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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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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河往东流,流到洛河;洛河往南流,流到渭河;渭河再往东流,流到黄河;黄河就直接流到大海里去了。”我口若悬河,在我的这位小姨姨面前卖弄自己屁大的一点儿地理知识。小红却听得很认真,脸上一派天真烂漫。

“哪达有酸枣哩?”小红问我。

“多得太。”我满有把握的说。

我领着小红沿着沟边边又走了一大截子,终于找到了许多酸枣刺。酸枣刺就是酸枣树,因为全身长满了刺,又是灌木,比较矮小,人们就把它不叫树。

这里的酸枣结得倒是不少,只可惜还都太小太绿,几乎都不能吃。我很失望。

“咱再寻。”我说。小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我继续往前走。在这种环境这种条件下,跟着我走大约也是她唯一的选项。

再往西走了一截子路之后,我沿着梯田边上窄窄的小路往沟里面走。

“咱的草笼子丢了咋办?”小红大约是不想走了。她问我。

“没事儿。”我仍然在前面快步如飞。

终于,我找到了一种马奶子形状的大酸枣,虽然没有红,但已经是乳白色的了。我摘了一大把,递给小红:“这能吃。你先尝。”

“酸的。”小红说。

“酸枣,酸枣,要是不酸咋还能叫个酸枣?”我有点儿调皮地对小红说。

“越吃越好吃。”吃到后来小红说。

“这是獾窝。”我指着土崖下的一个小洞子对小红说,“獾不好打,要拿烟熏呢。点着一堆麦秸,鼓劲把烟往洞子里扇,狗日的熏得招不住了,它就往外钻哩。等它一出来,就照准头拍一铁锨。”其实,大人们熏獾我连见都没见过,只是有一次不小心,手叫开水烫了,邻居赵五爷给我的手上抹过獾油。獾油是把捕获的獾整个装到一个瓷罐子里,埋到地下沤,三年后才能变成油,是治烧伤烫伤的奇效药。熏獾的故事我也是听来的。

“比这洞子大一些的就是狐子窝,再大一些怕就是狼窝了。”我继续向小红卖弄。

“这沟里有狼哩?”小红一下子紧张起来了,一眼一眼朝沟下面树密草深的地方看,仿佛那里冷不丁就会冒出个狼来似的。

“春……”小红的脸又红了,“春哥,咱回。”

“回。”她叫了我一声哥弄得我也脸红发烧,“小红……”

狼没有来。小红和我之间却有了一种新的称呼的方法。

从此,我的小姨姨魏小红就称呼我为“春哥”,可见她是一个乖巧的小女孩。我也称呼她为“小红”,只不过一般都是大人不在场的时候。

(6)

“罗罗罗罗罗罗罗,罗罗罗……”和小红拔草回来,我扒着猪圈的矮墙呼唤着那一对可爱的小花猪。

又鲜又嫩的“苦子蔓”小花猪很爱吃。它们一边吃一边欢快地摇着小尾巴,鼻子里还不断发出表示满意的哼哼声。

“罗罗罗罗罗罗罗……”小红也学着我的样子给猪喂草。猪吃得很带劲,她也高兴得咧嘴笑。

“都说猪脏,猪懒,着小猪娃还这么好看!”小红赞叹说。对小红的话我颇有同感,我家养的那两头小花猪确实比较招人喜欢。

“拔了这么多的草!”收工回来的妈妈也对我和小红作了肯定和赞扬。

“姐,你洗脸。”魏小红一脸的欢乐,非常积极主动地给我妈打来了洗脸水。我听见她一如既往地称呼我妈做“姐”,就又觉得她把我叫“哥”是有些荒唐,但后来我发现她把我叫哥叫得却越来越顺口自然。她不知道她的荒唐。

“给您的饭。”她给我爹端饭时却从来不带称呼。她大约是看着这个有几分威严的、和她的爸爸年龄差不多的男人有些怯惧,不敢把他称为“哥”。

我爹倒是对小红挺客气,有时冲着小红笑一笑。他还背过小红教导我:“你看人家小红多懂事,多干净!”言下之意是批评我不懂事,不干净。我听了爹的教导心里不是很舒服,但是我从此以后也就和小红争着端饭、打洗脸水,也注意了讲卫生,保持自己衣服的整洁。

