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男人

第八章 男人和宿命 41、两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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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仲熙来到扈婉璇家。史峰把门打开,安仲熙看见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睡衣,脸红红的,大概发烧了,鼻头和额上有伤痕,像是磕碰出来的。只是起身开了一个门,史峰冻得哆哆嗦嗦,赶紧上床扯过被子往自己身上捂:安叔叔,我冷。

日子还要一天一天过。安仲熙从老家把母亲接来照顾智残的妻子,心里面战战兢兢,唯恐将老人累出毛病来,那样的话不仅良心过不去,给弟弟和弟媳妇也没法交代。他上班动辄迟到早退,除了把学校那些吃喝拉撒睡的破事处理掉之外,一有空就回家来料理家务,照顾甘文秀,以减轻老母亲的负担。时间一长,安仲熙成了一个眼睛充满血丝,胡须不剃,头发乱糟糟,衣冠不整,整天没精打采的人,感觉就是一个字:累。人活一辈子就是个累,真他妈的累!

尽管累得受不了,安仲熙还得操心他另外一个亲儿子史峰。

有一天吃过晚饭,安仲熙从家里抽身出来,到扈婉璇家去看史峰。他进去的时候,史峰刚刚下了晚自习回家不久,正伏案完成高二学生繁重的家庭作业,手里攥着一根火腿肠啃,面前放着一瓶矿泉水。

史峰啊,你还没有吃晚饭?安仲熙问。

没有,等作业写完了我煮一包方便面就行。史峰说。

史峰说完继续完成作业,安仲熙在老情人家里到处走走看看。推开史峰睡觉的房子,一股以脚臭味为主体的浓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显然这屋子好久没有开窗透气了。史峰个人卫生也搞得不好,**很凌乱,叠被子的程序被他长时间地省略了,枕巾枕套和被罩都油腻腻的发黑。很多穿过没洗过的衣服在床头的地板上堆积着,让安仲熙想起他刚刚参加工作当单身的那两年,也是脏衣服一大堆,身上的穿脏了,实在不换不行,就在没有洗的脏衣服里再挑相对干净的。地板上人经常走的通道和经常活动的床跟前相对干净些,人不走动的地方、角角落落和木板床下面灰尘积了很厚的一层……厨房里面不知什么时候炒过菜、煮过饭的两只锅都没有洗,洗碗盆里泡着碗筷,飘着一层油腻。餐桌上是许许多多方便面纸盒子,地上有一大堆矿泉水瓶子,还有少量啤酒瓶……安仲熙看着看着心里有点儿酸。他再推开扈婉璇曾经的卧室,里面同样凌乱不堪。墙面正中悬挂着扈婉璇很大的一张彩色艺术照,她面带微笑盯视着他,眼神里含义无限……

史峰,我看你这样不行。高中学生负担多重呀,你哪有时间料理生活?父母在身边的,都想方设法给孩子减轻负担、加强营养呢。你这样胡乱吃饭,总是方便面、矿泉水,不仅营养跟不上,时间长了会把身体弄垮的。我看咱这样吧,你到我家去,吃饭洗衣服起码不用自己做,还能每天吃上一口热饭,我再想想办法给你加强营养。只有这样,你才能集中精力把学习搞好,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得起你的妈妈。你说呢,史峰?安仲熙看史峰写作业告一段落,他坐到孩子跟前商量说。

那样的话给您添多大的麻烦呀。我听说了,阿姨有病,生活不能自理,安叔叔您肯定压力很大。我不知道您一边上班,家里的事情怎么顾得过来?我要是再去你家,您不是负担更重了吗?我一个人能行。今天您要来,我事先不知道,所以家里没整理没打扫,让您见笑了。等会儿我写完作业收拾收拾,一阵子就干完了。吃饭睡觉我也会改进和加强,身体应该没问题,您不用担心。史峰说。

你先写作业,把今天的作业完成。安仲熙说罢,亲自动手把史峰的卧室以及客厅、厨房、卫生间、走廊,统统给打扫整理了一番,弄得有模有样。

啊呀,安叔叔,您这样做让我多不好意思,我谢谢您。等史峰将作业处理完,安仲熙的打扫整理也基本告一段落。孩子对安仲熙由衷地表达了谢意。

不谢,史峰你不该跟我见外。我刚才一边干活儿一边想你的问题,我觉得一个高中生在紧张学习的阶段,需要人照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继续一个人呆着,必然会影响学业,我很不放心,所以我想,你还是跟我去吧。

