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公社部署,雷庄大队要把原计划种玉米、栽红苕的部分农田改种高梁。冯乾坤专程前来组织召开“学大寨,夺高产,种高粱,多贡献”誓师动员大会,像搞政治运动一样。村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咱这儿以前种过稻黍,拿穗穗缚笤帚呢,稻黍颗粒人不吃,鸡都不爱鹐。高粱谁知道能不能吃?”大队干部解释说,“这回种的高粱颗是圆的,碾成米像白米,蒸饭香甜香甜,硙成面还能蒸馍擀面。”群众不信,说,“你吃过还是见的?”干部说,“上头领导说的。”群众就摇头。也有人说,“以前把稻黍种在地边边土堰上,那东西费地力,整块地都种,过后几年种啥啥不长。”大队干部说,“高梁跟稻黍不一样,领导说这作物产量高,种它社员能吃饱饭。”群众仍然不相信,说,“领导说公鸡能下蛋,干部就说亲眼见。”
高梁种子县上统一从外地调拨,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力主在全县推广种植。雷庄公社各大队充实了“农业科研站”的力量,专门负责高梁试验田,为稳产高产提供科学指导。雷庄大队“科研站”站长由革委会主任郭佑斌的侄子郭金泉担任,这小伙与赵逢春同年高中毕业。
高粱种出来了,幼苗和玉米相象,绿油油的,充满生机。
高粱种得多,红苕就栽得少,生产队把原本用于育苗的一部分红苕分给社员,头年的红苕储存到春天,吃起来更香甜。逢春爷爷喜食红苕,别人吃多了胃酸,他有了红苕不吃馍馍,胃也不闹毛病。老人家还爱吃南瓜,蒸着吃煮着吃从不厌烦。
“唉,用那么多地种高粱,红苕少了。”爷爷吃着香甜的红苕,叹息说,“不知道啥人出瞎主意,包谷、红苕种得好好的,胡折腾啥哩!我就不信稻黍能吃。”
“爷,今年种的不是稻黍,是高粱,圆穗穗,一疙瘩,不像稻黍穗披头散发的。”逢春把听来的有关高粱的知识告诉爷爷。
“日哄老百姓哩。两样东西味道一样——圆穗穗高粱我见过,当饲料牲口都不好好吃,这东西倒是能酿酒,如今人都饿肚子哩,哪达来的粮食酿酒?不好好种人吃的东西,胡成精!”
“爷,到人多的地方你甭说这话。年俟县北边试验种高粱,高产,今年才在全县推广,公社冯书记专门跑各大队动员哩。种高粱是学大寨的具体行动,你不敢跟人家唱反调,干部听着了会寻你的麻达。”逢春说。
“高粱吃不成,秋季拿啥给社员当口粮?我务劳瓜园得好好弄,没啥吃了,叫社员多吃几个南瓜。”第三生产队种了10亩瓜,逢春爷爷是瓜田技术员。
“逢春,来给我帮个忙。”母亲在院子里叫。
细脖子瓷缸里头捂着“酸酸醋”,母亲拿根棍子在里面搅拌。每年春天,清竹照例要用头年秋季捂在缸里、经过一冬天变成“酸酸醋”的柿子来做食用醋。
“逢春,你到草房子揽些铡好的麦秸,拌醋用。”
“队里的麦秸叫不叫揽?”逢春问。
“没事,社员做醋都用队里铡好的麦秸。用不了多少,你放心去。”
“酸酸醋”加短节节麦草搅拌,捂住,发酵好了加水,从搭醋缸——底部有眼、插着砸成碎片状的竹棍儿来控制流量的瓷质器皿——淋出,就成了颜色橙黄、味道醇香的食用柿子醋。家做的柿子醋是庄稼人一年到头除食盐、辣椒面之外最重要的调味品。
母亲做醋那几天,放家具杂物的小窑洞时常传出嘀嘀嗒嗒淋醋的声音,醋香四溢。
做出来的醋按照头遍、二遍、三遍分开,装在不同的醋缸里。头遍醋最酸,最好,最耐贮存。
完成了种高粱、种棉花、栽红苕,一直到麦收之前农活就不多了,弱劳力完全可以胜任。这个阶段,公社抽调各大队青壮男劳力和“铁姑娘”修安家河水库,逢春也在其中。
安家河水库拦水坝用石砌,逢春在炸石头的地方学打钎。打钎需要两个人,一人掌钎,一人抡八磅铁锤。抡锤的人刚开始学,往往把铁锤砸到掌钎人手臂上,砸出青紫淤血甚至砸断骨头的都有。逢春跟何拴牢学,拴牢用长火钳子掌钎,让他抡锤。逢春多次打偏,将一把火钳子砸得七扭八歪,才慢慢掌握了抡锤技术。一开始,胳膊也肿了,疼得抬不起来,他咬紧牙关坚持,过段时间也就慢慢适应了。
逢春学会抡锤,何蓉蓉也向别人学会了掌钎。按照民工连长何拴牢的安排,他俩成为一对组合,天天在一起打炮眼。
“看你脸上的汗!”何蓉蓉一边转动钢钎子,一边说。
逢春停住手,用衣袖在脸上抹一把。
“嗨,就这么抹哩?成花花脸尉迟敬德了!”蓉蓉矫嗔,然后“嗤嗤嗤”笑。
“敬德就敬德,干出力气的活儿,不成敬德还能成啥?”逢春憨笑着。
“你闻,一身的汗腥!”