小红住在我们家,无形中影响着我,改变着我。

“春哥,我害怕。”有一天,就我和小红在家里呆着,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说。

“你害怕啥?”我问她。

她轻轻地摇头,她也不知道她害怕啥。我有一次听见我妈悄悄地对我爹说,小红半夜里往往从梦中惊醒,哭得很伤心,出一头虚汗。

“你都见过些啥怕怕的事?”我问小红。我本来的想法是给她讲一些我所见过的惊险、可怕的事情,然后告诉她我都不怕,给她壮一壮胆。

“我不敢说。”小红直瞪瞪地望着我说。

“你给我说一说。”我一脸的恳切,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见过死人,那一些些死人!”她说,“有一个只有半拉头,脑浆都流出来了。一地的血。”

那是一次真枪实弹的武斗过后的现场,二老妗子领着小红从那里经过。有些景象是她透过她妈妈的指头缝儿看见的,二老妗子当时捂着小红的眼睛。

“还有县剧院失火那一回,那一些些人都烧成黑的了。”小红向我描述着她曾经看见过的可怕的事情,美丽的小脸上布满了惊恐,我甚至看见了她的身体很明显地在颤栗。“文革”中有一次华阴县剧院正在演出的时候突然起火,烧死几百人,有的人家全家葬身火海。这次事件的现场小红也亲眼看见过。那时候她家正住在华阴县城,幸好那天他们没有去看演出。小小年岁的魏小红看见过这么多的人间惨象,不知是福分还是灾难。我是没有她这样的运气。我也再没有勇气向她卖弄我所经历过的惊险了。我的所见比起她的来是小巫见大巫。

“你爸爸是咋个死的?”我接着我们已经涉及到的有关死亡的话题,问了小红一个我早就想问而没敢问的问题,“他叫人打了以后你再见过他没有?”

我期待着小红的回答。

小红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没有声音,密得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由流泪到低泣,由低泣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完成了一个我并不期望发生的过程。

“爸呀——呜呜呜,呜呜呜……”

小红哭得我手足无措。

“你甭哭。小红,你甭哭。”我试图劝阻她。

“爸,爸呀——呜呜呜呜呜呜……”

小红哭得我不知其所以然。

“你甭哭了,你起来。”我给小红拿来了湿毛巾,想让她停止哭泣,擦一擦脸。她起先是坐在我家炕沿上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后来就扔了书本,脸伏在被子上用尽全力地哭,小小的身躯哭得一抽一抽的。

“你甭哭。”我的劝阻苍白无力。

“爸,爸呀——呜呜呜呜呜呜……”她依旧哭得不依不饶。我很无奈,就只好也坐到了炕沿上。“你再甭哭了。我再不问了。”我简直都有点儿检讨自己的意思了。

小红哭了有一个世纪,大约是哭得有些累了。她又开始由大放悲声向低泣过渡,我觉得这时候我应该做点儿什么了。

“小红,小红,甭哭了。给,你把脸擦一擦。”我硬把湿毛巾塞到了她手里。

“春哥,我想我爸哩!我爸叫人家埋到地里去了。”小红一边抽泣着说,一边用我给她的湿毛巾擦眼泪。二老舅的遗体是被我“老姥爷”家的人运回老家土葬了。

“我想我爸哩!哇——”小红又大声哭了,刚刚好转的局面又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要我爸!呜呜呜呜,春哥,我要我爸哩!”她干脆转过身来趴在我的怀里继续大哭。我心想我到哪儿去给找你爸呀!不过,我二老舅那人确实是让人挺怀念的,我也有些想他。我的眼泪也让小红给惹下来了。

小红伏在我的怀里,把我弄得很紧张。我现在才是真正的手足无措。

大约再过了半个世纪,小红才不哭了。

“我爸爸死得太可怜了。”小红给我讲,“我不相信他死了,我叫他,他不言传。他那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那些人不听我的,硬把我爸给埋了。人一埋,我想他真的是死了。”

“我再没有爸了,我爸对我太好太好了!”小红最后说。

“我想我妈了。我这几天想我妈得太。我在你家还没住够,你妈对我也太好。”小红还说。

我当时认为魏小红的话自相矛盾。既然我妈对你好,你就先别想你的妈,我妈也是妈,虽然你把她叫“姐姐”。直到现在,我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我那小红姨姨说得对,她在我家住得很好的时候也有权利想她的妈妈,而且应该想她的妈妈。当时才十二岁的的她是正应该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龄,我的妈妈尽管好,但再怎么说也不是她的妈妈,“姐姐”还是不能等同于妈妈。

她是对的。

(7)

“我想我妈。我这几天想我妈得太。”小红越来越频繁地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后来她终于把这个话也说到我妈面前去了。尽管小红说到有关想念她妈妈的话时柔声柔气的,甚至还露出几丝羞怯,但还是给我妈带来了紧张和不安。

“春,你对你小红姨姨要好好的。”妈首先教导我。他和我爹都经常不在家,我和小红在一起的时间、机会最多,妈内心是不是怀疑我对小红有什么不好啦?