我不去。谢谢您,安叔叔。

要么这样,你到我家去把吃饭问题解决了,需要换洗的脏衣服啥的也带过去由我来处理,你晚上睡觉和写作业还回到这里来,省得我家有个智残的阿姨,弄不好真会对你形成干扰。我觉得这样安排既考虑到现实状况,也尊重了你的个人意见,史峰你说这样安排行不行?安仲熙想后退一步,找到一个史峰能够接受的解决方案。

我不想去。我一个人住在家里,正好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我没有妈了,老爹也酒后撞死人进了监狱,今后的生活我只能依靠自己。既然这样,与其上了大学再开始独立生活,还不如从现在开始慢慢锻炼,逐步适应。安叔叔我谢谢您的好意,您家里我决定不去。史峰说。

这事情难道不能再商量?

我已经决定了,我希望安叔叔您尊重我的选择。

“大儿子”的事情安顿不好,安仲熙平添了难以去掉的心病,一想起来就皱眉头,心里充满对已故情人扈婉璇的歉疚。

更让安仲熙出乎预料的是他另一个亲儿子。在安仲熙眼皮底下读初中二年级的安鑫也不安分,经常制造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给他的老子制造尴尬和难堪。近期,安鑫的女班主任马老师经常出入总务处安仲熙主任的办公室,向她的学生家长反映本班男生安鑫的种种问题。

也不知因为营养过剩,还是错用了生长激素,安仲熙年仅13岁的儿子安鑫长得人高马大,长相基本看不出安仲熙的影子,没有垂胆型的茄子脸,却方面大耳阔嘴巴,和甘文秀娘家弟弟十分相像。这孩子本来性格腼腆,淘气倒也不是很淘气,有时候羞涩一笑简直有点儿像女孩子。最大的问题出在他个子长高的同时,其他方面也有早熟的迹象,和班上最漂亮的一位女同学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感情,不仅上学放学相约同行,甚至上课也互送秋波,传递纸条。早恋的直接效果是安鑫学习成绩急剧下降。

安主任,你家安鑫原来在我们班考试成绩在前五名之内,这次期中考试下滑到了第二十七名,中游偏下。您总不能看着儿子变成差等生吧,那样的话我没脸见您呀。马老师对安仲熙说。

谢谢您,马老师。我今天晚上一定好好教育安鑫,跟他仔细谈。一定让他努力学习,不辜负马老师的关心和照顾。安仲熙对孩子的班主任表态说。

可是,安仲熙对儿子的教育效果并不很理想。安鑫貌似憨厚,在安仲熙印象中他往往会有女孩一般的羞涩和腼腆,安仲熙万万没有想到,这次找儿子谈话,安鑫竟然伶牙俐齿,振振有词:二十七名怎么啦?二十七名说明在我们班还有近二十位同学成绩比我差。我过去考试成绩总保持在前五名,您也没表扬过我吧?您大概认为我考得好天经地义。既然考得好您可以不表扬,偶尔一次考得不够好您也大可不必反应过度。我就想不通你们大人——包括马老师——干嘛把个考试成绩排名看得那么重要?有什么了不起,我这次二十七名,到期末考试难道不能再回到前五名去吗?即使仍然考二十七名,那也是应该的,全班近五十人,总不能个个都当第一吧?二十七名也是人当的。……啥?我们老师给您告状,说我早恋了?她怎么能这么说呢,岂有此理,可笑至极!大学毕业的哥哥姐姐还有不恋爱、不结婚的呢,我们初中学生哪儿来的早恋?男女同学相互友好,相互喜欢,相互帮助,经常在一起,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你们大人还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呢,我们小孩子男生女生在一起碍你们大人什么事儿?你们凭什么要干预?我们班朱晓薇长得好看,同学都说她是“校花”、“班花”,她也喜欢关心帮助同学,助人为乐。我喜欢她,难道不对吗?……考试成绩退步和朱晓薇有什么关系?这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没有任何逻辑联系。我发现你们大人有时候会搞错,胡乱分析,瞎联系。再说,考二十七名就一定等于学习退步?我才不这样看呢,我只是把这次考试根本没当回事儿……

