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年代

第七章 30、龙口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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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麦收时节。

队长何忠孝说:“逢春,叔给你这高中生派个轻松活儿。你把场里、村里有关‘三夏’的标语口号另写一遍,叫蓉蓉给你帮忙。”何忠孝最大的优点是健忘,他对赵逢春很亲热,把冬天里因庄基地风波让逢春家人拿屎鞋底朝脸上扇的滋味全忘了。

说是“写”,实际是用喷雾器将石灰水往土墙上喷涂。做起来挺麻烦,石灰水要用细密的箩子筛过,不然杂质会将喷雾器堵死。喷字必须一次成功,假如要改正除非将墙铲掉一层。喷雾器是喷撒农药用的,拿来喷字要忍受残留的农药气味。好在与何蓉蓉一起干活儿,让逢春兴奋和愉悦。

打麦场内外宣传标语的内容突出“防火”。一堵墙一个字,“防火”,“防盗”,“严禁烟火入场”,逢春故意将每个笔划都喷得很粗重,十分醒目。他还发挥聪明才智,编了“奋战三夏,龙口夺食”,“快收快碾快入仓,决不浪费一粒粮”,“学大寨,夺高产,誓为革命多贡献”之类的口号,喷涂在村子和场院几乎所有能喷字的土墙、砖墙上,虽然内容不尽恰切,看起来却鼓舞人心。何忠孝非常满意,夸奖说:“逢春到底念过书,弄得嫽!”逢春得意地朝何蓉蓉挤眼睛,何蓉蓉攻其不备,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很快,逢春深切感受到了麦收劳动的艰苦。

“当当当当当当当……”拂晓时分,上工铃很急促地响起。头天逢春在场院喷字的时候,何忠孝说“麦熟了,明儿就开镰”,这天上工铃明显比往日早了许多。

逢春被铃声从睡梦中唤醒。窗户黑黑的,拉亮电灯,他看见半导体收音机上时钟才四点半。小伙子赶紧翻身起床,舀半瓢凉水洗脸,从竹笼电壶里倒一碗开水喝了,拿一个馍揣到外衣兜里——尽管是麦收季节,渭北的清晨仍然需要穿外衣。磨好的镰刀及备用的镰刃放在窗台上,他拿上赶紧出门,父母均已起床,准备出工。

“收割先从南岭开始,岭上麦熟得早。希年你带着割麦的人,把各人割的行数数清,亩数记下。还跟年俟一样,按亩数记工,割一亩麦再补贴一毛钱。”何忠孝站在大槐树底下,给会计何希年安排割麦子的事情。

尽管平时社员们出工不出力,有磨洋工混工分的现象,但麦收时节龙口夺食,干部社员都不敢马虎。队干部知道采用计量付酬的方式会提高效率,但平时不敢这样做,害怕被人上纲上线,与刘少奇“三自一包”联系起来,会犯政治错误,到收麦时节,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按收割亩数记工分、给予少量现金补助的方式,是前两年原任队长孙振山搞起来的,实践证明能大大提高收割速度。

逢春以前割过麦子,但作为正式社员参加集体收割是第一次。

还好,南岭地相对贫瘠,麦子长得稀疏,割起来省劲儿。尽管这样,一拉开阵势,逢春还是觉得要和那些技术熟练的社员保持同样速度十分吃力,包括女劳力,包括已有两年割麦经验的何蓉蓉,他都不是对手。割麦的人躬着腰,随着脚步移动,右手的镰刀伸出去,拉回来,左手及时将与根部断开的麦秆儿揽在一起,左右手配合,将割下的麦子放成一个一个“份子”。不一会儿,逢春感觉两臂困乏,持镰刀的右手尤甚,腰和腿成了硬的。镰刀飞舞带起尘土,将人弄得蓬头垢面,擤出来鼻涕也是土黄色。