“我跟小红好好的。”我很坚定的对妈说。

“小红,我今儿给咱捏‘煮角儿’(饺子)。”妈妈对小红说。

“小红,今儿晌午我给咱摊煎饼。你爱吃不爱吃?”妈妈一脸的笑容。

“小红,你看这西瓜多大!”妈妈下地回来抱了一个二十多斤重沙瓤西瓜,累得她满头大汗,“在队里瓜园赊的,不要现钱。”

“小红,你看这是啥!”妈妈手里竟然捏着几粒花生。那年月,这东西简直是稀世珍宝。

为了使小红住在我家能够安心,能够高兴,我妈真是绞尽脑汁。

“我想我妈。我这几天想我妈得太。”小红依然如是说。

我妈一筹莫展。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若干年以后我曾经从妈的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话。当初,她就应该知道有这样的俗语。

“看来得把小红送回去了。”晚上,小红不在场的时候妈跟爹商量,“送回去吧,梅琴妗子会不会说咱多嫌娃?不送回去吧,娃自己急得不行。”

“你先给梅琴妗子写一封信,问她想不想小红。”我爹出主意说。

“那还不是叫我妗子认为咱不想叫娃住了!不成不成。”

“那你看咋办就咋办。你这事情我管不了。”我爹说。

爹和妈都不在家的时候,小红也对我有了更多的依赖。

“春哥,咱俩玩扑克牌吧。”小红说。起先,小红对和我一起到野外去还有一定的兴趣,拔猪草,挖野菜,摘柿蛋,采野果。去了几次以后,她就没有多少兴趣了。游泳(这项活动我的爹妈是禁止我去的,怕出危险)、逮蚂蚱(蝈蝈)之类的活动又只是适合男孩子玩的内容,小红不便参加,我也就舍弃了。我们就经常在家里玩扑克牌。打百分、争上游、接竹竿、吹牛皮等等,扑克牌能玩的花样我们都玩过来了,况且两个人玩,相互都知道对方手里拿的什么牌,越玩越没有意思了。

“咱两个‘脱裤子’吧。”有一天,我对小红说。“脱裤子”是类似争上游、大压小之类的扑克牌的一种玩法。

“啥叫个‘脱裤子’?”小红问我。她的脸让这个游戏的名称弄得一红。我也是因为这个游戏名称的粗俗而一直没有和小红玩它。

“‘脱裤子’就是……”我耐心地给小红解释了这种玩法的规则。于是我们就玩了一阵“脱裤子”。

“脱裤子”之后,我再也没有新花样了。

送小红回家的日子最终还是到了。妈妈吩咐我用自行车把小红送到离我们村大约三十里路的一个镇子去搭乘汽车。那里有从渭南通往白水、黄龙等地方的公路,小红先要坐汽车到渭南然后再换乘火车去华阴。那个时候的社会秩序正经还不乱,这样妈才能放心让小红一个人回家。我领受到送小红的任务很高兴,甚至有了几分小男子汉的自豪,仿佛自己是个大人了似的。我对自己骑自行车的技术还是有足够自信的。在送小红回家这件事之前不久,我们县城举行毛主席塑像落成典礼,我和几个同学去看热闹,两个人骑一辆前后轮都没有闸的破车子,经过县城附近大约两公里长的一道大坡时,我带着一个人,靠脚底板摩擦车子前轮的轮胎,硬是从疙疙瘩瘩的坡路上放了下去,看得路上的大人直吐舌头。

“路上一定要小心。”“碰见汽车早早就从车子上下来。”临出门,我妈千叮咛万嘱咐。我都一一答应她。我能独立地送小红上路,还是感到自豪和骄傲。我对妈做出这样的安排衷心拥护,坚决照办。我要干得利利索索漂漂亮亮让妈放心让妈高兴。我带领着我的小姨姨魏小红信心百倍地踏上征程。

我送小红上路的过程,并不像我预想的那么顺利。

那天,小红穿着一件白色底子带有素色小花的上衣和一条十分合体的雪白的背带裤子,戴一顶同样是白色的布遮阳帽。农村里处处是土,即使是夏天,穿白色衣裤的人也并不多,穿上了也会让尘土、汗渍染成土黄色。在这种环境里,魏小红的衣着就显得很突出。而我穿了手工织造的老布衬衫和手工染成蓝色的老布中式裤子,头上戴一顶竹编的遮阳帽。我妈过日子以节俭为本,我平时的打扮土得掉渣。走在路上,我这身装束和魏小红洋气的衣着形成强烈的反差,使得我有一种来自骨髓里的自卑。

