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广告

牙疼不是病

字体:16+-

安牙疼。

安很少牙疼。小时候患过龋齿,让乡村庸医乱治乱钻乱充填,早早地把一颗大牙毁了。后来上大学了,进城了,口腔保健知识增加不少,冷酸灵、两面针等药物牙膏大约也起点作用,牙齿保护得好,不仅不疼,而且被蛀蚀的速度也大大地延缓了。他自己觉得似乎永远不会再患牙疼了。牙疼的滋味也久违了。

偏牙疼又如不速之客不期而至。

那颗患病的“虫牙”早就连根拔掉了,但那个位置的牙龈率先肿起,率先用疼痛向安发难,然后半个口腔的上牙床都有点肿胀,都疼将起来,肿得莫名也疼得莫名,但十分强烈,如针刺刀割一般。

咝──咝──咝──

噗!噗噗!

咝──咝──咝──

噗!噗噗!

噙花椒,掐虎口,含凉水,喝止疼药,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就是止不住疼。

牙疼不是病,疼来要你命。安不由想起小时候妈经常捂着腮帮子所讲的这句俗语。这是从实践中检验出来的真理。

一天一夜了,无可解救,如酷刑般难耐。

“嘟──嘟──”十分悦耳的电话铃声他听来十分烦躁,但也勾起他的某种企盼。

“喂,”妻子秋接过电话,“谁呀?”

安也忍痛侧耳。

“你的。”秋将电话从组合柜上搬到安面前的茶几上,递话筒给他。

“牙疼好点儿了吗?要不行明天您就继续在家歇着,别上班了,有事我再打电话向您请示。去医院看看,千万保重。”是单位上安的副手,精明而又礼貌周全。安无话可说,安更觉烦躁。

“好点没?”秋小心翼翼地问。

咝──咝──咝──

“再吃点止疼药?”

咝──咝──咝──

“我们办公室小刘说,上火牙疼,弄点龙胆草,用开水泡了喝,泻火。我买了,给你拿开水冲着喝?忒苦,你甭嫌,喝完吃点糖。我给你冲,要不要?”

咝──咝──咝──

安不想说话,安觉得秋太絮烦。安什么药也都不想吃,安默然而又苦痛地吞咽着另一种滋味。

她冷不丁就闯进安的生活里来了。

她说你太有才华太有幽默感讲话太吸引人了。她说您太能理解人太能走进人内心太让人觉得可亲可敬可信赖可依托了。她说您太帅太潇洒太有成熟男人的魅力简直就是一块磁石太让人不可抗拒了。

但她并不轻浮。

很难说谁吸引了谁。

她第一天走进安他们单位的办公室,作为头头的安就眼睛一亮。她的服饰和步履让她比三十岁的实际年龄少了十岁但却又透出稳重和成熟,她的脸庞和身材使她美丽异常而又清新雅致不媚不俗。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的悸动。

她有故事。她冲破了一桩不幸的婚姻弄得伤痕累累却将苦痛掩藏得很深,她屡遭伤害调动工作也是一种自卫方式但内心又保存了一块净土。所以她有魅力,而她的魅力又绝难逃脱已到不惑之年的安的目光。

他们相互发现,相互解读,相互走近,一切都顺理成章。

安感觉到了生命的辉煌。多年来学不会交谊舞的他经她一夜点化,便走出了潇洒的舞步。从早到晚他都感到精力充沛,心情愉快,谈笑风生,任意挥洒,工作起来效率又高效果又好。整个的人也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

真美好。这是安在心里对这场婚外恋情所下的结论。但他也惶惑,常有一种犯罪感甚或失落感,良心和多年来形成的道德观是非观似乎也都在谴责自己。他毕竟很传统。

最终战胜不了**,爱的**。

美丽的陷阱由不得你不跳。

安刚刚出差归来,前天夜里到家。小别半月,妻子秋并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夜里十分缠绵。安一半是出于自己的生理需要,一半是尽丈夫的责任,两个人就做了一回惯常做过的事情。之后,安立即入睡,并在梦里与单位上的她相逢,夜半梦醒,觉得对她的思念分外殷切,并对与秋**感到有些懊悔。后半夜半睡半醒在对她的追忆中度过,天一亮,就急切切地到单位去了。

