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
雷庄洋溢着喜庆气氛。尽管日子艰难,一般人家也要在前门外贴副红对联。到供销社揭张红纸,拿上娃娃写大字用的毛笔墨盒,请村里会写字的人写毛主席诗词:“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以及“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风雷激”,“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等等,也有写“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社会主义康庄道,人民公社幸福桥”一类。对联要到年三十后晌才贴,有门房的用浆子贴到大门两旁,没有门房的用酸枣刺别在墙上。有的还在院墙上贴“满院春光”、“抬头见喜”,在放粮食做饭的地方贴“五谷丰登”、“丰衣足食”,在猪圈羊栏跟前贴“六畜兴旺”等等,写在窄长的一绺红纸上。
除夕之夜没有很复杂的过程。赵逢春家先祖遗骨都在华阴,所以无需像别的乡亲那样进行坟茔祭祖的议程,只是在家里悬挂一张记载前几代祖先繁衍过程、绘有分代排列金字塔状牌位的“神府轴”,用蒸食干果供奉,然后焚香点蜡,磕头跪拜,怀缅祖宗。这个祭祖仪式结束后,一家人围坐一起,小饭桌摆着一大碗软柿子。雷庄一带有除夕夜吃柿子的习惯,叫做吃“忍事(柿)”,借“事”“柿”同音,祈愿未来一年忍让处世,和顺平安。吃完“忍事”,母亲将猪肉和萝卜做的饺子馅拌好,把一家人新年穿的衣服准备好,父亲叮嘱逢春把鞭炮压到爷爷奶奶热炕席底下驱除潮气增加响度,然后大家早早睡了。婶子俊香和往年一样,除夕夜一般不睡觉,她习惯于把给孩子准备过年衣服等一应事务放到年关最后才被动去做。这样的家庭主妇俊香并非唯一,她们正是所谓“懒婆娘”,“白天游门走四方,黑了熬油补裤裆”,对于年关来临必须做的事情也得过且过。
雷庄人燃放鞭炮在大年初一拂晓时分。逢春看到窑洞后墙天窗透出亮光,赶紧翻身起床,从炕席下取出鞭炮,找了根指头粗的实心竹竿儿挑上,准备到大门外燃放。经过院子,看见父母小窑洞灯也亮了。此时能听见鞭炮声偶尔响起,有的远,有的近。他按照惯常的做法将前门大开,表示迎接护佑庄户人的神灵入驻,然后小心翼翼将鞭炮的火药捻子点燃,竹竿儿伸出去,鞭炮就噼哩啪啦响了,光焰四溅。大年初一放鞭炮由逢春来做已成惯例,只不过前多年要父母唤他起床,现在他是大人了,必须主动去完成这件事。爹买的那种个头很小响度很大的炮仗,是邻近蒲城县兴镇造的,一千头的鞭炮足足1000响,燃放的时间不短。热烈的鞭炮声让逢春很高兴,很自豪,放完了意犹未尽。黑暗中有邻居家小孩跑过来捡拾漏响的炮仗,拿去一个个燃放,这是孩子们过年常规的乐趣,逢春怕他们看不清,擦了火柴给照亮。
放完鞭炮回来,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起来了,母亲准备生火煮饺子。只有叔父住的小窑洞灯还黑着,婶子大概刚刚睡下,叔父的咳嗽声持续传出,说明他也醒了。
“爷,奶,我给二老拜年了。”爷爷奶奶洗过脸,在炕上坐着,逢春到他们面前跪下磕头。“爹,我给您磕头了。”“妈,我也给您磕头了。”逢春给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磕头,心头涌起热浪,泪花花在眼眶里嗗碌。他想起父辈祖辈长年累月辛勤劳作,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想起爷爷奶奶平日的疼爱,心里充满感激之情。
尽管经过“**”“破四旧”的冲击,渭北农村过年孩子给长辈磕头的习俗仍然保留着。逢春想起他更小的时候,也曾随爷爷奶奶在雷庄过年,那时小辈在村巷里、院子里,随处见到长辈立即跪下,嘴里喊着:“爷(或者‘婆’、‘伯’、‘叔’、‘婶’等——本地人将奶奶称‘婆’,将爹喊作‘伯’),我给你磕头哩。”长辈就说,“不磕了不磕了。”该给压岁钱的就给。经过“文革”,磕头拜年的少了,一般只限于在家里对自己长辈。
