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年代

22、排演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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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牢叔请你哩。”阴历腊月二十,天黑时候,何蓉蓉来找赵逢春。

“还‘请’我哩?不用‘请’,叫一声我赶紧去了。‘请’我做啥?”逢春问。

“宣传队排戏,拴牢叔叫你去吹笛子。”

宣传队全称叫“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其实就是村里的业余秦腔剧团,每年春节前后都要组织起来排戏演戏。过年唱大戏是关中农村几乎所有村庄的习俗和惯例。

“哦,这事。去就去。”逢春点点头。

“你也会唱戏?”走在路上,逢春问蓉蓉。

“不会。”

“不会你到宣传队去做啥?”

“不会唱戏还不会跑腿打杂?我是团支部委员嘛。”

后来逢春知道,何蓉蓉嗓音不行,调子高了唱不上去,在宣传队真是跑腿打杂服务,只在《沙家浜》里演让刁小三追着跑的少女,总共一句台词:“你干吗抢包袱?”刁小三接着说,“抢包袱?我还要抢人呢!”就完了。

逢春曾在华阴上小学,秦岭山麓竹林茂密,他和小伙伴随便斫回来一根粗细合适的竹子,截成段,拿火筷子比照着现成的竹笛烫几个眼儿,一支新的竹笛就做成了。他读书的小学后面有大片苇子,午眠时不睡觉,从围墙倒塌的豁口溜出去,把当年生的粗壮苇子截成段,先用小刀削得里面的薄膜露出,再用手捻成绳状,找个小木棍朝相反方向一捅,拉出来,就能得到圆柱状的笛膜,他有一个硬皮笔记本里夹了许多这样的自制笛膜。刚开始学吹笛子,逢春口型正确却吹不响,小伙伴中另有一人下嘴唇伸得比上嘴唇长,竟然对着笛子的进气孔吹出声来了。这个伙伴对逢春的嘲笑成为他一定要学会吹笛子的动力,后来赵逢春成了小伙伴中笛子吹得最好的,还学会了识简谱。

“逢春,咱宣传队文武场面就少个吹笛子的。前几年你念书哩,我把你会吹笛子忘了,这下好,你来了给咱好好吹。”何拴牢受大队革委会委托,负责“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组织工作,他对赵逢春加盟喜不自胜。

所谓“文武场面”即乐队。武场面是打击乐,乐器包括板鼓、梆子、镲、搧子(大镲)、铜锣、大锣等,其中板鼓手相当于乐队指挥,由谢顶头的登瀛他大担任。文场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管弦乐,领衔自然是秦腔的看家乐器板胡,另有两把二胡,其中二胡演奏者之一跟前放一把唢呐,要紧处吹几声,再加上赵逢春的笛子。演奏板胡的首席乐手吴秋生是“文革”开始时初中毕业回乡务农的小伙子,人很聪明。

逢春加盟的时候,排戏有一阵子了。冬季农闲,宣传队白天晚上加紧排练,毕竟离过年没几天了。“样板戏”《沙家浜》走台走得差不多,“演员”也把唱词台词记住了,剩下的工作是串起来,弄得熟练些。尽管乡亲们看戏对“演员”出错并不十分挑剔,有时候错了还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但毕竟排演“革命样板戏”,所有的人都不敢马虎。

曾在正规剧团唱过旦角的雷建海充任导演。《沙家浜》这出戏没有适合雷建海演的主要角色,于是他在做导演的同时饰演配角——新四军战士“十八棵青松”之一。饰演主要英雄人物郭建光的却是女人,原因是雷庄大队寻不出一个嗓音好形象好、能胜任这个角色的男演员。雷建海生末净丑旦都能比划,他不厌其烦给演郭建光的、个子高高、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的雷春兰说戏,纠正唱腔和动作,一遍一遍示范,手把手让雷春兰把每个动作做到位,尤其是每场戏结束时的亮相,要比划得跟谭元寿在京剧里的式子完全一致。

“春兰,你吃住咥,我不信女的演不好郭建光。”雷建海鼓励雷春兰说。刚开始确定郭建光扮演者,包括何拴牢在内许多人都反对雷春兰女扮男装,因为正规样板戏没有这样做的,后来因为雷建海坚持,加上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所以将就了。

经过雷建海和雷春兰共同努力,郭建光角色的塑造也算差强人意。

《沙家浜》的排演告一段落,经请示大队领导,宣传队决定再排演一出样板戏,因为大过年的不能只演一个场次,也不能同一出戏翻来覆去演。最后选定排演《红灯记》,原因是春节将至,《红灯记》去年演过,只做恢复性排练即可,时间完全来得及,但实际操作起来,又遇到一些困难和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原先扮演李奶奶的女演员正坐月子。李奶奶是剧中主要人物之一,需要唱念做打全套功夫,随便找个人代替不了。雷建海提出由他来扮演李奶奶,立即引起一阵哄笑。

“排《沙家浜》你要演阿庆嫂,这阵儿又要演李奶奶?你干脆演铁梅得了,看你脸上的褶子拿啥能抹平!”

