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的。昨夜入睡很晚,赵逢春一觉醒来快九点了,母亲正在做早晌饭。
洗过脸,逢春来到村巷里,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地面已不再泥泞。
“河里起蛟了。”娘娘腔的雷建海说。老槐树底下围了许多人,或蹲或站,都在议论昨夜下雨的事。
“夜黑了雨不大,咋起蛟了?”雷圣民不信。
“谁说不大?下了一晚夕,没停。”宋崇德说。
“你咋知道起蛟了?”雷奎生问雷建海。
“我咋知道?我像你,下雨天睡得跟马瞎子一样?我一早到北沟看去了,那水大的!立到沟口,就能听着‘呜呜’的,跟天啸一样。哎呀,逢春,你也才起来?你知道啥是天啸?”雷建海主动与逢春搭话。
“我不知道。”逢春说。
“前年夏天有一回,先下了一阵子雨,忽雷火闪的,后来雨停了,天上‘呜噜呜噜’,跟石头硙子硙面的响声一样,叫人听着怕怕,那就是天啸。老辈人说,天啸是老天爷怒了,发威哩。肯定有人做下造孽的事情,老天爷想拾掇他。那一回天啸过后时间不长,林彪不就死了?天啸的时候林彪已经出事了,老百姓不知道。”
“耶,看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天啸你听着了,我咋不知道?”雷奎生反驳雷建海,“再说,林彪在哪达哩?咱这达天啸林彪能听着?你净胡说哩。逢春你甭信,建海叔这人是吹山撂山,腰里别个木锨。他能得太,他把鸡毛能撂远,他把秤锤能捏扁,他把犁辕能拽展,他把牛笼嘴能尿满!你大家信不信?”
槐树底下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知道个啥?你还是个吃屎娃!”雷建海被大家笑得羞臊,脸红脖子粗指骂雷奎生。
“嘿嘿嘿嘿,建海叔臊咧。”雷奎生说。
“咱这达雨小,县里那一带雨大。”雷建海又说。
“哎哎,建海叔,不是我说你,你太能了!夜黑了你跟我一样在炕上背泥基哩,咋知道县里那一带雨大?”雷奎生又反驳说。
“你不毬懂了吧?这是一定的。上游雨不大,河里咋能起蛟,洪水哪达来的?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在这胡吱哇!”
“你能你能,你就是能!”雷奎生心里明白雷建海说得有道理,嘴上却以守为攻,继续与雷建海作对。
“一伙碎熊娃,在场里烧着吃‘天甲甲’哩,也不怕把麦秸集引着。”何忠孝从麦场来,嘴里嘟囔着。
“天甲甲”是夏秋季雨后满地爬行、比屎爬牛更长更大的甲虫,娃娃们将甲虫捉了,在麦秸火里煨熟,抠里面小拇指脸儿大小的一块肉吃。
“‘天甲甲’也能吃?”逢春问雷奎生。
“能吃,我小时候吃过,一疙瘩丝丝肉。你是乖娃,不吃这些,我还吃过屎爬牛,跟‘天甲甲’差不多。”
“哎,大家听着,我看槐树底下差不多家家都有人,回去给婆娘说一下,把碎娃管好。谁家娃再在场里拢火,叫我逮住了不客气,扇批耳哩。谁家娃把麦秸集引着,把他家大人全年的工分扣完!”何忠孝对大家说。
“你歪,你歪,队长就是歪。”雷奎生语带讥讽说。
吃过早晌饭,天开始放晴,太阳忽隐忽现。逢春百无聊赖,再次来到村巷里,碰见叔父,百和神秘地说:“逢春,跟我到河里去。”
“到河里做啥?”
“河里发大水,水里啥都有,早上没去,把我后悔的。我跟圣民说好了,一搭里去,你也跟上走,捞下东西咱是两个人,和他‘三一三剩一’分。”
“那么大的水,危险,我不想去,你也甭去。”
“没事没事,咱小心些就成。万一跌下去了,我水性好得太。”
“那,给我妈说一声。”
“不行不行,你妈胆小得跟啥一样,你一说,她保险不叫你去。刚下了雨,地里进不去,队里没活干,挣不上工分,你在屋里还不是闲着?跟我走,说不定能捞些啥。”
逢春犹犹豫豫跟上叔父去了。
白水河果然不是平日的模样了。水面比往常宽许多倍,是混浊的泥土色,很远就能听见河水咆哮的声音,有撼人心魄的力量。
逢春和叔父以及平日看上去胆小怕事的雷圣民从北沟下去,来到河岸。他们所在位置原来是一个高坎,距离平日的河床还有一段距离,但现在洪水就在脚下。与起蛟的洪水零距离,逢春完全看清楚了水势的汹涌和险恶,有浪,有旋涡,有咆哮,确实也有卷在浪里的木头、农具、家具,还有猪羊。上游以及河对岸站着许多人,有的想捞河财,有的看热闹。
“圣民,你敢下去不敢?”百和问雷圣民。
“我看着怕怕。”
“你不是说会凫水么,这阵儿稀松了?”