“嫌我?”
“就是的,嫌你。”何蓉蓉放小声音,“再不叫你挨我。”
逢春看一眼何蓉蓉羞红的、分外娇娆的脸蛋儿,心中一阵儿激动。
“好好抡锤,小心打到我胳膊上!”何蓉蓉说。
逢春高兴,抡起了花锤。嘴里喊着“嗨,嗨,嗨,嗨”的劳动号子,一把铁锤翻飞舞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组成稍纵即逝的美丽图案,钢钎上传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像美妙的音乐。何蓉蓉应和着逢春的号子也“嚯,嚯,嚯,嚯”喊,并且有节奏地转动钢钎,钎子下面飞出石末,石头上的洞眼逐渐变深。
抡锤打钎很艰辛,但也充满乐趣。赵逢春与何蓉蓉每天完成的工作量,在全大队青年民工中总是处于领先地位。后来蓉蓉也学会抡锤,在全大队铁姑娘中是第一个,这样,她和逢春轮换着抡锤、掌钎,成为工地上引人注目的和谐搭档。
下放居民张凤莲的大儿子吕新明也在安家河水库干活。
吕新明在西安市长大,没有吃苦的经历,适应抡锤打钎比农村青年慢,显得更艰苦。刚开始,他手里的铁锤总打偏,吓得谁也不敢给他掌钎,何拴牢看别人厌烦他,只好亲自出马**。吕新明打坏了三把长火钳,锤子才慢慢打到钎子上了。他胳膊肿得发亮,疼得受不了,对着何拴牢像小孩似的“呜呜”哭。
“看你毬式子!”何拴牢笑骂着,给吕新明擦眼泪,“慢慢来,小伙儿。甭怕,坚持住,胳膊消肿你就服下了,坚持下去胳膊就不疼了。哭啥哩?小伙子嘛,出息!”
吕新明终于学会了抡锤打钎,和他配对干活的是风流姑娘赵灵侠。
赵灵侠风流归风流,但出力气干重活是一把好手。别的小伙不愿意和她搭配,怕被赵灵侠的坏名声玷污了。在雷庄,穷点懒点都不怕,就怕在男女关系方面有坏名声,那样订婚找媳妇会有麻烦。
何拴牢安排吕新明赵灵侠搭档,是因为别的小伙不愿意和赵灵侠在一起,但这姑娘干活比一般女劳力泼辣,正好带一带男劳力中较弱的吕新明。
不料赵姑娘果真容易招惹是非,不久,她和吕新明闹出了风流韵事。
吕新明年方一十九岁,一米八的细高个儿,浓眉大眼,毕竟在西安长大,皮肤白嫩细腻。赵灵侠其实早就喜欢这个省城来的小伙子,包括他不适应农村生活环境和风土习俗、有时候发愣头青脾气,在赵灵侠眼里也是与众不同。在水库工地,何拴牢安排她和他一起干活,赵灵侠喜出望外。从一开始,赵灵侠就像姐姐一般关心比她小三岁的吕新明。从家里带来精心烧烤的黄澄澄白面馍夹油辣子,自己舍不得吃非要吕新明吃;吕新明累得满头大汗,她就用心爱的、干净的手绢儿给他擦;她主动要求吕新明掌钎,她来抡锤,生怕累着了小伙子而不顾自己是弱女子;抚摸着吕新明红肿的胳膊、磨出血泡的掌心,她因为心疼泪花闪闪;吕新明失手将铁锤砸到她胳膊上,赵灵侠呲牙咧嘴却安慰吕新明说“不要紧不要紧甭害怕甭害怕”……长此以往,人非草木,吕新明岂能对这个美艳异常、体贴入微的姑娘无动于衷?
