲呢,不说话,任谁也不得罪,而且会巴结。他背后给老头和娇主任送了多少东西?你不懂!”萱这次却不够超然。她没说什么,但起劲儿蹙鼻子,将那漂亮的小鼻子蹙得惨不忍睹,小嘴也噘着。她噘着小嘴别有一番韵致。我逗她乐,“不就是一个破茶缸子吗,还没盖儿。”她仍噘着嘴,仍朝我蹙鼻子。
没辙,就切磋。切磋也没滋没味。我这才知道,女孩儿敢情都心眼儿小。
不料夜半时分,萱姑娘出语惊人:前不久我有几天不在,谦校长有一次在萱的房子里指导帮助备课至深夜,临了他竟苦苦觊觎这女孩儿的粉腮,最终借故摸了上来,被萱用肘臂阻隔而未遂。萱嘴噘脸吊不在于先进不先进,而在于此。
“这老公狗。”我暗骂。我想,他与秀的关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告我俩儿原来正是狐狸吃不着葡萄。
“委实有些妈妈的!“阿Q公曾如此教导我们。
我提醒萱,我与她之间该发生点什么了。不然,枉担了虚名。
她有点儿脸红。
她若有所思。
9
这天,杨村小学全体老师带着三、四、五年级的同学去参观一座水库。这是包括我们本乡在内的三个乡联办的工程,有上级政府的拨款资助,但主要还是靠老百姓勒紧裤腰带来干。说这是翻身工程,命脉工程。
让学生搬了一阵儿石头,以表示对水库工程的支持之后,是参观,参观完了,在水库岸边休息。没注意,有几个调皮的学生闹出了乱子:有两个爬上一个小船,另有几个解开了系着小船的缆绳,船于是顺水顺风,缓慢的向水库中间、向下游**去。船上的孩子吓得吱哇乱叫。岸上的的老师手足无措。我看那船上,并无桨篙之类的东西,即使有,那几个小调皮蛋也不会划。
川眼尖,他看见船上有一铁撮箕。
“别动,小心翻船!”川一喊,船上的孩子不敢动了。
“拿好撮箕,别掉到水里。”川指挥道。
我领会了他的意图,接着指挥那个拿撮箕的孩子:“划,用劲朝后划水!”
“拿到左边来划!”川。
“右边也来几下!”萱同志也跟着我俩儿喊上了,“左边,左边!”
还好,船缓慢地向岸边移动了。
“哎呀!”岸边又是“扑通”一声。我一看,糟了,萱指挥学生划船指挥得忘情,自己竟一脚踏空掉下去了。
这里的水至少也有两丈深。我知道旱鸭子一般的萱同志掉下去绝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环顾四周,谦校长黑脸变白了,娇主任白脸变紫了,秀手舞足蹈吱哇乱叫,明不大迷糊了但也不知该干什么,洲处变不惊大约仍在默诵“沉默是金”,川要脱衣服又明知自己水性不行急得头上直冒汗。我责无旁贷。我义无反顾。我他妈当一回英雄或者傻冒儿。我脱掉衣服扑通一声跳得又干脆又漂亮。
我水性好得连我自己都惊讶得像发现了新大陆。我抱上连吓带呛已经犯迷糊的萱努力朝岸边游去。生死关头虽然肌肤紧贴我也顾不得想入非非。临上岸时他们七嘴八舌七手八脚都显得对革命同志十分关心十分爱护十分不舍得让萱同志去喂鱼鳖虾蟹。
萱吐出一滩水然后就清醒了,但仍然象面条似的软溜溜难以自持。明建议让**船的学生抬上萱老师以示对他们的惩戒。谦不同意,说是让秀和娇扶着走,实在不行就由川和洲轮着背。我和明年轻力壮却无事可干。我想,这件事能显出领导就是高明也显出谦是正人君子。
好在萱恢复得快。走一走她竟不让娇和秀扶了,牵着几个学生的手越走越精神。
我想我和萱真是有缘分。
我想她掉进水里生死攸关由我而不是由别人救她上岸这大约也是老天爷安排的。
于是后来有一天晚上切磋完了我并不想离开萱姑娘的房子,于是当我发现她眼神有些异样呼吸有些粗重时我冷不丁上去就是一吻——不是在唇上,而是在腮边。
不料她大怒。
“你这人……”虽算不上是勃然大怒也分明是杏眼圆睁义愤填膺,“你……”
再无下文。我也顾不上听下文。我十分狼狈十分尴尬十分脸红心跳十分匆忙地告退。
又不料,半小时后,她竟到我的房子里来了。此时左邻右舍已熄灯就寝,万籁俱寂世界真安静,她坐了下来,不羞不臊不温不火不言不声不哼不哈反倒把我弄得莫名其妙。对坐良久,她才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又怨又恨又疼又爱,一切尽在不言中。
前嫌尽释。
我记取了教训。我自知与吻什么的无缘便只轻轻拉上她的手。她破天荒地没有抽出。
我发现,这手也漂亮。小拇指细细的,嫩嫩的,真像小孩子的手。随之而来的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感觉油然升起,明白了女孩子柔就是美美就是柔又柔又美又美又柔才可以叫做女孩子。她做可人依人状还使我突发奇想:当初出生时真该努力争取时辰,弄个哥哥的身份才合乎道理,现在悔之晚矣!