“会是会,平常没见过这大的水。我害怕。”
“那是这,你跟逢春在岸上,我下去。我捞下东西弄到岸边,你俩要赶紧接住。”
“二大二大,我看算了,这大的水,你看那旋涡,漂着的东西碰到身上也伤人哩。就算你水性好,这一阵儿身体不行,到水里万一没劲了咋办?不知能不能捞下东西,划不来,你甭下去,咱回,行不行?”逢春劝叔父。
“没事。大不了捞不下东西,我人保证没事。”叔父说完,脱下上衣和长裤子递给逢春,浑身上下剩个裤叉,“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去了。
先捞上来一截木头,大约七、八尺长,近两拃粗。木头从上游起伏翻滚而来,百和先躲过,以防被撞伤,然后从侧面一把抱住,推着木头向岸边游动,到了下游较平坦的地方将木头推上岸,人也随即上岸。
“哎呀,这粗!”雷圣民与百和将木头抬到高处,感叹说。
“就是,能解板,还是樗木。”百和脸有些紫,不知冻的还是累的。
“二大,你再甭捞了。水恁大,有旋涡呢,我怕出危险。”逢春仍然想劝阻叔父。
“没事没事。你看我捞了一截木头,不费劲就弄上来了。”百和被捞河财的成绩所鼓舞,听不进侄子的话。
“哎,百和叔,你看你看,那儿漂过来个啥?”雷圣民掩饰不住兴奋大声叫喊,他指着上游水中一个忽隐忽现、忽上忽下的漂浮物。
“像是个木柜。哎呀,这东西大,不好务治,咱俩人都得下去。走,赶紧,要不漂过去了!逢春,你看住我的衣服和木头。”百和说着就下水了,“圣民你快下来!”
打捞木柜的过程让岸上的赵逢春看得惊心动魄。物件大,受到水的冲力也大,要截留它并且弄到岸上所费的气力也大。因为水流湍急,水性不是十分好的雷圣民不止一次被浑浊的浪头打到水里,然后再冒出来。两人被水往下游冲了很远,才勉强把木柜推到岸边的淤泥里。然后两人站在淤泥里手扒着木柜喘气,青紫的脸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这口木柜是关中农村常见的那种,四四方方,柜子门——被称作“柜盖”——在上方,两开门。有一扇柜盖已经不知去向,半边柜子里也是空的,另一边柜盖上着锁,估计里面有东西。木柜在水里长途跋涉、翻滚撞击,竟然奇迹般地没有破碎。
等人缓过劲儿来了,他们将木柜从淤泥里抬到高处,百和找来一块石头砸掉柜子的铁锁,里头是一整套寿衣,底下还有一条缝被子用的棉絮套,都让水浸湿了。
“这是谁家的孝顺儿女给他大、要么他妈准备的。”百和说,“这也值钱着哩。”
“耶,这是死人穿的,不吉利,撇了。”雷圣民说。
“胡说哩!这是新的,有啥不吉利?有的老人早早叫儿女预备下寿衣,年年都要穿几天。把这拿回去晒干,还不是好好的东西?”百和说。
“歇一会会儿,看还能捞些啥不。”雷圣民因为眼前的收获,对捞河财有了更高涨的积极性。
“是的,歇一会儿。捞这个柜,把人快挣死了。”百和说。
“我看咱回吧,再捞些啥,就拿不动了。”逢春说。
“要不是这,咱两个人抬柜,一个人掂木头,赶紧回去吃些饭,再来。”百和说。
“再来还能捞下东西?河里有旁人捞哩。”雷圣民意犹未尽,不想回去。
“我看水大着哩,吃了饭再来肯定能捞,赶紧走。”百和说。
吃饭时,逢春说起捞河财的事,让父母训斥一顿。父亲说,“再穷,靠捞河财也发不了,弄这事不要命了?你二大穷疯了,你也敢跟上去?”母亲说,“水火无情,起蛟了还敢往水里跳,淹死人咋弄?”逢春急忙辩解说他不是主动去的,也没下水。百谦撂下饭碗赶紧去阻拦弟弟,叫他别再去,不料百和回到家失急慌忙吃一碗煎水泡馍,已经再次捞河财去了。早上捞的木柜还在院子里,从柜里掏出来的寿衣、棉絮凉晒在铁丝上。
“你的都不管,还叫他去了?”百谦责怪母亲和俊香。逢春的爷爷不在家,一大早带上吃的到瓜园去了,饭时也没回来。
“我说叫他甭去,他不听。”逢春奶奶说。
“我跟他谁不管谁。”俊香说。