“建海哥净想演女的!等啥时候老戏恢复了,你演秦香莲、王宝钏都成,样板戏里头哪达有男的演女的?”

“你凑合演个叛徒王连举算了,要么卖木梳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将雷建海一阵讽刺挖苦。

“那你们说,李奶奶叫谁演?没有李奶奶《红灯记》咋排哩?”雷建海所说的是实际问题,起哄、挖苦雷建海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主张。

“大家说,还有好办法没有?要是没有,就叫建海哥唱,戏总要唱嘛。咱给大队把牛吹下了,社员都知道了,《红灯记》非排不可。”何拴牢说。

何拴牢如此说,雷建海很得意,其他人觉得不好,但没有更好的主张。

“我有个办法。我先说出来,拴牢哥看成不成。”拉板胡的吴秋生慢条斯理说。

“你说你说。”

“刘家村有个女子叫刘喜凤,她姐是县剧团的名角刘彩凤。年俟刘家村演《红灯记》,喜凤演李奶奶,她年龄虽然不大,演老旦简直绝了。今年刘家村宣传队没成立,咱把刘喜凤借来,那女子想唱戏喉咙早发痒哩。把她叫来就能唱,大不了咱大队给那女子装二斗麦当报酬。”

“哎,这是个好办法!”吴秋生说完,何拴牢兴奋得两眼放光,“就这么弄。我给大队领导说一下,叫刘家村那女子来演。”

“那女子要扭捏,你把妇女大队长玲芳叫上去请,保险一请一个准,玲芳是刘喜凤她亲姨。”吴秋生说。

“你这熊,啥都知道!”何拴牢夸赞吴秋生。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雷建海感到失望。

刘喜凤一请即到。她试了一嗓子,果真字正腔圆,音色圆润,音调高是高低是低,与伴奏相趣相谐,说明这女子乐感很好。刘喜凤中等身材圆脸,扮演李铁梅也许不合适,扮演李奶奶身材和脸型恰到好处。

“秋生哥,你的弦有些高。”刘喜凤刚刚当众唱完一段“闹工潮”,兴奋得脸红红的,“把我挣的。”她娇嗔地望了吴秋生一眼,脸更红,红到了耳朵根。

“不高,不高。这是标准的F调,拿逢春的笛子上的弦。逢春你说是不是?”吴秋生不知怎的脸也有些红。

开始排演《红灯记》,又发生了一场争执,主要是关于戏剧音乐。乐队文场面首席吴秋生主张唱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搞的移植秦腔《红灯记》,严格按照谱子去唱去演奏。他的理由一是戏曲研究院移植的调子好听,二是主演之一、借来的演员刘喜凤原来就会唱“移植”。吴秋生的主张首先遭到乐队其余人反对,原因在于这些人基本不识谱,只是熟悉秦腔那些固定的板式。反对最激烈的是二胡演奏者之一——来自第三生产队的何希年。何希年能在宣传队混工分,就凭记住了二六、慢板、尖板、带板这些固定的曲调,况且他拉二胡指法很不规范,基本是南郭先生。

“秋生你咋这能的?干脆你一人拉板胡算了,二胡、笛子都不要了。你叫逢春说,移植的调调子他会不会?”何希年说。

“不会就学嘛。逢春你能学会不能?”吴秋生也想拉赵逢春做统一战线。

逢春朝吴秋生点点头。

“对嘛!逢春肯定一学就会,人家识谱咯。”吴秋生对逢春的表态很满意。

“你不就能认得多来米嘛,拿捏我这些人哩?你跟逢春俩人弄去,我几个回家去抱娃拉风箱。”何希年说着说着脸拉下了。

“秋生,叫我说,‘移植’就算了。武场面这些人也不毬会。”打板鼓的登瀛他大说。

“好叔哩,武场面好弄。研究院移植的调子好听,不信我给你唱一段。”吴秋生说完,连比划带哼唱来了一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是好听。要不咱试合一下?”听完吴秋生的哼唱,登瀛他大说。

“试合一下试合一下。”宣传队组织者何拴牢也说。

剧团组织者和武场面首席都支持“移植”,吴秋生喜出望外。于是他积极主动连夜刻印了秦腔移植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曲谱,给乐队全体成员和主要演员每人发了一份。