有戏吧?
我与萱的“戏”全部也就在于此!
10
此后是暑假。一个暑假我过得很愉快,干活如舒展筋骨,深翻土地不觉其累掏挖猪圈不闻其臭,看书如饮甘醇,昼寝夜读不知其错艰涩困苦不厌其烦。
我知道了“萱草”亦作“谖草”,古人认为它可以使人忘忧;我还知道稽康《养生论》曰“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我并且认为萱的父母给她命名为“萱”比我的爹娘把我叫做“春”要高出好几个档次。我估计我从今以后天天“忘忧”月月“忘忧”年年“忘忧”这辈子大概都会无愁无苦无虑无忧!
却不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我高兴得太早了。
暑假里萱和她妈一起到县上他爸那里去住了。我天天想夜夜盼,没有想回来萱同志却盼到了一条坏消息。
说是萱要订婚了。
当然不是和我。
我气急败坏。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她回来了。
“真的?”我问。
“……真的。”
“谁?”
“喜。”
喜是什么东西!
初中时喜和我和萱是同学,他有个外号叫“压塌板凳儿”,整天坐在教室里学呀学,考试老是倒数。年龄不大皱纹满额堪称自然灾害严重,每每看见他我就想起我家后院养的那动物的脸且挥之不去。他凭什么能和萱订婚而我却不能?什么叫做鲜花插在牛粪上嫩白菜叫猪啃了?
“为什么?”
“……”
“为什么?!”
我脑袋涨大满脸充血眼睛发红虽没有照相摄像记载但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可怕。
萱用沉默作答。
后来她看我实在痛苦不堪就主动上来拉住我的手使劲儿摇晃,想让我看看她的眼睛。
我看了。她泪眼迷离脸如死灰全身颤抖,那痛苦不见得就比我的轻。
我想搂住她揉碎她然后就让天崩地裂地球爆炸或地震水灾失火触电刀劈斧砍怎么死了也比活着强。但是我不能如愿。男子汉大丈夫看见一弱女子比自己更痛苦那么自己的痛苦就不能算作痛苦。这也是我一瞬间的顿悟。
她剥夺了我歇斯底里的权利。
我还原如故我。
喜他爹是村上的副支书,副支书的妈是萱她爸的奶妈,萱她妈娘家的隔壁邻居就是喜他妈的娘家,萱她姑家的弟媳妇的妈又是喜他妈的姨妈,如此等等的关系和萱她爸妈要为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的想法,以及喜是当兵的又传言要提干而当时的姑娘们又风行对解放军趋之若鹜等原因,促使萱一家为她选择了喜。而我的父母大字不识老实巴交本分为人在村上的影响力实在有限,况谦校长以及熟识我的许多人皆评价我瘦里巴叽怪里巴叽傻里巴叽不会成大器不会有大出息。还有原因就是当时我们杨村以及周围村上的年轻人订婚仍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自找对象的风气还远没有后来盛行。所以,萱很可悲,我很可怜。
更可悲的是她能反抗而不敢反抗。
更可怜的是我想反抗而不能反抗。
所以让她父母不费吹灰之力就铸成大错。
11
将错就错。
小学校的同事们都去喝萱的订婚酒,我也去喝。
为什么去喝?