“想死我了!”**如火的她一进来就立即与他拥抱接吻,也不顾房间门没插上。

安的副手推门而入。三个人于是共同拥有一份尴尬。她脸上飞出绯红,然后匆匆离去。

“您一路上辛苦了。我把单位的情况给您简单汇报一下吧?”副手不动声色地摆脱窘境很快恢复常态。他的神态和语气也有利于安摆脱尴尬,恢复自尊。这是个精明的年轻人。他是安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听话,但他绝不甘于久居人下,他是安潜在的对手和不安全因素,这一点安十分清楚。安于是从容地与年轻副手寒暄。

副手告退之后,安还是感到不安,有一种类似上初中时,第一次抽烟被校长和老师抓住时的那种感觉。紧接着他就隐隐感到牙龈有些发胀,一种木木的疼痛感。一整天,再也无法与她单独在一起,下班时他想,晚上一定要去找她。他怕早上那一幕也把她吓坏了。他们背着人最出格的举止也就是接吻,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上床,而是他们都鄙视上床。

咝──

吃晚饭时,牙疼正儿八经开始。

“怎么啦?”秋总是很细心很温存,安的一笑一颦一喜一嗔都绝难逃脱她的眼睛。

“牙疼。”安已经无心向饭,“呆会儿我要去找一下周主任,给人家汇报一下。”安说话已有点口齿不清,牙疼正好掩盖了对妻撒谎的不自然。周主任是他的顶头上司。

“汇报工作等上班不行吗?你不是说过,周主任烦别人到家去谈工作吗?再说还有电话。吃完饭先去看看牙吧。要不晚上疼得厉害了不好办。”秋显示出惯有的精明,她的话无可辩驳。

于是去看牙。

去疼片和灭滴灵。大夫说灭滴灵治牙龈发炎特别灵,安却总觉得这是治妇女私处毛病的药,吃这药让他特别丧气。秋一直跟着他更让他感到既丧气又窝火。

看完病,安又被秋“押解”回家,他的感受是走进囚笼。

牙疼不断加剧。灭滴灵不灵。第二天早晨,安右腮疼胀,直弄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别去上班了吧?”秋说,“我打电话给你请假。”

安照照镜子,觉得如此尊容确也不便见人,尤其不宜见她,于是默许。

牙疼成了当日的工作和惟一的生活内容。安呆在家中专心致志地牙疼。

咝──咝──咝──

噗!噗噗!

他又吸凉气又吐唾液,但剧烈的疼痛既吸不到肚子里也吐不到马桶里去,口腔里又烧又疼无以解救。

牙疼不是疼,疼来要你命。安想起了亲爱的妈妈的教导。

秋也在家。她到班上应了个卯就回来伺候患牙疼的丈夫。

“再吃一顿药吧?”

安摇头。他无端地觉得心里发急,火烧火燎,她的形象不断冲进他的脑海。她一来,疼痛似能缓解一些,胜似灭滴灵。

“这花椒是今年新摘的,劲儿大,你噙几颗麻一麻。”秋变着法子想缓解丈夫的苦痛。

安不仅摇头,而且瞪了秋一眼。他忽然觉得非常非常想她,想得揪心撕肺。而秋只能给人增添烦乱,牙于是也更疼。

“咋办呢?肿成这样。”秋很无奈。

安也无奈。妻很贤惠,对自己一片忠诚,无尽爱心,但她用这一切织成一张网,让他无以逃避和躲藏。他像被关进笼中的狮虎,牙疼一阵比一阵剧烈。

牙疼不是病……他想。

夜幕降临。

安十分害怕。这一夜,又该怎么熬过去呢?