要不是安仲熙拦住,安鑫还要继续滔滔不绝。什么“天经地义”、“反应过度”,什么“岂有此理,可笑至极”,还有“风马牛不相及”、“逻辑联系”等等,从安鑫嘴里蹦出来的词汇让他的老子简直目瞪口呆,还有那么多的大道理小道理!现在的孩子,电视、网络、移动电话,他们接受信息的渠道太多了,他们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当家长的对他们了解有多少,在教育他们的问题上还有多少发言权?

“你、你你你……”安仲熙举起手来要打儿子,最终忍住了。他对牛弹琴一般给安鑫讲了一通大道理,至于会不会有效果,他没有一点点自信。

又过了一段时间,与安鑫同班的另一女同学和那个名叫朱晓薇的漂亮女生大打出手,据班主任讲她俩打架的原因是两人都想和安鑫亲近,从而相互“争风吃醋”。班主任很生气,在安仲熙面前说:安主任你家儿子才十三岁就成了风流公子,了不得,不得了!安仲熙听完鼻子都要气歪了,再加上心情本来烦躁,回到家不问青红皂白将安鑫揍了一顿。

安仲熙棍棒教育的效果并不好。安鑫挨打之后第二天竟离家出走了,同班的朱晓薇同学同时失踪。家里老母亲发现宝贝孙子没有了,急得眼看嘴角起了燎泡,唯有孩子的母亲甘文秀依然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班主任马老师又找到安仲熙一通抱怨,说他家的儿子没法管了,没法教了。安仲熙心急火燎,又气恼又后悔,赶忙四处求援寻找线索想把儿子尽快找回来。还好,这两孩子身上没带多少钱,流浪三天之后主动投奔了朱晓薇在省城工作的姨母,然后就被送回来了。安仲熙气得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但硬忍住了没有再继续使用暴力。安鑫说:爸爸,没事儿,您儿子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而已。

离家出走一回,将大人快急死了,人家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而已”!

后来马老师帮助安仲熙分析安鑫难以管教的原因:安主任您的老婆智残,孩子差不多等于失去了母爱;您工作忙家务多,父爱阳光的温暖也有所减弱。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在女同学那里寻求精神寄托。安仲熙哼哼哈哈点头,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想:你这分析难道不是信口开河?你以为你是心理学专家呀?转念又一想,以后还得抽出时间来多陪陪儿子,多跟他交流,要不然,再闯下大祸怎么办?

有一天上午,安仲熙正上班,忽然接到史峰打来的电话:安叔叔,我想让您来一下。

史峰你怎么没去上学?安仲熙感觉很奇怪。

我在家呢。您要是能走开的话,我想让您来一下。

听电话里的声音,史峰有气无力,似乎还带着哭腔。安仲熙赶紧把手头的工作向别人交待了一下,急急忙忙赶去了。

安仲熙来到扈婉璇家。史峰把门打开,安仲熙看见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睡衣,脸红红的,大概发烧了,鼻头和额上有伤痕,像是磕碰出来的。只是起身开了一个门,史峰冻得哆哆嗦嗦,赶紧上床扯过被子往自己身上捂:安叔叔,我冷。

安仲熙伸手一摸,史峰额头很烫手,孩子显然在发高烧。

史峰,你怎么了?感冒了?烧得挺厉害,咱赶紧上医院看看去吧。安仲熙说。

我没事儿。我叫您来,是有件事儿要请您帮忙?史峰一边说话一边打哆嗦。

你说,什么事儿?

我昨天发烧,迷迷糊糊头脑不清醒。老师让交买复习资料的钱,本来我要到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取钱,可是糊里糊涂银行卡找不着了,也可能是我走在路上弄丢了。卡上有不少钱呢,万一落到别人手里,把钱都取走了怎么办?

你的卡肯定有密码吧?