感觉到自己太土气的这种自卑一直伴随了我大半辈子,以至于后来到了城市以后,对于凡是衣着服饰比我洋气的男士女士(尤其是女士)我一律采取仰视的态度,自觉地把自己摆放到较为低贱较为陪衬的位置,无端地吃了不少哑巴亏。这种现象持续了好长时间之后,我才逐步地发现了我自己诸如能吃苦、意志坚定、做事情能持之以恒、思维虽然较慢但考虑问题细致周密等许许多多的优点,同时也发现花几个人民的币买一身好衣服寻找一点儿所谓的好感觉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由于有这两方面的重大发现,才让我好不容易把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自卑感扔到爪哇国里去了。

一路上,小红对我的那份亲近倒是比较有利于让我克服自卑。

有一段比较漫长的上坡路是胡同形状的,两边都是高高的土崖,不通风。在这段路上骑车子带人,实在是一件苦差使,热得我汗水顺着脸和脖子往下一直流到了屁股。

“春哥,咱们下来走吧。”小红说。

“没事!我劲大着呢。”我说。可我出气却越来越粗。

“你不下来我下来啦!”小红说罢,自己从自行车后架上跳下去了,“哎呀!”

她是不是拐了脚?我听见小红一叫,就急忙刹闸,从车子上跳了下来。

“脚拐了没有?”

“没有没有,就墩了一下。”

“我能骑得动。”我还颇有英雄气概地说。

“看把你热的。”小红认真审视着我因为淌汗而弄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尊容”,看得我有几分英雄气短。

“走,快走。小心撵不上汽车。”我说。

此后不久,我们就出了点麻烦。

(8)

那时候乡间的道路总体上质量很差。我送小红所走的路大半是所谓的“机耕路”。顾名思义,就会明白这些路主要是走拖拉机的,走“东方红”牌七十五马力的履带式拖拉机。那路被拖拉机履带压成了名副其实的搓板,车子骑上去咯噔咯噔的,十分费劲。夏天多雨,道路在泥泞时又让各式各样的车轮淘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更增添了行路的艰难。

我送小红去搭车一共要走三十里这样的乡间土路。等走过了大约二十里路之后,我就已经十分疲劳了。

“你乏不乏?”小红问我。

“不乏,就是有些渴。”我说,“能有点儿水喝就对了。有个沙瓤子西瓜才美!”

其实,大路边上也有瓜园,但是我妈没有给我准备买瓜吃的钱,我就只好望梅止渴。

“我还有钱呢,给你买个瓜吃。”小红认真地说。

“不敢,不敢,你路上还要花呢。”我也认真地否定了她的意见。小红也就没有再坚持,她的钱也就是在买车票之余能买两个蒸馍什么的。

“路边上这渠里说不定有水。”我根据经验做出推测,然后进行了实地考察,“有哩,有哩。”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

路边的小毛渠里有少许积水,不知是浇地遗留下来的还是下雨积存的,只是这水有些浑浊。但我当时口渴难耐,也就别无选择了。

“这水能喝?”小红也抿了抿干渴的嘴唇。

“能喝。”我肯定地说,“我村里吉成伯伯说,有一回他们拉炭去,走到路上渴极了,那水摊摊跟前有牛粪,还不照样喝哩?”

“我不敢喝,我怕喝了肚子里长虫虫呢。”小红终于没有喝。

“咱快走,不敢把汽车误了。”我很有责任感地催促小红。

“走。”小红就又坐到了我的自行车后架上。

在距离目的地大约还有四、五里路的地方,也有一段路是大下坡。我有意把自行车的速度放得很快,是想在小红面前显示我骑车子的技艺高超。车子越来越快,可对面不远处却开过来了一辆老式的解放牌卡车。我估计我的技术从卡车旁边穿过去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小红听见汽车声就有些害怕,她说“咱下来,我见了汽车害怕。”我想老天爷很早就在魏小红的脑子里安装了一种密码,向她预示着大汽车这种东西与她是有某种冤缘的。老天爷埋设的伏笔是她后来成为车轮下冤魂的前奏,而问题在于老天爷设计的密码人是没有办法在事先破译它的。

“你坐好,没事儿。我骑车子技术高着呢。”我告诉小红。

“我害怕得太。”小红的声音都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不怕。一点点事儿都没有。”我说。由我驾驶的自行车实际上还在加速。

“你停住,我要下来!”小红坚持着她的思维定势,不听我的解释和劝告,“你再不停我就跳下来啦!”