为什么不去喝?
于是就去喝。
是萱她爸请小学校的人,在萱她家。并不要送礼的。用萱她爸的话说:“等孩子结婚再送礼不迟。”显示了他做人的精明。
白喝。白喝谁不喝?谦校长率领我们一行七人(萱不计算在内)如约赴宴。
一块钱一斤的散白酒。谦喝得有滋有味,川喝得痛快酣畅,娇嘴咂得吧叽吧叽响,秀的笑声又响又浪,明迷迷糊糊捏着个酒杯不辞不让,洲推三阻四硬说自己没有酒量。我没太喝过酒,今天很想体味一下醉的滋味,猛喝。
萱很忙。添酒上菜跑前跑后,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欢乐还是忧伤。
萱她爸让萱给大家敬酒,每人喝双杯。杯很大,萱给别人都是满上,给我的第一杯,她倒了半杯,我没说什么,仰起脖给灌了。第二杯让川给发现了,他说:“倒满倒满,茶半盏,酒杯满,不满不算。”萱很不情愿地给添满,我又一饮而尽。
酒越喝越没有滋味。萱几次三番将我面前的杯移开,都被我自己抓了回来。
不醉一回算没喝。我想。
喜来了。这小子初中毕业不久就去当兵。第一次回家探亲就订婚,而且订的是萱这样出色的姑娘,虽不是洞房花烛,也足够他风光一阵子的。他那长满了深刻皱纹的脸溢彩流光,笑得很傻但也笑得真诚笑得酣畅。他与我等一一碰杯嘴里却无词可祝于是只能越笑越傻,我趁着酒劲儿将他的杯一直碰得掉在地上他却依旧笑得很傻。我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只有如灌凉水般地灌那廉价的酒液。
总算喝迷糊了。
我朦朦胧胧恍恍惚惚昏昏沉沉摇摇欲坠飘飘欲仙,萱模模糊糊飘飘渺渺影影绰绰如烟如缕如隐如现,渐渐远离我而去。
半醒半醉间又闻谦校长大屁声声如故。
他妈的正所谓积习难改,太煞风景。
这老浑蛋。
不,老公狗。
我醉了。
12
今夜无故事。
与萱的切磋备课在我来说已成纯粹的例行公事真正的革命工作。她也恬静如故热情如故从容如故聪慧如故悟性如故一言一蔽之一切如故。
我弄不清楚她是顶傻还是顶聪明。
我觉得我深沉还是她深沉是个值得深思值得研究的问题。
切磋如故,然而乏味如斯。
有一天晚上喜来了,他即将假满归队。我表情木然与之寒喧。
我出门时漫不经心地将大半个吃剩的蒸红薯丢在萱的房子门口的台阶上。红薯是萱分给我的夜宵。
第二天我对喜的鼻青脸肿表示不解。
我对我的卑琐亦不解。
13
日日夜夜无故事。
时光飞逝,我发现我唇四周的毛或曰胡须变黑了变稠了,需要我用剃刀来对付了。我认为我教书之余还应该干点儿什么制造点儿什么了。我穿着有洞的黄胶鞋和没有脚后跟的黄尼龙袜子在母亲的报怨声中耗尽民办教师每月五元后来涨到七元的补助费买来《朝霞》《群众艺术》和《人民文艺》,苦读苦写,想发表点儿什么换取点儿绝非稿费而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什么,于是我失却了失恋的痛苦得到了渺茫的希望和忙忙碌碌的充实。
我觉得我与众不同虽不伟大但也不十分渺小。
萱还是萱。我买的杂志她也偶尔翻翻偶尔也与我讨论几句。她教书依然很好,普通话很快就消除了醋味比我显得纯正流利。她工作之余也增添了给喜回信之类的事情。喜的来信她看得很潦草往往脸上挂着鄙夷或不屑,我去了她也不回避甚至把喜的信推给我看而我却从来都懒得瞧。倒是有一次她给喜写信见我来了漫不经心地扔到桌上,我也就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发现她对喜批评表扬兼而有之,在纠正对方来信中的错别字之后也称道对方为人忠诚厚道。
从此我视萱为喜的媳妇。
我觉得我与正人君子十分想像。
