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的堂弟峰峰掉到红苕窖里去了。
峰峰双胞胎的妹妹川川向妈妈要键子,她看见村里比她大些的女孩踢着玩,很羡慕。俊香说:“逮住谁家公鸡拔几根鸡毛,妈给你做一个,脖项上尾巴上的毛都成,咱屋里没公鸡。”峰峰听了妈妈的话,在巷里看见一只红公鸡就撵,撵到生产队给下放居民张凤莲家修的新庄子,那里没住人,墙根下的红苕窖被干枯的蒿草掩盖,峰峰只顾撵鸡,一脚踏空掉进去了。幸好有个半大小子看见,赶紧来报信。
“俊香婶婶,峰峰跌红苕窖里了,在下放居民院里,我听着他哭哩。”半大小子在前门口大喊。
正是晌午饭时,家里人都在。百和反应挺快,第一个从窑洞里冲出来,问那半大小子:“你说是我峰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逢春,咱看去。”百谦对儿子说,他看见弟弟咳嗽得直不起腰。
百谦、逢春以及紧跟着的家人跑着来到下放居民院里,听见峰峰在红苕窖底下发出尖锐的哭叫。
“峰峰,峰峰,我娃不哭。”清竹趴到窖口安慰孩子,“候一下下,你大哥马上下去把你弄上来。”
逢春二话没说,踩着红苕窖的脚窝下去了。
“胳膊疼哩!呜呜呜呜呜呜……”峰峰看见大哥,示威似的大声哭嚎。逢春借窖口透射下来的光线看了看,峰峰的鼻子和额头蹭破了,右胳膊半截子耷拉着,里面的骨头茬子把肉皮戳得鼓起,骨折是肯定的。
“甭哭,峰峰甭哭,大哥把你弄上去。”
“逢春,要不要搬个辘轳来?”父亲在上面喊。
“不用,我抱住峰峰能上来。”
逢春把堂弟用一只手抱起,半扛着,踩着脚窝往上爬。
“胳膊疼的!呜呜呜呜呜呜……”峰峰仍然不住地哭叫。
“逢春你小心些。”母亲在窖口大声叮咛。
“来,来,把娃给我。”快到窖口,父亲在上面伸出胳膊说。
“您小心,峰峰胳膊断了。”逢春说。他紧张得出了满头汗。
“你咋不栽死?狗日的胡跑啥哩!”孩子刚刚从窖里弄上来,俊香大声哭骂。
“俊香,娃成这了,你还骂哩。你咋是这,咹?”清竹厉声呵斥她的“先后”(妯娌)。
“把它妈你是畜生,不知道心疼娃!咳咳咳咳。”百和也怒斥媳妇。
回到家,百谦说:“瞎了。要到医院给娃接骨,百和没钱。”
“看这一家子,一个胳膊断了没好,骨头上还有钢卡子,一个腿刚刚长住,娃娃的胳膊又断了,还没钱治伤。这咋弄哩?”清竹叹息说。
“妈呀,我胳膊疼的,胳膊疼的!妈呀,呜呜呜呜呜呜……”峰峰仍在院子里哭叫。
“驴日的,疼死活该!没事干胡跑你妈×哩!”俊香一边哭一边斥骂峰峰。
“我逮公鸡,给川川拔鸡毛做键子!呜呜呜呜呜呜……”峰峰也懂得为自己辩解。
“你拔几根烂鸡毛能咋,不怕把你摔死?胳膊断了叫我咋个弄嘛!”俊香带着哭腔,她百般无奈。
“来来来,峰峰不哭,大妈给你脸上抹些红汞。”清竹拿来红药水,给峰峰处理脸上鼻子上的擦伤,“俊香,再不敢骂娃,你看娃疼的。要想办法给娃治哩。”
“我有啥办法?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过的这是啥日子!”俊香泪水长流,她不可能不心疼亲生的儿子。
“娃胳膊断了,赶紧想办法到医院去。”
“我没办法,叫他老子弄去。”俊香气哼哼的,“一天到头‘咳咳咳咳咳咳’,脾气还大得太。我手里没有一分钱。”
“咱都来想办法,总不能叫娃胳膊坏了。”
“坏就坏了,死一个少一个,这日子我没心过。”
“你看俊香,咋能说这话?心气没了,日子就真个没法过了。”
俊香转身回她的小窑洞去,把孩子扔给清竹。清竹叹口气,抱起峰峰,进了逢春爷爷奶奶的大窑。
“叫百和去。”逢春爷爷说。
逢春赶紧把叔父喊进来。
“百和,你说,峰峰娃胳膊咋弄哩?”爷爷神情严肃地问。
“要给娃看哩嘛,咳咳咳咳,到矿务局医院接骨去。咳咳咳。”百和咳嗽得弯下腰去,脸色青紫。
“赶紧去呀。钱有没有?”