我猛的一下把车闸捏得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车子在急刹闸的情况下东摇西晃,汽车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小红还是自作主张地跳了下去。

她跳下去的结果是摔了一个屁股墩儿,除了姿势不够优美之外,大约屁股还会有点儿疼,尽管她自己一个劲儿地说“不要紧不要紧。”而我比起她来就显得更悲惨一些。

小红自作主张的跳车动作,让我本来就有些东摇西晃的车子多表演了几个趔趄,差一点儿就要和那大汽车做一次亲吻动作。幸亏我技术高超,及时地将车子向右拐,从而避免了一起在那个年代并不十分多见的车祸,但是我还是摔到路边的树沟里去了。我不仅将脚脖子崴了,而且右小腿也让一块锐利的石头给刺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那个口子不够整齐美观,但它的表情比我疼得呲牙咧嘴要安详得多,血也是无声地流着,不事张扬。

“哎呀,这可咋办呢?”小红看我的小腿汩汩流血,吓得脸黄黄的,“都怪我,都怪我。”她很自觉的检讨自己。

“没事儿。”我很男子汉地说,“我把车子链子安上,咱就走。”

自行车摔得车头歪了,链子也掉了。我努力地往起一站,脚脖子一阵儿钻心的疼,表现在脸上就是我又呲牙咧嘴了一回。

“看你的腿愣流血哩,春哥。”小红有些怯生生地说。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歉疚、惊惧和无措,我越看她的眼睛越觉得值得同情、可怜的人是她而不是我,越看她的眼睛越让我增加男子汉的豪情和责任感,我必须勇敢的面对困难,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这没事,没有一点点事。”我一边说一边从路边的地里抓起一把细黄土捂到了我的伤口上。这也是我们村里人止血治伤常用的方法,对这种方法我无师自通。

“走,咱走,小红。”我拉下裤腿儿遮住伤口,咬紧牙关不让疼痛在脸上表现出来,扶起自行车催促小红继续赶路。

“把你的腿栽成了这!脚也崴了。你还疼不疼,春哥?”小红搀着我的胳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那眼神里含义十分丰富。我在这以前似乎没有十分认真地阅读过别人的眼神,尤其没有详细地看过一个女孩子的眼睛。我从魏小红的眼睛里发现了新大陆,我第一次知道人的眼睛有时候比嘴更会说话。

“你还疼不疼啦?春哥。春哥!”小红十分用心地搀扶着我的胳膊,眼睛继续表达着丰富的内容。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鼻子里酸酸的。我也在这一瞬间里悟出与小红的分别是一件让人牵肠挂肚的事情,我真的希望她能别走,希望班车不再开行什么的。

“春哥,我不想走了。你对我好,你妈对我好,你一家子人都对我好。”小红眼睛里闪着真诚的泪花。

“我也不想叫你走。”我让她惹得也几乎要流泪。

但我们不敢违抗大人们的既定安排。

“春哥,春哥……”小红从汽车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朝我挥手,是再见的意思。她泪眼迷离。

“小红,小红……”这分明是一种动人心魄的告别,是一种少年人难以承受的告别。我也热泪盈眶。

此后,我有许多年没有再见过小红。

其实,小红就在与我有着不到一百公里空间的地方沿着上天为她安排好的人生轨迹不动声色地义无反顾地走向一个又一个崭新的悲喜剧。

(9)

魏小红的妈妈,也就是我的那个二老妗子梅琴很快就改嫁了。她招架不住一个无赖和一个骑士的轮番进攻,她仓促地选择了第三条道路。她嫁给了一个老实人,一个她自己并不喜欢的老实人。后来有一次她也像她的女儿魏小红一样到我家来度暑假(她是一位中学教员),她和我妈单独相处的时候不住地流泪,她一往情深地思念她的前夫我的那个二老舅魏作臣,她把我妈当成了可以倾诉心里话的知音。她对我妈说:“建国(她现任的丈夫名叫张建国)那人我也说不上瞎好,我只想着能有个人帮助我把娃娃拉扯大,能有个人一搭里过旁人也就不敢再欺负我了。”她的婚姻观念过分的功利,这就注定了她的第二次婚姻不会有幸福。

首先是小红和她的那位继父合不来。小红就像她的妈妈一样深切地怀念生父魏作臣,她从思想上根本就不愿意接受一个继父,何况那个块头很大、长着一张国字脸的张建国是那样的木讷,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获得有点儿任性的小红对他这位继父的认可。小红不仅从来没有叫过张建国一声爸爸,而且还经常给这个木讷的男人脸色看。而继父并没有和小红发生正面的冲突,他只是有时在晚上把自己的怨怅发泄给梅琴老妗子一部分。小红她妈于是很为难。