“我给大家教。只要学会了,唱起来得劲,好听。”吴秋生不断为秦腔移植样板戏张目。

教唱移植唱腔的效果并不好,首先是扮演李铁梅、李玉和的主要演员不行。“铁梅”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不过是唱戏次数多记住了秦腔剧种固定的板式,一旦面对多变的移植唱腔,打死也记不住,一离开师傅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李玉和”由泥水匠雷振才饰演,他演主要英雄人物扮相差强人意,但嗓子不够浑厚,一接触移植,也是唱着唱着就寻不到门户了。乐队的何希年和另外一把二胡冷眼旁观,不屑一顾。

“这些熊,人头猪脑子!”吴秋生气得骂人。

弄了两天,何拴牢急了:“我的秋生爷呀,我看不成。你算一下,离过年还有几天?等你给这些爷、婆(奶)把‘移植’教会了,那就正月十五卖门神,迟了!赶紧赶紧,老调调就老调调,不好听就不好听,只要不把事情耽搁了就行。万一《红灯记》排不出来,大队不给大家记工分,社员群众也骂哩。”

经过实践检验,吴秋生也意识到短时间内要给这些人教会“移植”简直是白日做梦,于是他同意放弃。

“不过,喜凤只会唱‘移植’,咋弄哩?”吴秋生又提出一个问题。

“是这,到了喜凤的唱腔,就用‘移植’,你会拉就成,逢春的笛子也能跟上,二胡能跟就跟,跟不上就歇。如今再没有啥好办法,就是这。”何拴牢关键时刻有大将风范,当机立断。

吴秋生的“移植”革命宣告破产,何希年窃笑。逢春觉得遗憾,却无奈。

“这些狗日的,啥脑子嘛!”吴秋生一有机会就对逢春说。逢春是他的知音。

改唱老腔调,《红灯记》排演进展顺利。

腊月二十七早晨,赵逢春起床穿衣服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随身携带的塑料皮本子不见了。这个本子最后几页是重要记事,前面几十页是日记。日记里对自己与柳雅平恋爱,以至后来与何蓉蓉在一起的种种感受,都有真实、详细的记录。这个本子是逢春的最高机密,万万不能让别人偷看,要不然也不会随身携带。昨天晚上在大队部排戏,不知怎的本子掉了,他估计丢在排戏的屋里,遗在路上的可能性不大。昨夜回家,是何蓉蓉与他一起走的,到了只剩下他俩的那段巷子里,照例有拥抱、接吻,对于和蓉蓉在一起亲热,逢春已经习惯了,感觉很美妙。

逢春跳身起往大队部跑。

“二闷叔,二闷叔,开门!二闷叔开门!”逢春将大队部的木门擂得咚咚响。每天宣传队排戏结束,大队指派的老光棍二闷要打扫卫生,然后睡在大队部看门。逢春敲了半天,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很纳闷儿。

“二闷叔,开门!二闷叔,开门来!”逢春继续擂门。门从里面关着,说明肯定有人,要是二闷回家去了,门会从外面锁上。

“开门!二闷叔,我是逢春,你开门来!”小伙子不屈不挠擂门。

里面终于有动静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门打开,逢春愣住了,来开门的竟是吴秋生。

“秋生哥,咋是你?”逢春很疑惑。

“嗯,是我。二闷叔儿子孝孝发烧,他回去了,我替他看门。”吴秋生睡眼朦胧,说话不利索,跟平时判若两人,像是现编瞎话。

“哦。我来寻个东西,夜黑了遗到大队部了。”逢春说着迈过门槛往里走。

“哎哎哎,逢春甭急,里头没见有东西呀,你把啥遗了?”吴秋生急忙从身后拉住逢春,“排戏的地方没有个啥啥,最多有几个纸烟头头。”

“你叫我看一下嘛。”逢春继续往里闯。他不顾吴秋生在身后叫喊,直接推开生着火炉子的大房子。

炉子跟前坐着衣冠不整的刘喜凤。这女子看见有人进来,脸一下红了,头也低下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跟在逢春后面的吴秋生一脸尴尬,“喜凤夜黑了没回去。嘿嘿嘿嘿。”

逢春看见红塑料皮本子在距离炉子不远的地上,他走过去捡起来。

“秋生哥,我回去了。我来寻这本子哩。”逢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秋生哥,喜凤姐,你俩在,我回去了。”说完径直向外走去。

“逢春,逢春,甭急,我给你说个话。”吴秋生从后来赶上来,“逢春你听我说。”

赵逢春站住脚步。

“其实,其实没有啥。我,我也不知道该给你咋说。你不敢给人说,这事说不清,说出去不好。”吴秋生结结巴巴。

“秋生哥,你在。我啥都不知道,啥也不说。你放心。”逢春表态说。

“逢春,逢春呀,咱哥俩儿啥关系?过两天,哥给你说个媳妇。”吴秋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