“哪达来的钱?咳咳咳咳,我咳嗽成这了,没钱吃药。咳咳咳。”
“没钱拿啥接骨哩!你到医院给先生(大夫)笑一下,人家就给娃把病看了?你磕头都不行。”
“那,我也没办法咯。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你也算个男人,咋把日子过成这了!”
“爹,你甭怨怅百和。村里日子过不好的人一茬子,百和娃娃多,身体也不好。”百谦为弟弟圆场说。
“身体不好还吃烟,咳嗽成这了烟也不忌。”逢春奶奶也数落小儿子。
“有瘾哩,不吃急得不行。嘿嘿嘿。”百和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你得想办法借钱,娃的胳膊不能不看。”爷爷说。
“我到哪达借去?穷成这了,甭说人家没钱,有钱也不借给我。咳咳咳咳。”
“照你这么说,娃的胳膊不治了,叫他变成残废?”爷爷很生气。
“我有啥办法呢!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百和弯下腰去咳嗽,表情很凄然。
“是这,我手里还有一点钱——准备天暖和了做窑面子——先拿这钱给娃看胳膊去。”清竹说。百谦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成不成不成,咳咳咳咳,哥、嫂子做窑面子的钱不能花,娃的胳膊我再想办法。咳咳咳咳。”
“你有啥办法?你要有办法,就不用为难了嘛。”百谦说,“你再甭推辞,就这么办。给娃看病你一人恐怕不行,叫逢春跟你去,还到矿务局医院,那达骨科好。”
“嫂子,给娃看伤的钱算我借你的。从医院回来,不管想啥办法,我都要把钱还给你。你放心。”俊香不知啥时候也进来了,搭话说。
“对了对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赶紧给娃看病去。要不要逢春去?”
“不要不要,我跟百和去就成。”俊香说。
从矿务局医院回来,俊香很快来给清竹还钱。
“你哪达来的钱,着急还的咋哩?”清竹想不明白俊香钱的来路。
“嫂子你甭管,我哪怕脱裤子卖×呢,也不能不还你的钱。你的钱来得容易?是天上跌下来的?是风刮来的?窑面子不做了?逢春眼看也得订媳妇,我不情愿欠你的。至于这钱哪达来的,你甭问了,给,拿上。”俊香把100块钱杵到清竹手里就走了。
“我不跟你过了!”晚上,俊香百和住的窑洞里又传出吵闹声。
“你狗日的咋这么不要脸?你把脸当尻子哩?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知道不知道?咳咳咳咳咳。”
“人都快饿死冻死了,娃胳膊断了没钱看病,我还要脸做啥?你倒是要脸,你把哥、嫂子的钱还给人家嘛!你没本事还歪得不成。”
“你要脸不要脸?嗨,我羞先人呢!你狗日的小心着,我把你打不死才怪!”