小红初中毕业的时候曾和同学相约有过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三个女生流落西安街头差一点儿落入坏人之手。她勉强把初中和高中加在一起总共四年的中学课程读完,就作为知识青年下乡插队了。等小红当“知青”的时候,城镇知识青年到农村锻炼真正成了象征性的过程。她本来可以在农村和她妈居住的县城之间来回穿梭,混过一年两年就可以进城安排工作,但小红就是因为与继父不和,所以经常呆在村里不回去。同样是因为与继父不和,她就需要在自己所处的环境里寻找精神寄托,于是她就十分草率地和一个农村小伙子恋爱了,同居了,甚至怀孕了,而后就又被那个小伙儿抛弃了。在这次草率的因而也就只能是不幸的恋爱过程中,小红也曾想要从母亲那里获取心灵的慰藉,但每次回到梅琴老妗子那里,都是因为她自己的原因和继父弄得不欢而散,因而也每次都是住不上几天就又返回乡下去了。在这个所谓的恋爱过程结束之后,魏小红还遭受了一次更大的身心伤害——一个五大三粗的农村生产队干部看她是个孤单单的弱女子,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强奸了独自一人住在知青屋里的我的小红姨姨。这个时候糟害女知青已经不像有一个时期那样要当作弥天大罪来绳之以法了,那个强奸犯被从轻发落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这也和她自己抱定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不无关系。

后来我听说了这些事情以后,一点儿也想不明白聪明伶俐的小红怎么能如此的不聪明,怎么能如此地对自己不负责任。我妈说过,再聪明的人一生中也都要有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但我认为小红在自己的初恋时期遭受的一系列不幸,是不能用一时糊涂来解释的。一个幼小时失去父爱因而变得十分忧郁的女子,在青春躁动的日子里是需要加倍呵护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是她们最容易陷进去的泥潭;一个人一旦遭遇了大不幸而再抱定破罐子破摔的态度,那么再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都应当是不奇怪的了。

好在魏小红后来还是有了一个幸福的婚姻。

小红在她插队的乡村呆得一塌糊涂之后,她也就基本具备了回城的资格。她的继父张建国在二老妗子的催促下,也算是为小红的回城和安排工作付出了一定努力。小红回到县城以后,就在她父亲工作过的县民政局做打字员。

小红的爱人志坤是个军人。到了他们这一代军人找对象的时候,姑娘们早已不再对穿绿军装的人趋之若鹜了,志坤的订婚找对象也就耽误到了二十四、五岁。经人介绍他与比他还大两岁的魏小红相识,小红的美貌一下子就击倒了他,让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主动。把志坤对魏小红的爱解释成一见钟情绝对没有错。而从小红这个方面来说,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对她珍爱的男人,相逢志坤以后也完全是新感觉。恋爱了大约才有半年,志坤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志坤的父母出于一种对儿子负责的态度,了解到了一些小红过去的事情,从而对这桩婚事提出了疑问。无奈志坤在对待小红的问题上早已痴迷不误了,他表现出了一种军人的坚定,向家里人表示非魏小红不娶。小红对于志坤家的人摇摆犹疑不屑一顾。志坤他爹在摇头叹息之后,也就只好默认了儿子和小红成家的现实。

关于小红成家以后的情况,我听到过一次二老妗子和妈妈的议论。

“志坤对小红好不好?”我妈问。

“我那小红命苦。或许老天爷睁开眼了,人家志坤对小红好得没法说。”二老妗子感慨万端地对我妈说,“只要志坤在家里,小红就从来不做饭。洗衣服的活儿志坤也跟小红抢哩,还说他在部队上经常洗呢。人家还看不上小红洗的衣服,说她洗得不干净。”

“就连脚都叫人家志坤给她洗呢。”二老妗子悄声说。

据我后来的阅历和所闻所见,我知道大凡经历坎坷的女子,都显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女性特征,她们对于男人来说,也就具备了一种超乎寻常的魅力。男人寻找终生的伴侣,与其找一个有所谓“处女”称谓的青杏子,远不如找一个经历更为坎坷的女孩子要好,当然,那女孩子要以不再破罐子破摔为前提。

小红婚后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小男孩。那时候我已经在外地工作好几年了,经常不回家。恰好小红的孩子过周岁的时候我回家探亲,我妈要我去看小红以及她的孩子。