不料忽一日我又将萱抱在怀里。
14
从部队传来消息。
喜原来是提干的对象,但事到临头突生变故,提了别人没提老实巴交的喜。喜想不通,去找去问,没有结果反倒挨了好一顿训。老实人发起火来尤其暴烈,这家伙一怒之下竟把部队一位干部打得成了脑震**。这错误于是犯得大了,据说即使不军法处置也要开除军籍回乡务农,从此再无前程可言。
这消息对萱不啻是晴天霹雳。
她哭了。
喜的爹我们村的副支书很开明,他让媒人告诉萱她妈,自己儿子不争气不能连累了萱,萱是好娃是争气的娃千万不能叫娃受委屈,娃想怎样就怎样想不跟喜了也行娃爱跟谁就跟谁去。
萱听了这话哭得越发厉害。我想与她切磋也没法切磋。她看见了我恰似看见了亲人看见了兄弟看见了能诉衷肠的人。她泪如泉涌红着眼睛拉开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坐下她也坐下不声不言继续她哭的事业。我看她哭得认真哭得投入哭得动情哭得没完没了,自己不觉也有些鼻子发酸,但我牢记“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狠了狠心抑制了自己。不哭不流泪不等于无动于衷,我坐了许久不觉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来到萱的面前。她又如同上次落水一样先是抓住我的手然后扑进我的怀抱,又如同要死里逃生要与我甘苦与共一起游向幸福的彼岸。我奈她何?
于是我又狠狠心搂紧了她。这一搂显然是同情是安慰是帮助是解救,她理解她明白她感激她回报她也就搂紧了我。搂到后来她抬起头来泪眼迷离满怀深情地搜寻我的眼睛,我想这时候假如我低下头来吻她眼吻她唇她除了幸福得颤栗之外大约不会再有别的选择。但我血气方刚五尺男儿怎能趁人之危趁火打劫?于是我高昂起头颅眼睛死盯着对面的砖墙内心在拼命抑制某种欲望。我终于扒开她的手我又使劲挣脱她的搂抱回归到她桌子对面暂时属于我的那把椅子上。
“我该咋办?”萱慢慢冷静下来,止住哭问我道。
我默然。
我能说什么呢?
“人家有难,我总不能再给他家的人伤口上撒盐。”
萱太善良,她竟被副支书一番话感化了,她决心继续做副支书的儿媳妇。
我知道我与萱之间依旧没戏。
我知道我的戏在什么地方。我想我得面对现实。我很清醒。
15
萱写信。
不屈不挠地写。她劝喜知错认错深刻检讨深刻反省,她主张喜要主动请求处分主动承担责任不要推诿不要抱怨;她说我不怪你我原谅你因为事出有因,她说我想着你我等着你你要鼓起生活的勇气。如此等等。
她每写一封信都让我审查向我征求意见。我认为她可悲她可怜她值得同情,于是我全力支持她并不甜蜜的事业。但我始终弄不清楚我这样干是十分高尚还是三分卑鄙是行善还是作恶。
她也给部队领导写。以喜的未婚妻加乡村女教师的身份分担责任说是她对喜帮助不够教育不够,请求部队首长对喜既要从严教育又要宽大为怀无论如何也要给条出路。言词恳切情文并茂我要是部队首长一定会深受感动。
可怜天下少女心。
就冲着萱写的这些信,我想喜这混账王八蛋以后要是对她不好那就该揍该杀该天打五雷轰。
我也写信。
没完没了地写。投稿寄稿请求改稿用稿退稿。顺颂编安谨祝近祺敬请斧正敬请不吝赐教之类。
我也有收获。收获了大量的退稿信和少量的稿件采用通知单。不像萱尽收获些眼泪。
