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呛一遍,弄得干干净净的。”队长何忠孝吩咐干活的人说。
分口粮,这是全队社员高度关注的事情。场院里晒得干嘣的粮食是“碧玛麦”,这种麦子产量比不上“农大红”,但出粉率高,硙出来面细白,擀面能擀得细长,蒸出馍来有嚼头。年年分口粮,干部社员心照不宣,知道应该把这种麦子分给各家各户,“农大红”颗粒饱满,压秤,交公购粮合适。
何忠孝所谓“呛”,是用扬场的方式让本已干净的麦子再吹一次风,将其中残留的杂质彻底分离出来。按照他的指令,几张木锨此起彼伏不断扬起,麦子在空中散成一道道弧线,然后“唰、唰、唰”落到场面上,的确还有少量尘土和麦衣借风力被剔除,最后,场院堆起一个鱼脊状金色的麦堆子。生产队干部准备好装粮食的撮斗和大秤,社员们拿来各自的粮食口袋,按先后顺序一溜儿摆放,人围在粮堆四周等待着。
每家每户应分的数量早计算好了,依据是人口和工分。其中未成年孩童因年龄差异应分口粮占成人标准的百分比有所不同。分口粮过秤也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成规,比如无论张三李四王麻子,秤秆都要高高翘起,把份量给足,比如每一秤将口袋连同吊口袋的绳子一律刨除五斤,保证社员不吃亏。分得麦子的社员高高兴兴将沉甸甸的口袋抬到架子车上拉走,距离场院近的干脆由男劳力直接扛粮食“桩子”回家。
逢春的新家就在场院外不远处,父亲说,“逢春,咱俩一人掂一桩子,就回去了。”
“我一人掂,跑两回。”逢春说。
他们家被扣掉了头年楦窑借队里的储备粮,剩下两口袋麦子。
逢春背对着粮食“桩子”侧身半蹲,右手抓住口袋的扎口,父亲从挨地的一头扶着,喊一声“起”,粮食就上了肩。他巅一巅,使口袋在肩上平衡,然后迈着稳当的脚步向家走去。母亲在家里等待,存放粮食的大瓮揭开了石板盖子,到跟前,逢春将“桩子”往右巅了巅,拽开扎口绳,身子倾斜,左手将口袋底部高擎,小麦顺利流进了粗瓷大瓮。等他要去掂第二趟时,父亲已经扛着口袋回来了。
“今年灌浆时候那场雨下得好。你看这,颗粒圆圆的,好麦。”父亲将空口袋对折起来放在一旁,抓把麦粒对逢春说,“一年到头,就是这些麦,哪达够吃?队里把借的粮一扣,就剩下这点,自留地打的也就那么点儿。往年不够吃靠红苕,今年红苕也少,不知道高粱能不能吃。唉,年年为吃粮熬煎,种田人吃不饱肚子!”
父亲为粮食忧心忡忡,赵逢春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可不是嘛,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谁不吃饭能行?有啥办法呢,从小队、大队到公社、县上的干部都高喊“以粮为纲”,抓农业学大寨,修水利,平梯田,包括强制性种高粱,都是为了多打粮食,谁愿意叫农民吃不饱?但农民最终还是吃不饱。这到底咋回事?问题究竟在哪里?这样的命题太深奥,19岁的回乡知识青年赵逢春无论如何想不出正确结论。
逢春也曾和其他社员一起到国营粮站交公购粮。粮站墙上用石灰水喷着大字:“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全是与粮食有关的毛主席语录,这说明国家重视粮食,毛主席也重视粮食。逢春和别的男劳力一样,肩上扛着粮口袋,踩着从地面铺到粮堆最高处的木板,一步步艰难地爬上去,然后将扎口绳一拽,麦子就流泻到国家的大仓库里。交完公粮回家,逢春曾经和爷爷探讨:“农民种的粮食,就这么给国家了?购粮还给钱,公粮不是白交了?”爷爷说:“自古以来种地纳粮,天经地义。公粮就是农业税,购粮算国家买农民的。农民要是不纳粮,国家干部吃啥哩?军队吃啥哩?毛主席吃啥哩?农民也要依靠国家,国家不开工厂,大队小队到哪达买拖拉机、播种机、电硙子?国家不开公安局、法院,社会还不乱套了?解放军在边防站岗,旁的国家要敢欺负咱,当兵的要流血打仗,毛主席、周总理一天到头操心劳神,国家领袖坐的飞机说不定也是咱农民交税买下的——我听人说毛主席不爱坐飞机。购粮卖下钱,生产队才能买农具、化肥,还要给社员分红呢。咱队里的钱不就是靠给国家卖购粮、卖棉花得来的?”