每到收工时间,民工们厮跟着回家,往往不见了吕新明赵灵侠,天色已晚,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不过第二天他们并不迟到。这样的现象多了,民工难免有议论,况且这俩人本身具有特殊性。后来发展到白天休息打尖,吕新明赵灵侠动辄一先一后沿河谷朝上游方向走去,消失在大家视线里,看样子像寻地方解手,但时间之长容易让人想入非非。随之有好事者朝他们经常去的方向考察调研,结果发现一个隐蔽的土窑洞,若在里面行苟且之事并非不可能。
这些事情反映到何拴牢那里,他有点儿为难。管不管呢?不管吧,民工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干扰队伍士气,传出去影响不好;要管吧,吕新明赵灵侠均未订婚,人家要谈恋爱,旁人不好干涉。前几年雷庄有西安来的插队知青,农村男子谁要是胆敢骚扰女知青,那就是“破坏插队下放犯”,要判重罪,即使正常恋爱也不行。如今插队知青已回城,吕新明虽然是西安青年,但他家是下放居民,并非知青,况且他是男的,总不能说赵灵侠“破坏城市居民下放”吧?不过,即使谈恋爱,也不能乱搞男女关系,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还是应该叫来批评教育。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怕啥的?
“来来来,问你俩个事。”这天晌午,民工们打尖休息之后又去干活,何拴牢把吕新明、赵灵侠叫到民工连的工具房谈话。
“啥事么?”吕新明的口气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坐的地方。工具房里只有一把断腿椅子,何拴牢坐在上面忽悠忽悠晃。
“眼窝胡瞅啥哩?山羊瞅刀子!乖乖立下,没你坐的地方,灵侠你也站好。”
“不叫坐就算了,咋跟审犯人一样?”吕新明白了何拴牢一眼,“问就问,俺也没犯啥法。”
“你这小伙儿,嘴还瓷得很。你说,回回收工,你俩咋就不见了?为啥不跟众人一搭里往回走?”
“你是连长,你也没规定收工要一搭里走!”吕新明振振有词,赵灵侠却脸红,头低下了。
“我再问你,大天白日的,人家歇工时候吃馍喝煎水,你俩跑到西边做啥去了?半晌不回来!还一前一后,本事大咋不厮赶上去?”
“俺的……”吕新明张口结舌,赵灵侠再不敢看何拴牢的眼睛。
“新明你说,你俩到底弄啥了?”
“啥都没弄嘛。”吕新明吞吞吐吐,不像方才趾高气扬,“人家谈恋爱哩,谈恋爱还不行?”
“你说啥?谈恋爱,你俩那也叫谈恋爱?谈到沟里去了,谈到黑窑里去了!你看脸皮厚不厚。旁人谈对象,瞎好有个介绍人,就是没有介绍人,谈恋爱谈恋爱就是谈,总不能背过人往黑处钻,不能胡来咯!吕新明你还能得不行,你再这么‘谈恋爱’,看我不收拾你才怪!”何拴牢说着说着声色俱厉,“要是全大队青年都像你,那就瞎了,瞎完了!不管在哪达,只要是个集体,就要有个好风气,不能想咋就咋。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了,咹?!”
“拴牢叔……”赵灵侠口气软软的,想认错。
“甭叫我‘叔’,叔跟上你扔(丢)不起那人。忘了年头里在南洼修地的事?你还不吸取教训?你是女子娃,以后咋活人哩,不怕在村里抬不起头?还有新明,熊娃你凭良心说,我平常对你弟兄俩、对你一家子好不好?除了逢春他爹,全雷庄我算不算一个关心爱护你的人?你说,凭良心说!还敢不听我的话,还敢跟我犟?我扇你挨毬的几个批耳呢!”
吕新明终于低下头,抠手指甲,不吭声了。
“知道错了就成。”何拴牢缓和了口气,“叔要管民工连这么多人,你的不争气,我咋管旁人哩?批评你俩也是好心嘛。叔说句揭底的话,不是不叫谈恋爱,也不是不叫你俩好,要沉住气,要有分寸哩,人又不是畜牲,想咋就咋!人知道羞,知道要脸面,要不还能算个人吗?把我的话记住,记牢,对你俩有好处。”
何拴牢训诫吕新明、赵灵侠效果不错。谈话之后,两个年轻人再没有出现过脱离集体,让人指脊梁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