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收到场院,夏收转入碾打阶段。
碾打的工序关中人称之为“碾场”。早上太阳出来,地面的潮气消散之后,把堆积着的连穗带秆的麦子满场院摊开,叫做“摊场”;麦子摊开晾晒,过段时间要用木杈挑翻一下,促使水分蒸发,叫“翻场”;经过大半天风吹日晒,最后一次挑翻要将麦子调整得厚度均匀,周边弄成柔和的弧线,适合用碌碡转圈碾,这叫“全场”。然后给碌碡套上牲口开始碾,吆碌碡的人一手牵牲口,一手扬鞭,执缰绳的手还要攥着竹编的粪笊篱,遇到牲口拉屎直接从屁股上接住,以保持粮食的清洁,至于牲口尿尿就管不了了。碾的过程中还有一次“翻场”,将麦子翻转,使其均匀地受碾。通过碌碡滚碾,麦粒儿从麦衣里脱落出来。碾完后要“起场”,先将麦秸抖动着挑起来,集中成大堆,用大木杈运到场院边上,再用较密的木杈将短麦秸和麦粒、麦衣分离出来,最后将麦粒麦衣的混合物集中成堆,“碾场”的整个过程结束。“碾场”之后,借风力将麦粒和麦衣分离的程序叫做“扬场”。
碾打过程中,多数社员只承担摊场、翻场、全场、起场的工作,使用相对小巧的四股木杈,中间有几次间歇。
“奎生,奎生!谁看着奎生做啥去了?”这天晌午翻场,太阳正毒,队长何忠孝数点着满场院转着圈翻挑麦子的社员,发现雷奎生不在。
没有人知道雷奎生干啥去了。
“都没看见?日鬼了!奎生,奎生,这瞎熊,是不是在哪个麦集上睡觉哩?快出来,再不出来你狗日今儿没有工分!”满场院只有木杈翻动麦子的声音,何忠孝的喊声很响亮很突出。
“对对对,扣奎生工分!忠孝叔,你是队长,说话不能像放屁一样。”有人起哄说。
“奎生,奎生,我再叫最后一遍,再不出来今儿坚决不给你记工分!我还不知道你,大懒熊一个。奎生,奎生……”
“哎!”从一个半截麦集上传来雷奎生十分夸张的应答声,“你喊叫的吃多了?人快乏死了,在这儿歇一下下,看你吱哇的。不就是个烂毬队长嘛,歪得像县长。”
和雷奎生同时从麦集上站起来的还有两个半大小子,是比赵逢春低一届的高中生,放农忙假回来支援“三夏”。一个小名狗娃,雷奎生的本家弟弟,另一个叫猫娃,是何忠孝的远房侄子。两个小子 “咯咯咯” 笑,弯着腰捂住肚子,满场院的人听到雷奎生奚落何忠孝也一片哄笑声。
“听着你喊叫了,奎生哥不叫言喘。”猫娃对何忠孝说。
“麦集上热得太,你不叫,我几个也要下来,奎生哥故意逗你哩。”狗娃也说。
“逗我哩?明明是耍奸偷懒!奎生,你不是个好熊,把娃娃都教瞎了。”
“教不瞎。‘我是公社小社员呀’,”狗娃扯着嗓子唱了一句流行的儿童歌曲,“谁能把我教瞎,咹?”这小子说着还朝何忠孝做一个鬼脸。
“我把娃娃教瞎了?娃娃要跟我一样好,咱三队就没有坏人了。我是谁?我比你强得多嘛。”雷奎生一边操起木杈干活,一边和何忠孝继续斗嘴。
“对了对了对了,赶紧把**嘴夹上干活,脸比城墙都厚。”何忠孝自知斗嘴不是雷奎生对手,赶紧偃旗息鼓。
后晌快要起场了,西北天边涌起一块黑云。
“赶紧,大家麻利些,天气不好。”何忠孝告诉社员们。
场院里立即紧张起来了。满场院碾过的麦子,假如收拾不起来被雨水浇了,甚或雨更大将麦子冲走,那就意味着辛苦大半年,并且付出了种子化肥等成本,好不容易就要到手的劳动果实将付诸东流,社员群众谁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闲聊逗笑的声音立即消失,大家自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仅干部着急,连雷奎生这样平时吊儿郎当的人也不时催促别人:“快些快些!”“把这半岸子先往一搭里推!”“这熊娃手拙得跟脚一样,这式,这式。”好像他临时也成了干部。
一阵风起。天边的黑云明显成了阵势,气势汹汹地蔓延。
“瞎了,真个要下白雨。抓紧干,挣死命地咥!把麦颗跟(麦)衣子卷成堆就不怕了。”一位年长者大声吆喝。
“日他妈的,豁出咥!”有人响应说。
“老天爷呀,庄稼人不容易,你老(人)家千万不敢日弄人!”有人求告老天。
“老天爷能听着个毬!咱跟它比赛,挣死命地弄。快些快些,手放快些,赶紧把场起完,我把你的都叫爷哩!”何忠孝扯开嗓子大喊大叫。
“不对呀,队长,还有你这些‘婆’哩!”一位年长的妇女调侃何忠孝,惹出一阵笑声。
劳动场面紧张而有序,忙碌而和谐。
一声雷从西北方向传来,比较沉闷,但听起来很阴森,乌云已经遮蔽了太阳,场院里光线越来越暗。
“瞎毬子了!赶紧,赶紧地!”