爷爷讲的道理逢春头一次听说,他听完直点头。
“农民一年到头下这大的苦,连饭都吃不饱,这怪谁?”逢春继续问爷爷。
“谁也不怪。有的干部闭着眼窝胡扑,社员祖祖辈辈种地难道不知道该咋种?种地不上粪,人日哄地,地也日哄人哩。人人胡混磨洋工,地里能打出粮食来吗?人哄人情有可原,人还哄地哩!饿去,等到哪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就该想办法了。”
爷爷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赵逢春不甚了了。
“好好务劳庄稼,地不会哄人。不信你看我今年务劳瓜园,保证叫全队社员多吃些。”爷爷说。
“三夏”即将结束,西瓜开园了。
有一天晌午快要收工,何忠孝招呼在麦茬地匀粪的社员说:“大家到瓜园吃西瓜。”听了队长这话,社员们欢呼雀跃来到瓜园。
“来来来,先杀几个大西瓜给大家吃,不要钱。这叫免费品尝,算是庆祝。老叔,你说行不行?”何忠孝一脸兴奋,手之舞之,杀西瓜给大家品尝,他尽管是队长,还要和务劳瓜的逢春爷爷商量。
“能行嘛,你是队长,你说行就行。吃了瓜大家高兴,瓜园人气一旺,才能卖好价钱哩。”逢春爷爷说。
爷爷走到卸下的一堆瓜跟前,拍一拍,挑出两个最大的:“我切,你的吃,吃了还有。”
随着老汉手起刀落,西瓜的红沙瓤展现在众人面前,引起一阵儿惊呼:“哎呀,看这瓤口!”“我的妈呀,沙沙的!”“一看叫人流涎水哩。”
“咥,大家咥,看甜不甜。”何忠孝发话。
在场的人挤着拿西瓜。尽管逢春爷爷切的块儿并不大,两个20多斤重的瓜眨眼就被抢光了,逢春想矜持一下,结果没拿上。
“逢春,看你这娃斯文的!再斯文吃不上了,叫你爷再杀一个。”一位年长的社员说。
“再杀再杀,今儿叫大家美美地咥。”何忠孝说。
爷爷杀开第三个西瓜,开逢春总算吃到了,真的很沙甜。
“老叔,你说咱队里西瓜咋这甜?”何忠孝问。
“上的都是好粪,还有油渣。”逢春爷爷说。
“长得也大,二十几斤重匀匀的。”
“还有几个三十多斤,我想留下当种子。”
“好几年没吃过这么甜的瓜。前几年队里不种瓜,会(集)上买下的哪达有这甜?”
“忠孝叔,多亏你这些干部叫种瓜哩,要不,咱能吃上这么甜的瓜。”一个年轻人说。
何忠孝得意非凡:“要不是我当队长,你的还想吃瓜?”
