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男人

26、泪花闪闪

字体:16+-

我们是鲜花礼品店的,给您送鲜花和生日蛋糕。是一位姓安的先生打电话预定的。礼仪小姐说。然后有人捧上很大一束鲜花,后面还跟着一个,用小车推着双层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用奶油做的字:祝亲爱的老婆甘文秀生日快乐!预料之外的幸福弄得甘文秀一阵晕眩。

扈婉璇因病辞世让安仲熙几十年不安分的一颗心得到了暂时的安宁,尽管这只是一种被动的安宁,尽管他一时间还不大适应。

好在扈婉璇乘鹤西去并非突发事件,安仲熙应该早有思想准备。痛归痛,安仲熙总算慢慢冷静下来了,他确实需要静下心来面对现实。尽管曾经爱得轰轰烈烈刻骨铭心,尽管多年来心心相印风雨与共,但扈婉璇毕竟走了,一去不复返,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任何逆转的可能性,这一点安仲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经过若干个日日夜夜,安仲熙逐渐恢复正常了,上班按时按点,在单位上做事情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同事们不再用异样的眼神看他,校长也一如既往信任他的忠诚。至于安仲熙两鬓和头顶不知不觉多了一些白发,别人却不大留意。

扈婉璇一走,安仲熙生命中经常性的联系突然中断了,他感觉空落落的。扈婉璇法律意义上的丈夫自然也不再需要他的情敌,史新强肯定不会主动和安仲熙联系。不过那个家庭里面还有一个人不能不让安仲熙牵肠挂肚,那就是老情人临终托孤的小男孩史峰。

史峰是安仲熙眼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过去他也没少关心照顾这个孩子。以前关心照顾他只不过因为这孩子是扈婉璇的儿子,安仲熙对他的感情是爱屋及乌,由扈婉璇那里链接而来的,但当扈婉璇临死前暗示史峰是他安仲熙的亲骨肉之后,他对这孩子的感情难免发生变化。人世间所有的感情关联,最亲莫过于血缘,既然史峰是自己的骨血,既然他长的悬胆状茄子脸是自己遗传的结果,那么我安仲熙不能不对他牵肠挂肚,也不能不对他尽一份责任。至于这孩子眼下依然姓史,并且是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名义上的儿子,那都无关紧要。好在高中生史峰学习紧张,顾不上别的事情,甚至无暇接受别人强加给他的感情纠葛,这一点安仲熙很清楚。于是他想,罢罢罢,即使父子情深,眼下也得忍一忍,让孩子好好完成中学最后阶段的学业,顺顺利利考上大学。等他上大学了,再支持他念书不迟。等他上了大学,孩子也算成年人了,有一定责任能力,即使有一天他知道了事情真相,想必也能冷静对待……

目前安仲熙尤其需要认真对待的,是如何处理好家庭关系,如何化解与妻子甘文秀的矛盾。

安仲熙静下心来仔仔细细想,觉得在他和甘文秀的夫妻关系中,说到底是他对不起她。尽管往常在家庭生活中,甘文秀总是对他颐指气使,指着鼻子吼叫,甚至居高临下的训斥嘲讽,看上去像个母夜叉,蛮不讲理,但实质上甘文秀是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贤妻良母型的妻子。她对安仲熙有真感情,很在乎他,所以知道他心里一直装着别个女人心灵必然很受伤,故而怀揣着一份无奈故意报复她的老公,装出很强势的样子乱发脾气以掩饰她内心的失败和挫折。她对孩子关心备至,十分周到和耐心,她过日子精打细算,用私下里过分的节俭来支撑在人前的一份虚荣。这样的女人其实无可厚非,真正居家过日子恰恰需要这样的女人。他们夫妻关系之所以紧张,家庭之所以有矛盾和危机,过错和责任在安仲熙而不在甘文秀,是他不忠实于婚姻家庭,几十年如一日把感情寄托放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是他不好好尽丈夫的责任,使甘文秀遭受冷遇心里时时刻刻装着一份屈辱,是他甘愿承担一份本不属于他的责任,有时候弄得债台高筑经济上也让甘文秀受连累。总而言之他安仲熙不是东西,甘文秀做他的老婆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作如是想,安仲熙良心发现,很想对老婆好一些。

这多年,安仲熙关注女人的目光集中在情人扈婉璇身上,几乎没有正眼瞧过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子甘文秀。突然想着要对妻子好,一下子想不清楚究竟该怎样向她示好。苦思冥想了许久,安仲熙觉得要是由他出面张罗给甘文秀过一次生日,再送她个生日礼物,估计老婆会喜出望外。有了这个想法,安仲熙首先需要弄清楚甘文秀究竟是哪天生日。还好,他尚能记得老婆的生日大约在秋季,悄悄找出甘文秀的身份证一查,才弄清楚老婆的生日是农历的九月十七日——当初办身份证没有推算公历,那上面的出生年月日是农历,这一点安仲熙很清楚——对应到今年公历是10月31日,还好,这个日子尚未过去。安仲熙在电脑里面的“万年历”上看到,10月31日是“世界勤俭日”,不由哑然失笑:这个日子倒挺适合甘文秀,她平常过日子够勤俭的啦。不过,这次要给她过生日,安仲熙准备好好奢侈一下。