“打嘛,打嘛,你就打嘛。把我打不死你不算人,我反正活泼烦了。这就是你的本事!只要你打不死,我还要离婚,这日子过不成了。”
“等着,你狗日的,还有杨家村那个跛子,咳咳咳咳,你的都不想活了!你等着,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唉,一天到头就知道嚷仗。”清竹在小窑洞里感叹说。
“日子越穷越爱打捶嚷仗。”百谦说。
“你听这俩口说的啥,恐怕还有旁的事情哩。”
“还有啥事情?”
“你没听见百和骂跛子西山?我想不来俊香还给咱的钱是哪达来的。”
“真真是的!穷就穷,日子不好好过,还胡生事!”
“咱赶紧把窑面子做了搬过去住,省得一天价听他俩嚷仗耳烦。”
“你说的也对。我这么思谋,咱新庄子前门做个新的,小窑门窗不行的话到集上买几副旧的,便宜。”
“窑门都弄成旧的?要不了多长时间,逢春要结婚娶媳妇,给娃住的窑弄个新门。”
“嗯,也行。其实旧的上一层漆,跟新的一样。咱没钱,还要买砖——做窑面子得用好砖,还有手工钱。”
“唉,想起这些事把人能熬煎死,农民啥时候能不受穷呢?”
“不用这么熬煎,啥事情慢慢来,总会有日子好过的时候。哎呀,想起来了,还有个好事呢,忘给你说了。”百谦忽然有些眉飞色舞。
“啥事情?看把你高兴的。”清竹问。
“你知道不知道咱雷庄公社要在北沟修‘安家河水库’?”
“听人说过。”
“这个工程省上批了,上头给拨钱。你看咱公社冯书记本事大不大?”
“那也不是他一人的事情。”
“嗨,你才不知道哩,还是冯书记本事大。”
“就算冯书记本事大,还不是要老百姓挣死挣活地干哩?再说,这事情你高兴啥哩?”
百谦的口气有点儿神秘:“冯书记说了,工程指挥部成立的时候,叫我到水库上去。”
“你到水库上做啥?冯书记咋知道个你?”清竹不大相信。
“这你就甭问了。再过一阵儿我到水库去,说不定能寻个轻松活儿,再不用一年到头晒日头。”
“看你能的。”
果然没多久,雷庄公社安家河水库指挥部成立,百谦被公社抽调,到那里担任出纳兼保管员。这座水库工程量并不大,只是在安家河附近河道狭窄、两面是石山的位置修筑一条仅几十米长的拦水坝,截断白水河,利用雨季蓄水,然后修抽水站将水提升到塬上,供雷庄、杨家村、刘家村等几个大队灌溉农田。
“你在水库算个弄啥的,还把铺盖搬去了,经常不回来?”有天晚上百谦回家,清竹问他。
“我就是做一做帐,经手钱,还有工程上的材料、工具,像架子车、铁镐、铁锹,八磅锤、钢签子、水泥、炸药、雷管,还有木板、绳索,‘嘎达马西’(七零八碎)我都管。”
“还怪麻烦?”
“也不麻烦,专门弄这事情哩。”
“经管钱你要细心,不敢弄出啥麻达,咱家可没钱贴赔。我还是不明白,公社冯书记咋就看上你了?”
“这事情我也估董不清。反正觉得冯书记人不错,见了我像老熟人一样。”
有一天,百谦陪安家河水库指挥部张指挥到公社商量事情,吃都顾不上,一直到天黑,才到家里找口饭吃。清竹对丈夫说,“你给逢春一块钱,叫娃买俩灯泡。灶房灯泡闪了,小窑也是闪了以后挂住的。”
百谦打发逢春买灯泡,张指挥说:“你看你,百谦,水库上那么多灯泡,你不会往屋里拿几个?”