“哎哎,奎生,你吃慢些成不成?这么吃把瓜都糟蹋了。大家看,这熊一边嘴角进,那边嘴角往出流,能吃出啥味道?真个糟蹋哩!不要钱的瓜也不能这么吃。”一个社员评论雷奎生的吃相。
“谁说我吃不出来味道?沙甜沙甜的。我这个嘴角唾瓜籽哩。”雷奎生说。
“唾啥瓜籽哩?我连瓜籽都吃了。”另一个青年说,他将西瓜水抹了一脸。
“你看这些熊,不要钱就挣死命吃哩。老叔,不杀了,不杀了,谁再想吃过秤记帐,算钱。”队长说。
“算钱就算钱,今儿要咥得够够的。”雷奎生说。
“那就没人管了,你吃个‘驴**大张嘴’。”
“你才‘驴**大张嘴’哩!”
瓜田一片笑声。
本队社员吃瓜记帐,不用付现钱。队里规定,按照人头,每人50斤西瓜,年底分红按一斤瓜一分钱扣款,超过标准的根据当年西瓜市价每斤扣款三到五分钱。
离开瓜园,众社员用篮子、口袋装上西瓜,没拿家什的就抱到怀里,人人喜笑颜开。百和也用担粪的小竹拢担两个大西瓜,尽管像他这样的家庭年终分红没钱可扣,西瓜仍然要吃。
众人秤西瓜,逢春转到园子四周看了看爷爷务劳的南瓜。南瓜长势同样旺盛,大大小小的瓜蛋结了不少,估计到秋后,各家各户能分得不少南瓜。
回家路上,逢春看见西北天边又涌起黑云。一股同样来自西北方向的风从地面上卷过,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今儿后晌弄不好有白雨哩。”一位年长者说。
果然,晌午饭后,西北天边的黑云像雨后的蘑菇迅猛成长,很快遮蔽了西斜的日头,风也越来越大,将树梢吹得一律往东南方向探伸,因干旱而枯黄的桐树叶子打着旋从空中飘落下来。
催促上工的铃声响过,社员拿着各种劳动工具聚集到老槐树底下。
“后晌到地里不知道能不能干成活,云上来了,要下白雨。”何忠孝说,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大家下地。
老天像要帮助何忠孝作出决断,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串闷雷,“忽隆隆隆隆隆隆……”。雷声听起来很遥远,忽隐忽现。
“响忽雷哩,到地里下开雨了咋弄?”有人说。
其实,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想起前不久本队场院雷电击死人的事。
“干脆,各回各家,不上工了。等不下雨了再说。”何忠孝有了主张。
于是社员们各自散开,回家去了。
这次也是雷阵雨,但云层高,雷声稀疏,没有给人造成惊恐。雨忽大忽小,到了黄昏,不响雷了,只能看见闪电在遥远的地方瞬间明灭。入夜以后,是持续不断的中到大雨,虽没有汹汹气势,却具有韧劲和穿透力。雨中的村庄显得安静,主宰黑夜的是雨水落地“唰唰唰”和房顶窑背积水经水道冲击地面“哗哗哗”的声音。
逢春仰躺在炕上,脑袋枕着交叉的双手,眼睛漫无目的盯视着窑顶,一本打开的小说《艳阳天》扣在枕头旁。如果说他在听雨,却不专心。他也许在思考前途命运,也许像父母那样熬煎未来的生计,也许思念远在甘肃的初恋情人刘雅平或者回味着与另一位妙龄少女何蓉蓉在一起的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逢春听到院里有人在雨中行走的声音,紧接着是父亲的干咳。他立即翻身下炕,打开窑洞门。
“爹,咋哩?”
“雨大,我怕水窖收溢了。”父亲说。百谦打着手电筒,用铁锨铲泥土,将水道眼儿堵死。
“黑了下多大的雨把握不住,窖收溢了会塌。先叫水流到外头,明儿拿绳子量一下窖里的水深再说。”
百谦堵上水道眼,回窑洞去了。逢春默默看着父亲堵水道的过程,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很复杂的一种感受,难以言状。他关上门,继续仰躺在炕上出神。
夏日的雨夜湿漉漉的。
夏日的雨夜了无寒意。
夏日的雨夜不无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