很快到了甘文秀的生日。安仲熙事先悄悄为她准备了生日礼物,准备这一天带上老婆、儿子到外面去认认真真吃顿饭。为了增加喜庆的程度,他还想设想约好友夏能仁一家增添热闹气氛。

甘文秀,你闭上眼睛。本老公要给你一个惊喜。老婆生日的头天晚上,甘文秀准备就寝,安仲熙在卧室里对老婆说。

哼哼!甘文秀没有配合安仲熙玩的意思,她冷笑一声,眼睛并没有闭上。

你看你,怎么一点儿情趣都没有?来来来,来来来,配合一下配合一下。安仲熙一只手藏在身后,一只手伸出去要将老婆的眼皮子给扒拉得闭上。

滚开!甘文秀把丈夫伸到她眼前的手打了一下,怒目圆睁斥责安仲熙,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什么情趣不情趣的,老娘跟你不仅没情趣,连一点点情绪都没有!你少恶心我。

啧啧,啧啧啧,唉,甘文秀呀甘文秀,你在我面前厉害十几年了,我怕你成不成?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成不成?今天我真心实意对你好,这总不是啥错误吧?好老婆,得饶人处且饶人,算我求你啦,要不我给你跪下,以示诚意?我上赶着、追着对你好,你总该给点儿面子吧?安仲熙耐着性子,死皮赖脸向甘文秀祈求。

你不是厉害嘛,你不是敢打我耳光嘛。甘文秀撇撇嘴。

那不是着急了嘛,那不是叫你逼的嘛。我检讨还不行?允许犯错误,也允许改正错误,党的政策一贯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总不能把你亲爱的老公一棍子打死吧?

谁知道你是谁的亲爱的。是不是你那“小妈”死了,感情没有寄托,这才想起我了?晚了,正月十五卖门神,太迟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透的了,陈世美,负心郎,黑心背到脊梁上。

好好好,骂得好。安仲熙心里的忍耐其实已经到极限了,尤其甘文秀提到扈婉璇又咬牙切齿的,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安仲熙仍然压制住愤懑的情绪,想与老婆缓和关系:你骂够了没有?要是不解气,允许你继续骂。女人嘛,骂人是业余爱好,嘴上占点儿便宜心里是不是就滋润了?老婆大人要是骂够了,请接受老公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安仲熙说罢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到前面,张开手掌,捧着一个很漂亮的首饰盒。

你还记得我生日?哼,今儿太阳该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吧?甘文秀没有伸手去接首饰盒,仍然用讥讽的语气和安仲熙说话,但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浪。她故意转过身去,掩饰着情绪的激动。

哎呀,你转过来嘛。你看看,看看喜欢不喜欢?安仲熙把甘文秀身子扳过来,将首饰盒放到她手上。见老婆依然不主动,他将首饰盒打开,那里面是一条金项链。

甘文秀再没有把脸扭过去,但她依然不说话。

我记得好几年前你曾抱怨过我一直舍不得给你买条金项链,哪怕买个金戒指也行。那时候我一是没钱,二是确实没有重视你的需求,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对不起你。安仲熙的语气很真诚,眼下买首饰,有钱的都买白金,买钻石,黄金不时兴了。咱先从黄金的买起,算了却你一个心愿。你看看,这项链的款式很好嘛,坠儿也很漂亮。你先戴上,等明年你过生日,我保证给你买一款铂金首饰。好不好,老婆,来来来,我给你戴上。

甘文秀眼睛直瞪瞪看着安仲熙,仍然不说话。楞了半天,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很快就泪流满面,然后用双拳在安仲熙肩膀上、身上雨点般捶打……

第二天,安仲熙在东海渔村预定了包厢,邀了夏能仁两口子一起吃晚饭。他决计要认认真真给老婆过一次生日。

下午五点钟,安仲熙张罗着要让老婆儿子穿戴整齐,然后打的去东海渔村,刚上初中一年级的儿子安鑫却提出不想去:爸,我今天作业特多,不去行不行?