百谦说:“公是公,私是私,不能胡粘。”
张指挥说:“这算个啥?咱为公家办事,还在你屋里吃饭呢,也不给饭钱,一个灯泡才几毛钱。”
“那也不行,叫人知道了我成啥人了?吃饭是另外一回事,不给公家办事饭也要吃。”百谦说。
“买十五瓦的就行了,省电。”逢春出门时,母亲叮咛说。
后来修建窑面子,赵逢春才知道父亲在水库当出纳兼保管,还是有点儿小特权。
做窑面子,就是给楦好的砖窑洞砌门面墙。同样是砌墙,家庭境况不同做法也不同。经济宽裕的人家做“一砖到顶”,材料全用青砖;家境一般的人家做“穿靴戴帽”,齐窗台以下和顶部的花墙用青砖,中间部分用胡基(土坯);生活困难的人家只做“窑眼曲脸儿”——仅在窑洞前端用胡基砌土墙,地脚砌三、五层砖防止雨水浸泡而已,窑洞上面用黄土筑成“窑顶”。
赵逢春父母选择做穿靴戴帽的窑面子。
这是继楦窑之后另一道最大的建筑工序,其场面之壮观和楦窑不相上下。
开挖地基那天,安家河水库张指挥派人送来3辆崭新的架子车,还有铁锹、镢头等工具。因为要做窑面子,百谦已经给指挥部告假,送工具是张指挥主动安排的。张指挥派来的人说,生产队架子车没有多余的,私人的也难借,铁锨镢头坏了要花钱买,工程上有的是,借用一下没关系,还说再需要啥尽管开口。得到水库领导的特殊关照,弄得百谦在众人面前不好意思,他连连说,“够了够了,再啥啥都不需要了。”尽管这样,来帮忙的亲戚乡邻看他已经是艳羡的目光。
晚上,帮忙的人都走了,清竹对丈夫说:“咱没有啥家具朝邻家借,再不敢拿公家的东西乱用。你没看毛主席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人不敢犯个啥啥错误,要不挨整哩,你千万不敢犯错误。”
“我也不想用水库上的家具,是张指挥送的。我想问题不大,咱用毕了就还给公家,用坏了咱赔,你甭担心。”百谦说。
做窑面子很顺利,老天爷没有捣乱。原来四个窟窿眼儿窑洞有了穿靴戴帽、顶部砌着花纹图案的面子墙,有门有窗,成为不久即可入住的新住宅,全家人都觉得心里滋润。
工程完工的头天晚上,张凤莲来找百谦。女人一脸的不好意思:“娃他叔,又要给你添麻烦哩。”
“有啥事你说。”百谦很和善地对白胖的西安女人说。
“我想,我想是这,你家不是做窑面子哩么,等做完了,把你用的家具、架子车、搭架子用的椽板给我用一下。队里给我娘们几个楦了两眼窑,摆到那里再也不管了。我想凑合做个‘窑眼曲脸儿’住进去,省得住到何家经常受气。”
“对对对,你想得对。”百谦说。
“就做个简单的‘窑眼曲脸儿’,我不懂,新明新亮也不会弄,要劳神他叔您给照看一下,铜川的老崔也来帮忙。”
“成,没麻搭。这几天你家俩娃都给我帮忙,可舍得力气,不管会不会干,能看出娃娃的心意。我也感谢你哩。”
“你看他叔,叫我不知道说啥好咧。”
“给我帮忙的这些人关系都很好,我叫他的再给你帮几天忙,你要把饭管好,匠人按行情给工钱就行。”
“成呢成呢,我割些肉,买些菜,一定叫大家吃好。”
“叫逢春他妈给你帮忙做饭去。”
“哎呀,你两口人咋这么好!您叫我该说啥?”
“啥都不说,咱是好邻居,帮忙是应该的。”
几乎是逢春他家做窑面子的全套人马,又干了两天,给张凤莲家的两孔窑洞做成“眼曲脸儿”。张凤莲母子对百谦夫妇千恩万谢。
不久,父母带着逢春,一家三口乔迁新居,逢春也有了独立居住的一眼小窑洞。爷爷奶奶仍然住原来的宅院,叔父一家的居住也相对宽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