“我到楼下去转一转吧。”安对妻说。

“我陪你去。”秋看看窗外,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她给安披上一件外衣,自己也拿上一件。

“不去了。”安说。

安自己找来一根长长的缝衣针,用打火机烧了烧针尖,然后用右手捏住,在牙龈和牙齿缝里乱扎。扎哪儿哪儿疼,但别的地方疼痛似乎能缓解一点点,但终归不能解决问题。含凉水的办法已经用过了,明知无效,他也想再试试。含一口,漱一漱,牙在凉水的冷却作用下疼得稍轻一点,但不能停,一停下来反而疼得更剧烈,大丈夫男子汉领导干部安再也忍受不了,泪珠直落。含完一杯水再一杯水,站在马桶跟前累得受不了,半躺在床边,吐满一脸盆再一脸盆,没完没了。

秋先受不了了:“别扎啦,也别含凉水啦,上医院吧。”

“不去。”安说。他感觉到牙龈已经快胀破了,能刺破它,放出脓血来,也许会好受一些。他继续用针扎。出血了,但出得不是地方,该出的地方并不出。

“你扎扎看。”安说。

秋也扎不到地方。况她心软,手直抖。

“上医院找大夫,让他们给你穿刺引流。”

“不去。”安很坚定。

秋无措。

安关掉电灯。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无言地与疼痛抗争。秋也无眠。

牙疼不是病……安想。安更想她。

直到下半夜大约两、三点了,安爬起身,披上衣服,打开门。

“你怎么啦?干啥去?”秋也在朦胧中惊醒,问安。

“我想一个人去楼下转转。”

“我陪你去。”秋也急忙穿衣。

“你别去!你去我就不去了。你是要逼着我跳楼还是怎么的?”安忽然大发雷霆。

秋很惊奇。她愣了一下,抹把泪水,无力地坐在了床沿上。

“我没事。你睡吧。”安也感到自己失态,又和颜悦色对秋说。然后就打开大门,一个人下楼去了。

牙疼恰如针刺刀割,他在黑暗的楼梯间也抹掉一把泪水。

月朗星稀。夜很美,很静谧。尽管牙还疼,但安感到心里清爽多了。他不再专注于牙疼,思维中涌出甜蜜的回忆。

跟她在一起真好。

真好。碧草绿树,微风习习。一次与她单独相约的郊游。她赤着脚,在林间穿梭跳跃,银铃般的笑声与鸟鸣相融相应,青春的活力喷涌四溅。他也孩子气十足地爬树涉水,高歌狂啸。两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以至于弄得他雄性勃发而她又软语婉辞,十分缠绵缱绻……

确实好。灯影婆娑,轻歌漫舞,在本市那家最豪华也是最高雅的舞厅,他和她共同陶醉在轻柔缥缈而又情悠悠意切切的小提琴曲《梁祝》之中,忘却了年龄,忘却了已有过的婚恋,忘却了身外的一切,她在轻轻旋转的过程中送他轻轻一吻……

人海茫茫,世事如烟。生活中,工作上他也有不如意,她也有不遂心,但心心相印的人只需一句提醒,只要一个眼神便可相互释卸思想的包袱,脉脉含情的峙坐和对视,胜过医治心病的任何灵丹妙药……

**。跟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什么样的境界呢?他突然对这件尚未做过的事情十分向往。安很奇怪自己在不堪忍受的牙疼过程中怎么会有如此念头,但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维。那么,为什么要抑制呢?

他继续漫无边际地遐想。

安紧闭双唇给口腔减压,吮吸着肿胀的牙龈,不管怎么总是疼,他于是胡乱折腾,希望能有转机出现。

用劲吮吸,再吸……举一反三,以至无穷。

破了!牙龈终于在肿胀到某种限度之后,被安连吸带挤地弄破了。

吐出脓血,安备感轻松。不用手术的引流减压。疼痛顿时消失大半。

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感谢夜色。

他十分想把自己消融在深邃的夜色中,于是他继续徜徉。他走得很远很远,甚至不知不觉在她住的那栋楼下转了一圈。他想永远这样走下去,永远不回家……

圆月西斜,一丝夜风让安打了个寒噤,他已经不知是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了。

身后不远处,传来隐隐脚步声。

安一惊,然后安定下来。他回头,等待。

妻子秋渐近的身影。昏黄的路灯光忽然将她的身影变大拉长,笼罩了如电线杆般呆立着的安。想必她一直悄然跟踪着他。

妻是什么?妻是无形的缰羁,妻是有形的囚笼。

贤惠的妻更是如此。

无以逃遁。

安又觉得牙齿根部爆发出剧烈的痛感,恰如针刺刀割一般。

(一九九四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