“你跟我一搭里去吧。”妈妈对我说,“你也好几年没见过小红了。”

“叫你孙子跟你去吧。”我想推辞。我知道事隔多年小红绝对不再是把我叫哥的那个小红了,小红也绝对不再需要我或者我妈的同情更不要说是呵护了,我好几年没有见过小红甚或再有个十年八年不见也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我回家带着我已经八岁的儿子。

“我一个人上车下车都不方便,再引上娃就更不行。”我妈说。

我终于受不了妈那失望的表情。我答应和妈一起到华阴去看小红。

小红果真很幸福。

小红的丈夫志坤为了照顾小红,为了和小红常伴常相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也在县政府的一个部门任职。他和小红的居室是平房,也不奢侈,但却处处往外浸溢着让人能强烈感受到的温馨。

“姐,你来了我真高兴。”小红拉着我妈的手说。她激动得脸红。她看着我只是一笑,没有称呼。我也弄不清楚她的脸红与我的到来有没有关系。眼前的小红已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她实际的状貌已与我固有的印象相去甚远。

与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小红就坐下来与我们母子叙谈,再就是不断地向她的那个志坤发布一道又一道指令,招呼志坤做这做那。据我观察,志坤对于来自于妻子嘴里的每一道指令都是乐于接受并且能够不折不扣地执行,从而在执行的过程中自觉地体验一种幸福感满足感。我当时内心的感受就是:夫妻能如此是一种至境,这样的至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小红的孩子也好,胖嘟嘟的,集中了她与志坤两个人长相上的优点,漂亮得让人嫉妒。

“我叫他死去他都不会说个‘不’。”志坤不在当面时,小红骄傲地对我妈描述志坤和她的关系说。

“你二老舅一辈子积德行善,你看小红如今多好!”回家的路上,我妈说着善良的废话。她忽视了小红也有过的不幸。

我钻研过一点儿面相学,我总觉得小红的面相上有难以言说的隐忧,是所谓的苦命相。我没有把我的感受对我妈说出来。

(10)

小红的死正是所谓的祸从天降,事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那是一个春情勃发的日子。清晨,魏小红的好丈夫志坤由于充分享受了夫妻生活的美满而显得兴奋异常,他在完成了起床以后一系列的琐碎工作之后,又来到卧室,闭上门,弯下腰,鸡啄米似的将慵懒而又美丽的、尚在被窝里缱绻留恋的小红一阵猛亲,然后才带着已经由他自己一手操办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整齐齐静候在客厅里的两岁多的儿子去送幼儿园。志坤对他的妻子的爱历久不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天上班之前对妻子的亲吻也是一种最后的疯狂。上帝在他出门的那一瞬间就永远地剥夺了他能拥有魏小红美丽身体的权利,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走得很愉快,走得很放心。

小红在志坤和孩子走了以后大约半小时,才开始起床洗漱。她工作的岗位完全可以不紧不慢,迟到早退是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她对于和志坤组成的家庭以及家庭生活也是比较满意的,她的不满意就在于志坤让她太满意了,想闹点儿矛盾都找不到缘由,想制造点儿波澜都寻不下借口。生活太美满了也是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小红想。

小红出门时,太阳是胭脂色的。你把它解释成血色也不无道理。太阳这家伙普照人间不知倦怠,但也对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太阳是一个冷冰冰的热家伙。街道上上班的人流已经消失了,而白天充斥在街道上的人们有的还在家里甚或是被窝里,因此街道上显得苍白而又空旷。习惯于在这样的街道上骑车行走的魏小红娴熟地跨上志坤为她精心选购的那辆红色的斜梁的“安琪儿”品牌的坤车,晃晃悠悠地朝民政局方向驶去。就像志坤不知道这天早上是最后一次亲吻她一样,魏小红也不知道死亡这时候正在从不远处向她驶来。她的脑子里不知不觉涌上来一丝烦恼,完全是因为别的事情。

小红最近在她的工作岗位上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遇到了来自上司的“性骚扰”。她所在的民政局有个刚提拔不久的副局长,三十六七岁,长得倒也是一表人材,是从别的部门新调进来的。他一来就注意到了小红的美貌,并且很快就开始了对小红的进攻。起先,也无非是过多的嘘寒问暖,过分地制造工作上接触的机会,再加上请小红跳舞唱歌什么的。小红与志坤的婚姻也已经历时三年多,她多少也有些倦怠了,所以她也对这位副局长的进攻没有刻意设防,这样以来就造成了副局长的得寸进尺。这几天,偶尔遇到办公室里无人,副局长竟有点儿动手动脚,让小红看到了一副近似于无赖的嘴脸。小红想起上班就难免有些发愁,虽然已经在被窝里磨蹭了半天,但班还不能不上,她只好一边慢悠悠地往单位摇晃,一边想着怎么去对付来自上司的骚扰。她的神情不够专注,也是造成要了她的命的那起车祸的原因之一。