有。

有密码钱就丢不了。你再仔细想想,看是不是你把银行卡放到哪个秘密的地方,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我昨天晚上想了大半夜,还是想不起来,我估计是弄丢了。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不懂也不会,想问问您。我也不知道您忙不忙。

我不算太忙。这事情好办,银行卡上是你的名字?

是的。

有没有和卡一道办的存折?你的身份证在不在?

我的身份证在,存折也好像有一个,我找找看。史峰说着要下床,被安仲熙拦住了。安仲熙按照他说的地方找出了存折,史峰仔细辨认了一下,说就是这个存折。

这就好办了。你有密码,拿存折就能取出钱来。至于卡丢了,拿你的身份证办个挂失就好了,过上几天,再重新领一张卡,就妥了,怕不保险再换个密码。

嗯。史峰脸上的表情一下子轻松了,眼神里面对安仲熙充满感激。安仲熙忽然意识到,史峰尽管有时候作出大人的样子,但他的确是一个孩子,的确需要人照顾。让他一个人独立生活,有时候难免会遇到难以克服的困难。

走,我先陪你去医院。我估计你感冒了,发烧还比较严重。不过毕竟是小伙子,生命力旺盛,身体抵抗力强,估计打一针就好了。等看完病我给你去办银行卡的挂失手续,这不是啥大事,没问题的。关键是你要赶紧退烧,然后去上学,课程不敢耽误。

过了七、八天,安仲熙去给史峰送重新办理的银行卡,看见他又鼻涕眼泪的感冒了,而且屋子又恢复了凌乱不堪脏兮兮的样子,安仲熙再次心生不忍。犹疑再三,他决定要与史峰谈一个重大问题。

史峰,你看你又病了。我说过高中生学习紧张,自己料理生活很困难,你就是不听话。从今天开始,你到我家去吃饭吧,洗衣服,还有大大小小的生活事务,都由我来给你安排吧。

不行,安叔叔,我不能给您添这么大的麻烦。

你不应该跟我见外。史峰,你现在是大小伙子了,应该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安仲熙一脸的严肃。

什么事?史峰有几分诧异,您说吧,安叔叔。

是这样的,你妈妈活着的时候,可能考虑到你年龄还小,也可能她有别的顾虑,所以没有告诉你实情,其实,我和你,咱们两人的关系很特殊。安仲熙一字一句,斟酌着说出他想说的话。

我和您的关系?怎么特殊啦?史峰瞪大了眼睛。

很特殊。也就是说,我俩有血缘关系。

您说什么?血缘关系?

对。事实上,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我的亲儿子。安仲熙终于把话挑明了。

安叔叔,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您是不是因为我妈妈不在了,我爸爸也被关进去了,您特别想关照我,故意编假话?要么是您还有别的想法,反正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史峰从根本上不相信安仲熙的话。

这话绝不是编造的,我也没有什么不良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我只是想把事情真相告诉你,把你妈妈临终告诉我的真相转述给你。安仲熙忽然眼圈红了。

不,您绝对是说假话,编故事!我姓史,我是史新强和扈婉璇的儿子,您只是我爸爸妈妈的朋友,我只相信这样的事实!史峰显然急了。

孩子,我为什么要说假话编故事?是你的母亲临终托付我,让我必须对你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我不能不顾骨肉亲情,我更不能辜负了你妈妈。

我母亲临终托付的?您跟我妈妈是什么关系?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事到如今,孩子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和你妈妈年轻时候曾经相爱……

不,我妈妈不是一个荒唐的人!

不是荒唐,是我们,包括你名义上的爸爸史新强,都曾经年轻过。年轻的时候**如火,发生一些出人意料的故事完全有可能。

不,绝不!安仲熙,你走,你立即在我面前消失!我不要听你的胡说八道,你赶紧走,走!少年人史峰难以接受安仲熙所说的事实真相,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于是他有点儿歇斯底里。

孩子,你要冷静,你要尊重事实。如果你愿意验证你妈妈说的话不虚,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医院,做个DNA鉴定。

谁和你去做什么狗屁鉴定?安仲熙,你赶紧滚出去,我不要听你说……

安仲熙出了老情人家的门,一边下楼梯一边弯了腰。他的肠胃**,左腹部剧烈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