带工的何希年不割麦,负责给别人分配任务,根据所割的行数和地畛子长短计算每个社员完成的收割面积。

一早晌下来,个别快手割了一亩多,何蓉蓉算一般水平,也完成了七分地,赵逢春拼命割只完成了不到五分地。回家路上,他感觉两条腿不是自己的了,酸疼酸疼,腰也不对劲儿,右手磨起好几个水泡,已经挤破,钻心地疼。何蓉蓉问他:“能服下服不下?”逢春说,“能。我才割了五分地,太少。”何蓉蓉说,“头一晌割五分地,不少不少。”

吃过早晌饭,当头烈日更加歹毒。逢春尽管戴着竹编的遮阳帽,身上仍是被炙烤的感觉,麦行子没有一丝风,闷热难耐。头上汗水直冒,一甩脑袋汗珠子乱飞。随着时间的推移,汗水越来越粘稠,身上的水份要被蒸发干了,随身带的军用水壶装满凉开水,一会儿就喝光了,仍感到口渴难耐。手掌磨破的水泡已感觉不到疼,割麦子的动作变成了机械程序,右手一伸,一拉,左手一揽,一拨,左脚前进半步,右脚跟进半步,重复类推,以至无穷。身体能量在这简单重复的机械劳动中不断消耗,以至于有了虚脱、中暑的感觉。此时赵逢春的身体对于这种感觉的感觉就是几乎没感觉。

晌午割的这块地去年种棉花,不时有残留的棉秆、棉根从土里冒出。后半晌,逢春体力透支神情恍惚,镰刀从一截棉秆上一滑,不知怎的割到了左手食指上。镰刃锋利,伤口很深,表皮翻起来,血流如注。他“哎哟”一声,相邻的男社员听见,赶紧过来看:“咋哩,逢春你咋哩?”逢春说,“手破了。”男社员看了看,说,“没事没事,我给你撒些‘面面土’,止血。”说罢,他弯下腰就地捏了粉末状的黄土,敷到逢春的伤口上。

“哎,谁有手绢呢?逢春手破了,裹一下。”男社员大声喊。何蓉蓉就在附近,听见喊声急忙跑来。

“我看,我看。”何蓉蓉很心疼,她看见逢春手上的血还往外流,“咋弄‘面面土’哩?这脏的!”何蓉蓉说。

“‘面面土’不脏。蓉蓉你给他绑住,回去再说。”男社员说完继续干活去了。

何蓉蓉掏出手绢给逢春包扎,一边包一边问“疼不疼。”逢春赶忙说“不疼不疼。”包扎好了,蓉蓉说,“你干脆回去吧。没割完的这几行我来割,我那几行一会儿就到地头了。”逢春说,“你割你的,我没事,手包住就能割。”

逢春咬牙坚持,把几行麦割到地头。晌午饭时,他把伤口用凉开水清洗了一下,让母亲给敷了磺胺消炎粉,再用布条裹上,拿缝衣线绑扎好,后晌继续割麦。

割了两天麦子,逢春对麦收季节龙口夺食的气氛有了深刻的体悟。幸亏回乡近一年来的磨练,他已经习惯早起晚睡和农业劳动的艰辛,才能勉强适应“三夏”的考验,他暗自庆幸。继续坚持吧,“三夏”劳动既是对意志力和身体素质的锤炼,也是自身成长进步所需要的,老话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眼前吃苦流汗正是为将来能有一个光明前途。赵逢春呀赵逢春,你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19岁的小伙儿自省自励,为自己鼓劲儿。

夏收第三天,逢春被指派拉运麦子。

两人一辆架子车,套驴。车厢前后分别插一个上宽下窄、梯形框架结构的“佯门”,配之以绳索,车要装得跟座小山似的。逢春和三十来岁的宋崇德搭档,宋崇德是熟手、技师,逢春充当助手。