撞死小红的那位年轻的汽车司机头天晚上打麻将打得夜深,因为赢了钱比较兴奋,上床后又和媳妇儿爱得死去活来,一直折腾到凌晨三、四点钟才睡,早上出车就难免有些神情恍惚。他开的东风牌大卡车在轧倒魏小红之前,是遇到一个行人横穿马路,他本来踩一下刹车,哪怕就是减一减速,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但这小伙子真没睡醒,竟糊里糊涂将车的方向朝左一打,糊里糊涂地还加大了油门。没睡醒的人和醉汉一样,他们驾驶的汽车犹如老虎。美丽漂亮的我的小姨姨魏小红就被这只钢铁老虎吞噬了生命。她本来走在街道右侧,完全符合交通规则的要求。当汽车迎面冲来的时候,她如果能倒向马路右侧的树沟,也许还能免于一死,可惜当时她也有些神情恍惚(都是让那个副局长害的),眼见得汽车到了面前,情急当中她竟从自行车内侧跳了下来,正好填塞到了汽车的左前轮下面。

“轧死人啦!”街上行人中有人高声惊呼。

还好,汽车的后轮躲开了小红尚在抽搐的身躯。她连喊一声都来不及,就头颅破碎,脑浆四溢,灵魂飞升天界,和她的生父我的二老舅魏作臣相聚去了。那个民政局的副局长也许还在算计着怎样把小红搞到手,志坤也会期盼着中午或者晚上和他的爱妻共赴温柔乡,小红那个尚不懂事的儿子想必也在等待着妈妈温暖的怀抱,但他们的这些愿望都是免不了要落空的。倒是我的那位二老妗子从小红出事的那一刻起就坐卧不宁,这天早上,她一再对单位上要好的同事说:“我要去看一看我那小红,我要去看一看我那小红”,让同事们觉得她有了一点儿神经质。当然,没等到她请假去看她的女儿,小红出了车祸的噩耗就传来了。

听到魏小红的死讯我还是感到震惊,尽管我早已告别了大惊小怪的年岁。

我和我妈也曾议论过小红的身后之事。那是在小红死后已经快四年了,我那二老妗子的小女儿张小丹已经嫁给了小红的丈夫志坤(据说小丹结婚时年龄偏小,是街道办事处的人出于同情志坤给开了绿灯才领上的结婚证),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一个不如小红漂亮但也不比小丹逊色的小女孩)的时候。

“小丹都有娃了。”我妈告诉我说。

“男娃女娃?”我问。

“女娃。志坤对小丹好得跟啥一样!”妈发出对志坤的赞叹,“小红可怜,没福。小红那个男娃都这高了。”妈用手比划出饭桌一般的高度。

“我二老妗子也是,非得把两个女子都嫁给一个男的。”我说。

“那怕啥?这叫个‘续亲’,亲上加亲,有啥不好?你看人家志坤有多好!只怪咱小红没福咯。”妈的观点是一种农村老人的观点。农村人的有些是非观是以轻贱女性为基本支撑点的。我无意于和尊敬的母亲大人辩论“续亲”的好与不好,我只不过是接续着母亲的话题陪她拉家常而已。

“女娃长得好看了不好,七灾八难的,没有好结果。”我用最通俗的语言向母亲大人解释“红颜薄命”的观点,“咱家要是有个女娃,我宁可叫她长得丑些。”

“你这个挨刀子的!”妈笑了。我们老家的人说“挨刀子的”是表示亲热,可我总觉得这个话恶毒了点儿。

“小红是可惜了。我听说她还正上函授大学呢?”

“就是的,就是的。小红后来跟志坤过得好,心劲强着呢。”

“强也不能咋的。心强命不强咯。”我又说了一句泄气的话。

妈的话让我不仅想到了小红的惨剧,还想到了人世间许许多多的红颜薄命的女子。一个漂亮女子就像小红这样说死了就死了尚能在活着的人心中掀起感情的波澜,别个女人倘若都安安然然死于床第之上,尽管度过了几十年庸常的人生,到底又能有多大的意义呢?我做出一种毫无意义的哲学思考。

“唉——”妈也发出了哲学家一般的叹息。

“嘘——”我的叹息只能解释为莫名其妙。

(一九九六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