百谦从老住宅出来,摇头叹气。
百和第二次下水没捞到河财,却闯了大祸,和他一起去的雷圣民被洪水冲走了。
雷圣民晌午从河里回来,肩上掂根木头,满脸得意。他父亲在别人家抹牌,吃饭也顾不上回来,长着一双“望天”眼的圣民妈看见木头很高兴,说,“这要解成板能做好几个板凳”。从母亲嘴里得到肯定和鼓励,雷圣民捞河财的积极性更高,他马马虎虎吃了点东西,跟上百和又去了。
他们再次来到河岸,水势虽有所减弱,但仍然浑浊汹涌。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不止一根檩条、椽子从上游顺流而下,正朝他们站立的地方靠近,两人立即兴奋起来,一先一后跳进水里。百和就近抓住一根松木椽,回身向岸边游。雷圣民比百和跳进去早,游得更远。他起先也抓到一根椽子,假如不贪心,把椽子弄到岸边应该没问题,但他又看见了比椽子更粗壮更值钱的一根檩条。雷圣民的脑子急剧作出判断,假如把椽子送到岸边再回来,檩条会从眼皮底下溜走,椽子和檩条不可兼得,舍椽子而取檩条也!于是雷圣民放弃松木椽,返身向水流更为汹涌、檩条即将通过的河中央游去。
雷圣民抓住了檩条。这根木头粗壮,雷圣民无法让它停住,他死死抱住,和檩条一起顺着水流向下游漂浮而去。
“圣民,不行就撒手,不敢叫水把你冲走了!”已将松木椽弄到岸上,再次跳进水里的百和冲着雷圣民喊。
“你赶紧来,这木头美得太!”雷圣民也冲着百和大叫。
百和加紧朝雷圣民游去,顺水,速度很快。但是,再往前,有一处河床落差大,雷圣民所在河段的水流越来越湍急。
“圣民,赶紧撒手,这木头你咥不住。”水性好、经验丰富的百和预感到危险,他呼喊着要求雷圣民放弃。
“这木头美得太,弄回去做啥都成!”雷圣民舍不得放弃,他漂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失去了自由。
“圣民,圣民,你不要命了!”百和很恐惧,发出的声音嘶哑。
“这木头美、美得太!”雷圣民眼前的表现正所谓爱财如命,“我、我舍不得……”他的声音不连贯,显然呛水了。紧接着他和檩条一起被卷进大旋涡,过一会儿,木头从水里钻出来,雷圣民却不见了。
百和再也不敢顺流而下,他爬上岸,沿河岸朝下游跑,嘴里呼叫着:“圣民,圣民,圣民你在哪达?圣民,圣民……”
雷圣民的尸体两天之后在下游被发现。
“你赔,你赔我娃!呜呜呜……我屋里就这一个小子娃,**。”雷圣民长着“望天”眼的妈抱着百和的腿号啕大哭,“我娃跟你捞河财,你回来了我娃咋不得回来?呜呜呜呜呜……得是你把我娃掀到河里去了?我娃跟你有啥仇哩?不行啊不行,你非给我娃抵命不可。百和你心瞎了,想叫我屋里成绝户?呜呜呜呜呜……”
百和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在这之前,雷圣民父亲掂着镢头把百和家砸得稀巴烂。逢春的母亲、奶奶以及邻居好几个妇女都对“望天”女人好言相劝,可她有失子之痛,不可理喻,逮谁跟谁急,逮谁骂谁,弄得别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实在没事干了,捞河财哩!你看捞得美不美,出人命了。咱家这号没脑子的,实实气死人。”百谦抱怨弟弟。逢春的爷爷、奶奶也为小儿子惹出人命关天的纠纷恼火,却很无奈。
抱怨归抱怨,百谦最终还得出面为弟弟平息纠葛。
百和捞河财所得全部给了雷圣民家,他还承担了埋葬死者邻居们帮忙要吃的粮食,使自家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
倒是那套从洪水里捞出来的寿衣穿在雷圣民身上长短肥瘦都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