“逢春,脸洗了没有?煮饺下到锅里了,你准备端饭。”母亲在灶台跟前喊。
“哎。”逢春答应一声,赶紧弄水洗把脸,把盐碟碟、醋壶壶、辣子瓯瓯以及筷子拿到桌上,然后把热气腾腾的汤饺子一碗一碗端来。
“爷,奶,爹,吃煮饺了。”
“先甭吃,献一下。”奶奶说。献,是把头碗饭让先祖的在天之灵享用,用筷子头蘸了汤水洒在地上,嘴里念叨“看不着的都来吃。”然后,一家人才围上桌子吃饭。
“逢春,这是我和你爹给你的。”正吃饺子,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从衣兜里掏出10元压岁钱。
“妈,我成大人了,还给啥岁钱?不要不要,我不要。”
“咱屋里再没碎娃,不给你岁钱给谁哩?这是讲究,过年的讲究。”母亲解释说。
“你把岁钱给我二大家那几个兄弟妹子不就成了?”逢春建议说。
“那不一样。你是你,他是他,那几个娃都要给哩。”
“逢春,我跟你爷没钱,我俩人给你五块。”奶奶也给压岁钱。
“不要不要。我要钱没啥用处咯。”逢春又急忙推辞。
“你这娃,你妈说了,这是讲究,不给你岁钱大人心里不滋润。我娃拿上,拿上。”奶奶说。
逢春接过父母和祖父母给的压岁钱,心里又涌起热浪。这不仅仅是几块钱,还是浓浓的化解不开的亲情。等我将来挣钱了,一定要多多给大人花,一定要报答这恩情。逢春心里说。
“你拿这钱买几本书。”爷爷说。
“你也应该有点零花钱,这大的小伙子了。”父亲说。
“不敢吃烟。”母亲说。
逢春点点头,端起碗来吃饺子。他的眼泪无声地掉到碗里。
吃完饺子,逢春帮助母亲收拾了碗筷和辣子瓯瓯醋壶壶,全家人又坐在一起说话。
“逢春,宣传队多会儿唱戏哩?”奶奶问。
“今晌午唱《沙家浜》,黑了《红灯记》。明儿黑了、后儿黑了再唱一回,正月十五还唱。”
“咱都看戏去。早早把板凳端上占地方,迟了就没好位置了。离得远听不清,扩音机有时候不响。”爷爷说。
过一会儿,俊香怀里抱着毛蛋,手里拉的峰峰,后头跟的川川,让孩子来给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磕头拜年。峰峰川川揉着眼睛,没睡醒的样子,脸也没洗。唯有怀里抱着的毛蛋眼珠子黑亮,骨碌碌转。几个孩子破旧的棉衣罩上了新外套,这是俊香头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功劳。
“跪下,给你爷你奶磕头。”婶子指挥峰峰川川说,“来,再给你大伯、大妈磕头。”
两个孩子磕头。
“来来来,给我娃岁钱。”奶奶把峰峰川川拉起来,拍拍他们膝盖上的土,然后给三个孩子每人两块压岁钱。清竹也给了侄儿侄女每人3块钱。
“拿来!”峰峰一把抢过川川的钱,川川“哇”一声哭了。
“你咋抢妹子的钱哩?”婶子斥责峰峰。
“她那钱新。”峰峰说,“我这旧的给她。”说着就把相对破旧的钱给了川川。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新的!”川川哭着说。
“就不给你,就不给你!”峰峰想要夺路而逃。
“你瞎的!”婶子一把抓住峰峰,“跟妹子换了。”
“就不换就不换。”峰峰极力挣脱。
“我叫你不换!我叫你不换!”婶子说着在峰峰屁股上扇了几巴掌。
“哇……哇……”峰峰发出示威性质的、夸张的哭声。
“你看你,俊香,过年哩,打娃做啥?来来来,给我娃换个新的。”清竹把那川川手里的旧钱和不懂事的毛蛋作了交换。这样,峰峰川川不再哭闹,毛蛋还小,不懂人民币的新旧有何区别,小眼珠子仍旧骨碌碌转。
“逢春,给你。”婶子把毛蛋刚刚收到的5元压岁钱予以剥夺,转手颁发给侄子。
“我不要,我是大人了。”
“你再大,在我跟前还是娃娃,给,拿上。”婶子坚持把本属于毛蛋的钱给逢春。
“我不要,给毛蛋。”逢春把钱塞到毛蛋襁褓里,跑出去了。
“这娃!逢春真是个好娃。”婶子一手把毛蛋抱好,另一只手揉揉湿润的眼睛。