“日他妈,这才叫龙口夺食哩!”
“把嘴夹紧,劲都用到手上!”
“咥,快咥,挣死命地咥!”
“……”
这时候场院就像战场,全体社员以及农忙假回乡支农的学生都全力以赴、众志成城跟老天爷抢时间争速度,进行殊死搏斗。
“我是公社小社员来,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来,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这时候,一队小学生胳膊上挎着竹拢(篮),排着队,唱着嘹亮的儿童歌曲,走进场院。每年农忙假,小学校的老师被分到各个生产队组织学生拾麦穗交给集体,老师还负责把学生捡来的麦穗过秤计量,最后由生产队付给相应报酬。大人们是不能捡麦穗的,即使在路上拾几支拿回家,也是侵占集体财产。第三生产队带学生拾麦穗的老师是黄秀秀。
“秀秀,你没看天成啥了,还叫学生娃唱歌?你咋没眼色!”何忠孝斥责女教师,“叫娃娃把麦一交,‘克里麻嚓’回去,小心雨把娃娃淋了。”
“不唱了不唱了。”黄秀秀对学生说,“今儿不过秤,我拿手一掂,我说几斤就几斤。雷秋萍,我说,你记。”
黄秀秀让何忠孝一骂,反倒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干练,很快把学生娃娃的事情处理完了。
“忠孝叔,叫学生先回去,我在这儿干一会活儿。”黄秀秀说,她想表现自己热爱集体。
“不成,你要照看着叫娃娃都回家。你没看这儿忙成啥了,赶紧去去去。”因为忙乱,何忠孝没有一点儿耐心,黄秀秀只好噘着嘴,领学生娃娃走了。
看见带学生拾麦穗的黄秀秀,赵逢春脑海里涌现出当代课教师的经历。当个老师不错,收麦时节也不下苦。他想。
忽然一声惊雷,让思想开小差的逢春浑身一激灵。
“雨来了!奎生,你几个给那个半截麦集顶上盖麦秸,弄成个尖尖,甭叫雨水流到里头。旁的人先不管麦秸,把麦颗麦衣弄成堆子,就近弄成3个。推的推,扫的扫,越快越好,宁叫挣死牛,不能窝住车!谁不出力我拿杈把咥他狗日的!”关键时刻,何忠孝指挥基本得当。满场院的气氛很像战场上最后的决战,紧张得让人喘不上气。
“戈叭叭叭叭叭叭……”先是闪电,紧接着是惊雷。声音很脆、很有爆发力的那种。
“妈呀,这‘忽雷’怕怕,在人头顶上哩。”一个老年人惊呼。
“戈叭,戈叭叭叭叭叭叭……”又一道闪电,又一串惊雷。
“忠孝,赶紧把人往场窑里撤,这‘忽雷’怕怕。”老年人建议说。随着他的声音,铜钱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不行,把麦堆子拥起来!”何忠孝说,“大家再坚持,快了。赶紧地——”
场院出现了短时间的寂静,没有人声,只有劳动工具弄出的声响。
“戈叭!”一声巨雷短促,简练,与闪电同步到达。
这一声雷响的时候,村当中已被圈进饲养室的驴忽然昂起头来“啊呜啊呜”叫个不停,马和骡子前蹄腾空,用铁掌把青石槽凿出了印子,连骟了的公牛都“哞——哞——”仰天长啸,各家各户的鸡都“咯咯咯咯”叫着急忙往窝里钻,进了窝半天,不管公鸡母鸡都像刚刚下过蛋那样“咯答咯答”叫个不停。
这一声雷响的时候,逢春爷爷正在自家院里磨镰刃——他给生产队务劳瓜田,因为生病没出工,要把镰刀片子都磨快,抹上油拿塑料薄膜包起来明年再用——不知怎的镰刃把手指头割破了。何希禄他妈正从家门口窖里往上绞水,辘轳把不知怎的丢开了,一桶水拽着辘轳绳“咣当咣当”回到窖里,这小脚老婆儿不顾一切连滚带爬回家,坐到窑里半天还浑身筛糠。七队有个老汉心脏不好,随着雷声惊厥倒地,等儿孙们赶到早已咽气。
这一声雷着实怕怕。
这一声惊天霹雳落地的位置在第三生产队场院。
整个天都漏了,暴雨倾盆。巨雷过后,满场院也有刹那间的寂静。
赵逢春和许多人一样,瞬间满脑子空白。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呆立着,全身已被大雨浇透,满场院的人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茫然无措,忽然所有人爆发出一片惊叫,急急忙忙争先恐后往场窑里涌去。场窑用来放工具,放刚碾出的麦子,眼下空着,基本能容纳所有在现场干活的人。
“刚才是咋哩?我不知道啥,迷了。”
“响‘忽雷’嘛,还能是咋哩。”
“‘忽雷’声有这大?把人都吓死了。”
“没见过,我长这大没经过。不知道咋弄着,我就趴到地下了。”
“怕怕,怕怕,着实怕怕。”
“老天爷呀,谁把你得罪了?你把人能吓死。”
忽然又一道闪,场窑里如同白昼。
“戈叭叭叭叭叭叭……”
还好,雷声和闪电之间有了间隔,说明雷电在急匆匆赶路,已经从三队场院离开了。
“哎呀,桐树底下还有一人!”站在场窑门口的何忠孝惊呼。
“谁,谁还在树底下哩?”