割倒的麦子经过一道“拾份子”的工序,变成根部相向、麦穗朝两边的大堆子。装车的过程是用大铁叉将麦子挑起,按照一定规则摞在架子车上,最后用绳索前后左右捆绑。宋崇德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一铁叉一铁叉慢慢往上装。大概技术有偏差,麦子总是溜下来,需要返工,动辄装偏了装倒了,他俩每每落到别人后头。逢春看见另一个叫雷建顺的社员,铁叉挑起麦子“唰唰唰”往车上扔,速度很快,却从不发生溜车或装偏了需要返工的问题。他于是用心琢磨雷建顺和宋崇德装车技术的差异,利用吃饭和晚上时间向雷建顺请教。后来,逢春自以为掌握了比宋崇德更先进的技术,装车时主动上手,而且不时提出与宋崇德相左的意见。宋崇德心眼儿小,逢春说多了他很生气,往旁边一站:“逢春你年龄不大,还能得太!你装一车试合试合,我立这儿看着。”他这样一说,弄得逢春很尴尬。等到再次装车,宋崇德按照他的章法干,逢春也有自己的章法,两人不默契,弄得快要装满的一车麦子溜下来。这样的结果气得宋崇德大发雷霆:“逢春你咋是这?你再能,我给队长说不要你了,你爱跟谁搭伙跟谁去!”逢春也感到委屈,心想,你技术明明落后,还不叫人革新,这是啥事情嘛!

连续好多天,逢春满肚子委屈,和宋崇德别别扭扭,既合作又冷战,每天都在经受心理磨练。用铁叉挑湿重的麦子需要使出吃奶的劲,煞紧绳索哼哧哼哧喊号子挣得直放屁,架着小山似的重车提心吊胆害怕翻车,这些对逢春来说都不在话下,反倒是心里的压抑让他难以承受。

终于有一次,宋崇德装的车在略带倾斜的路面上翻倒。已经到晌午饭时间了,逢春精疲力尽,按耐不住无名火,冲着宋崇德大声嚷:“不跟你弄了,你是个笨熊,瓷熊!”宋崇德同样又累又饿又气,操起叉把要打逢春:“麦车子倒了就倒了,你骂我做啥?我咋说都是你叔!”后来,在旁人劝解下,二人才平息了矛盾,将车子重新装好拉回场院。

“三夏”时节,安家河水库停工放假,百谦在家参与夏收。这天晚上他把逢春好一顿数落:“装车慢就慢,你急得咋哩?农业社啥人都有,技术有高低,百人有百性,你崇德叔本来是慢性子,过分胆小谨慎,人是好人嘛。你咋跟人家急哩?不光急,还骂人家,你咋是个这?”父亲显然听别人说了逢春和宋崇德干仗的事情。

“他装车办法不对,还不听我说。我憋一肚子气。”逢春辩解说。

“再憋气也要忍。你太年轻,不懂得社会,以后要忍的事情多着哩。跟宋崇德比,你是碎娃,你难道不懂得尊敬长辈?这件事干脆怪你,明儿见了你崇德叔,要给他赔不是。”

逢春再没有抗辩,但脸上仍是不情愿、不服气的表情。

“逢春,以后要改性子哩。啥事情都得慢慢来,啥事情都要动脑筋。啥叫猴娃性子?你就是。不改这性子,说不定啥时候会吃大亏。维持一个人多一条路,得罪一个人立一堵墙。村里有好人,好人占多数,好人不用提防;也有坏人哩,像何希禄父子,心不善,爱日弄人,你得时时保持警惕。还有一些像宋崇德这样不好不坏的人,你不得罪他,遇到事情他会给你说好话,你要得罪了他,他也可能在背后败坏你。在村里为人学问大着哩,我以前没弄好,得罪了不少人。你年轻,路还长,要小心为人。你说是不是?”

父亲一席话推心置腹,语重心长。

“明儿见崇德叔我给他赔不是,您放心。”逢春说。

这天晚上,赵逢春辗转反侧没有睡好觉。第二天醒来,他感觉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