你不去怎么能行呢?你妈一年只过一回生日。安仲熙说。

以前从来没见过你给我妈过生日。我的生日也是我妈给过,你从来不操心,今儿哪根筋抽着呢!安鑫小声嘟囔说。平常在这个家里,甘文秀对安仲熙很厉害,缺少应有的尊重,安鑫也跟着妈妈瞧不起爸爸,对安仲熙说话经常用极不恭敬的口吻。

嗨,你这个臭小子,怎么跟爸爸说话呢?安仲熙似乎刚刚发现他这个家里乱了纲常,难免有些窘迫、难为情。

本来的嘛。安鑫说。

安仲熙无奈地摇摇头。他不由自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儿子,发现安鑫的个头已经是半大小伙子了,站在一起肯定超过他的肩。听他的口气,看他的表情,也俨然是个小大人。这孩子怎么不知不觉就长大了?他怎么对爸爸像怀有仇恨似的?看来,以前在这个家里,自己不仅对老婆没有尽到责任,对儿子的成长也关心不够。孩子刚才说他从来不关注他们娘俩的生日也是事实。

鑫鑫,去吧。妈妈过生日你不去怎么能成呢?作业多,咱吃完饭赶紧回来,不会受影响的。你对你爸说话要有礼貌。甘文秀站出来为安仲熙圆场。

安鑫瞪大吃惊的眼睛。以前妈妈从来没有教导过他要尊敬爸爸,妈妈当着他的面也从来没有对爸爸客气过。安鑫虽然弄不大明白,但他感受到了父母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甘文秀收拾停当了要出门,安仲熙破天荒地认真打量了妻子半天,才发现了一个问题:甘文秀从头到脚竟然没有一件上档次的衣服、鞋子或者饰物。上衣不合身,显得过度宽松,颜色似乎更适合50岁的女人,布料也不挺括,一看这件衣服顶破天值百十来块钱,裤子同样发皱,几乎看不出裤线来,鞋子也很旧。头发很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没有头饰。全身上下唯一有光彩的地方就是脖子上那条刚刚戴上的金项链。

这个女人平常嘴上不饶人,其实她真是一位贤妻良母,过日子十分节俭,没有一般城市妇女在自身穿戴上那么多的虚荣,一心一意想把小日子过好,一心一意给儿子攒钱。安仲熙心里一阵儿自责,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以往真是亏待了她。

看你,到人前去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安仲熙对老婆说。

行啦行啦,穿得干干净净就行了,我没有那么多讲究。不过你总算说了句人话。甘文秀说。

安仲熙一家三口刚刚在东海渔村坐定,夏能仁夫妇也来了。

冯雪宜屁股还没坐稳就把安仲熙一顿表扬:还是安老弟像个男人,知道给老婆过生日,知道对家里人好。不像有些男人,只知道在外头寻花问柳,把老婆根本不当人。这女人话里有话,指桑骂槐批判她的老公。

惭愧惭愧,嫂子过奖,过奖。应该的,我也绝对不是个好男人。

这还不好?你够好的啦!你问问你这位夏哥哥,别说给我过生日,你现在当面问问,他要能说上来我生日阴历是几月几日,阳历是几月几日,我就跪下给他磕仨响头!

得啦得啦,一进来就听见你的声音,少说两句谁能把你当哑巴卖了?夏能仁没好气地说他老婆。

还不让我说?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恐怕只能记得住别个女人的生日,那才是你的心尖尖呢,家里的黄脸婆算什么?冯雪宜继续发牢骚。

你有完没完?还有孩子呢,你这些话留到家里说去,少儿不宜呢!夏能仁被老婆羞臊得脸有些红。

文秀,好妹妹,你知足吧。安仲熙,不,我还是喜欢喊“茄子”。茄子兄弟专门给你过生日,请咱们吃海鲜,够意思。你真够幸福的!冯雪宜不再搭理丈夫,转过头来和甘文秀说话。

嗯。甘文秀点点头。她这才意识到,安仲熙给她弄个生日宴会,不仅仅是一顿饭的事情,还能满足她在别人面前的虚荣心,让她在冯雪宜跟前很有面子。于是她看了安仲熙一眼,眼神里面全是感激。

请问哪位是甘文秀女士?一位身材高挑,面容俏丽,身穿旗袍的小姐敲门进来,问。

我是。甘文秀站起身来,脸上是疑惑的表情。

我们是鲜花礼品店的,给您送鲜花和生日蛋糕。是一位姓安的先生打电话预定的。礼仪小姐说。然后有人捧上很大一束鲜花,后面还跟着一个,用小车推着双层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用奶油做的字:祝亲爱的老婆甘文秀生日快乐!

预料之外的幸福弄得甘文秀一阵晕眩。

后来肥美的海鲜甘文秀基本上没吃出味道来,婚姻家庭关系中集中展现的、突如其来的酸辣苦甜让她难以招架,新鲜而又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把她彻底击溃了。

男虾女蟹,吃了特别补养。我特意给你点的大闸蟹,你看看,多肥,个个有蟹黄。老婆你多吃些。餐饮的过程中安仲熙继续献殷勤说。

甘文秀看着安仲熙,眼睛里泪花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