“不要命了?还不赶紧到窑里来!”
“哎,谁还在那达趴着呢?赶紧过来!”何忠孝高声喊。
“像是狗娃。”又一道闪电过后有人说。
“这娃咋不言喘?咱过去看一下。”何忠孝说。
狗娃被人们抬到场窑。
狗娃浑身让雨水浇透了,裤子没有系住。
打雷的时候狗娃正在桐树底下撒尿。
“哎呀,狗娃叫雷击了!”
“咋得了啊!”
“赶紧看娃咋样?”
“狗娃,狗娃,你咋不言喘?狗娃你听着了没有?狗娃,狗娃,狗娃……”
“试试还有气没有?”
“赶紧往公社医疗站弄。”
“不敢胡翻乱,派人叫先生去!”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乱七八糟说啥的都有。
狗娃实际上已经死了。急匆匆赶来的公社医疗站大夫为了对得起狗娃家的人,十分卖力地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和心脏挤压,但都无济于事。大夫累了,狗娃两个哥哥按照大夫讲的要领,仍然不懈怠对着弟弟的嘴吹气,一直折腾到很晚很晚。
因为暴毙,因为狗娃年纪小,所以没有很复杂的丧仪,第二天一大早他被埋了。他没有资格享受棺材,墓窑里支两块薄板,狗娃躺在上面。
赵逢春又亲眼看见一次生命陨落的过程,太简单了。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半大小伙,即将毕业的高中生,随着一声雷响就完蛋了。狗娃跟着雷奎生躲到半截麦集上,调皮地与何忠孝斗嘴,明明是刚刚发生的事情,雷电来临之际他到树底下撒一泡尿,就再也回不来了。
狗娃被雷电击死那天晚上,逢春眼前总是浮现狗娃妈抚尸痛哭、悲痛欲绝的情景,浮现着狗娃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耳边能听到狗娃生前在打麦场上说话耍调皮的声音。
回乡劳动不到一年,逢春数次亲历亲见生命消亡的过程。“开火车”不是恶作剧,更不是谋杀,正是这项劳动者的娱乐将组织者雷新海送上不归路。有啥价值哩?问题不在于有没有价值,而在于一个活生生、正值壮年的人一下子没了,被埋葬了,也就逐渐被人淡忘了。逢春也是“火车”乘员之一,就是说,他也参与了拿生命作赌注的无聊游戏,只不过还算幸运而已。眼前的半大小伙狗娃——一个活泼泼的生命体,只在一瞬间脱离了劳动集体,选择一个不恰当的位置进行一次生命代谢过程中再正常不过的排泄,竟被冥冥中的老天爷毫不讲理褫夺了生存权,眨眼间无声无息躺倒在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上。比起老天爷的肆虐,人的生命微不足道,当时场院里那么多干活的人,包括赵逢春,都与死神打了个照面,和狗娃比,也只是相对幸运罢了。还有高中同窗好友刘见旭,英俊的面孔竟被一次意外弄得丑陋不堪,他得以延续的生命只不过是从死神指头缝里意外漏掉了而已。如此看来,生命多么珍贵,又多么脆弱,稍不留神稍有闪失就会瞬间消失!
活着就好。活着应该懂得珍惜生命。
年轻的赵逢春并不知道,今后一个时期,他也许还会经历更为离奇、更为惨烈的生命消亡过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过了两天,狗娃倒下去的地方一棵泡桐树叶子蔫了。这棵树伴随着一声巨雷注定要干枯而死,只不过它的枝叶保持了两天鲜活让人们瞻仰遗容而已。
“狗娃他妈不孝顺‘当家’(公婆),老天爷有眼。”村里人议论狗娃的死。
狗娃他妈,雷奎生本家三婶子,那女人长了一张瓦刀脸,成天没有笑模样,出门在外穿戴挺讲究,却经常和公婆吵架,甚至动手打老人,婆婆病了不给饭吃。她是全村忤逆不孝的代表人物,是众人唾弃的对象。
“你的甭胡说。狗娃跑到树底下尿尿,树导电哩,就中了雷电,跟他妈有啥关系?”
“谁说没关系?你活了几十年,年年忽雷闪电,为啥从来没打死过人?再说,场里那么多人,树底下也不是狗娃一人,雷神爷咋撵地撵地非要把这娃打死?他妈不孝敬老人,造孽哩嘛。”
“七队那个老汉叫忽雷吓死了,他造啥孽了?”
“嗨,你不知道,那老熊更不是人。他儿在煤矿当工人,常年不在,老汉跟儿媳妇都敢那个!”
“咋个?”
“那个哩嘛。看你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