叔父在小窑里咳嗽,是噎住咳不出来的那种声音。
本地的习俗,大年初一不走亲戚。大队宣传队演出,看戏成了社员群众首选的娱乐项目。
红红的太阳,蓝蓝的天,不刮风,正是适合唱大戏的天气。
戏园子里的土台子已经用椽子搭起帆布蓬,大红大绿的幕布也张挂起来了。台子两边砖柱子上贴着大幅红纸对联:“走大寨路种大寨田,演革命戏做革命人”。
空场子陆续有人端进来长条凳、方兀子、太师椅,甚至木头墩子,越来得早越要占据好位置。戏台上面,乐队武场面的人早早来了,板鼓、镲、搧子、锣,早就“咣啷啷啷,咣啷啷啷”敲起来,是传统的秦腔打击乐套路,有板有眼,热闹而又好听。这个程序叫做“热场子”,吸引许多人站到台子上围着看,兴高采烈的样子。
时间不长,文场面的吴秋生、何希年、赵逢春等人也来了。演员随后陆续到齐,已经在大队部集体化好了妆。台下大约四、五亩地大的空场子挤满了观众,除了本村的,临近村子也有赶来看戏的。何拴牢指派民兵若干人拿着木棍竹竿维持秩序。其中长竹竿的用途是打人,占据前面位置的人如果拥挤,影响后面的人看戏,长竹竿就用来在人头顶上击打,压制站起来的人使其坐下。
不一会儿,开戏了。午场演《沙家浜》,台上的演员和乐队认真努力,都想发挥出最高水平,唯恐出现差错和纰漏。台下观众情绪热烈,随着剧情发展和台上出现那怕是小小的意外,他们都会作出及时的、积极的反应。
“转移”一场,郭指导员和沙奶奶正在对唱“你待同志亲如一家”,趴在戏台子前沿一个半大青年叫喊:“哎,哎,指导员咋还穿的红棉袄!”惹得前排观众一阵哄笑。原来扮演郭建光的雷春兰举手投足之间鲜艳的红棉袄时不时从新四军军服下面露出。“指导员还是女的!”半大小伙子来自邻近的杨家村,觉得样板戏里女扮男装很稀奇。
“哎,少吱哇,再胡吱哇把你撵出去!”维持秩序的民兵用长竹竿指着半大青年,青年吓得吐舌头,再不敢喊叫了。
到了“智斗”一场,阿庆嫂、刁德一与胡传魁对唱,演刁德一的雷庄大队著名反派明星雷柄才太放松,观众一笑一喝彩,他得意忘形结果把词忘了,“新四军久在沙家浜”,唱成了“八路军就在沙家浜”,站在幕后拿着剧本提词的人急忙喊:“新四军!”于是他在唱腔中间加了道白:“哦,原来是新四军!”后面又把“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唱成了“一定会关心照应更周详”,这样改动一般人听不出错在哪里。这场戏完了,何拴牢把雷柄才一顿骂:“你狗日的张啥哩?一点不用心,错了好几个地方。”雷柄才仍然得意:“咋哩,怕啥些?你没听人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瓜子。错了就错了,能唱下去,把看戏的哄睡着就成!”
后来演到刁小三追着何蓉蓉扮演的“少女”满台子跑,嘴里说“我还要抢人呢!”演刁小三的演员比真正样板戏里的还要放得开,动作和表情很下流。坐在乐队席的赵逢春感觉不舒服。等“少女”跑到幕后,正好没有伴奏,他到何蓉蓉跟前去了,两人相视一笑,感觉心里像过电一样。何蓉蓉的过场戏结束,她简单擦了擦脸上的油彩,干脆站到逢春身后。逢春心想,我是不是真喜欢蓉蓉了?这样的感觉是不是爱情?
演戏过程中,赵逢春无意中发现观众后排高凳子上站着一个女娃娃盯着看他,眼光火辣辣的,含义复杂。女娃娃大脸庞,上宽下窄,倒葫芦状,一双眼睛大得跟面部其他零件不相称。逢春好像见过她,仔细一想,这女子是他一位初中同学的妹妹,在他的印象中很小,不知啥时候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这女子和拉板胡的吴秋生同一个生产队。
女娃娃的大眼睛不停地对着赵逢春放电,逢春的目光穿越无数观众的头顶,与她对视一眼。不料想,女娃娃一接触他的目光,先是害羞,低了头,然后抬起头来,直楞楞盯视着逢春,目光不再游移,看得他心里发毛。
“这女子咋哩?”逢春吹笛子也显得不够专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