渐渐地,教书也有了差距。我研究如何改进教学收买学生提高成绩赢得尊敬和赞誉,她研究如何写好书信感化首长解救未婚丈夫出火炕。切磋少了我面对现实练就独立思考单兵作战的功夫,她却整天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工作上简直有点儿得过且过敷衍应付。所以再次统考时我的班在全乡仍高居榜首而她的班却险些落入倒数行列。后来我因为在小学教师中出类拔萃乡办初中曾多次与谦校长交涉要调我去任教,答应补助费由七元一下子给涨到十五元让我觉得这确是一个**。而萱注定仍然要在小学校里受苦受难每每开会就不得不继续聆听谦校长一如既往如雷贯耳的屁声。据此我认为,喜这王八蛋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萱毁了一位出色的乡村女教师。这家伙要在当面我非得先揍他个鼻青脸肿出一口鸟气不可。
16
喜最终回来了。只有耻辱和处分没有光荣的印记,四年兵白当了,没去坐牢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萱那一封封用血和泪写就并且还渗透了我少许心血的信。
副支书没有骂喜也没有打喜但给了喜不少冷眼和叹息。他终念父子之情给喜找了个又轻松又能多挣工分的去处,看管本村水利工程上的一个抽水站。他白天不出大力气,晚上精力旺盛百无聊赖,只要学校不开会,他就呆在萱的房子里不走。起先我听他吹点儿部队的见闻轶事觉得也能长点儿见识,后来听多了也就觉得是老一套,没多大意思。
有了他,我和萱的切磋彻底告吹。
我想我与萱彻底地分道扬镳也是时候了。
我没有拒绝乡办初中要我去做中学语文教师的调令。我在谦和娇面前装出十分痛苦十分不愿舍弃而又不得不服从革命事业需要的表情,换取了他们对我最后的挽留和永久的好感。我不无遗憾的默诵:
别了,杨村小学!
别了,谦校长和您如雷贯耳的屁!
别了,娇主任和您十足的浅薄和市侩!
别了,明和秀以及您二人的桃色新闻!
别了,川和洲以及我们之间的友谊!
别了,萱!
这年,高考制度恢复。我兴奋不已,我调动我所有的知识积累和所有的聪明才智,我挑灯夜战攀登不已。我一举考上大学。
这年,萱与喜正式结为夫妇。
她有洞房花烛夜。
我有金榜题名时。
我很平静。
我想我是长大了。我将沿着我的已经微露曙光的人生之路向前走去。
祝你幸福,萱。
17
从此我在如诗如画的大学校园时徜徉,晨读夜耕,如痴如迷。我在广瀚无垠的知识海洋里游弋,升堂入室,其乐无穷。
我也时时想念亲爱的家乡想念亲人想念杨村小学的同志们。
萱自然也在想念之列。
好容易盼到放寒假,我急切的往回赶。和思念父母一样,我急切地盼望见到生我养我的杨村。生我养我的那块黄土地。
我与川谈起萱的境况。
“别提了!”川老兄感慨颇深,“萱嫁给喜这个狗屁王八蛋算是倒霉透了。”
他说,喜这小子头脑简单性欲旺盛,他说喜把小学校的规矩弄得面目全非,几乎夜夜来学校骚扰萱,夜里九点半以后校门关闭后他翻墙进来“加课”的事屡见不鲜,可怜的萱有几次晕倒在讲台上都是因为让这小子折腾得夜不成寐。甚至弄得到了星期六法定的鹊桥相会日,萱也十分害怕回家去睡。
“角猪,喜是一头角猪。”川如是说。
“角猪”即公猪,种猪。我以为川的评价很精辟。
我很想知道整日与“角猪”相伴的萱被**成了什么样子。
我想见到萱其实并不难。
我径直往喜家去了。
喜的父母对我十分热情。我是大学生,我便是杨村的骄傲。过去那个瘦里巴叽怪里巴叽傻里巴叽的我已不复存在,我在喜他爹喜他妈以及村里其他叔叔婶婶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眼里已是文曲星下凡,已足以光祖耀宗并且给整个杨村带来光彩带来荣耀。
“萱,做饭,做饭。”副支书给儿媳妇下令。
萱已非萱,这是我切切实实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