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雷庄大队按照公社部署,组织社员深翻土地。
往年的麦茬地,要么叫来公社的履带式拖拉机一次性深翻,要么先浅耕保墒,然后再用畜力深犁。今年各小队将一部分麦茬地浅耕之后,分配给社员进行人工深翻。深翻的程序是先将一尺深的熟土挖出来放到一边,然后将下面耕作不到的死土翻挖一尺五以上,最后将肥沃的熟土盖在上面,总体下来活土层变成二尺多接近一米的深度。据说这样有利于庄稼往深处扎根吸收水分养料,有利于高产稳产。深翻土地是农业学大寨借鉴外地的成功经验。
这天,公社党委书记冯乾坤扛着钢锨,到雷庄第三生产队和社员一起深翻土地。干这种活儿的都是壮劳力,每人划定六尺宽、两丈长的地块,分为两半,先挖开半边,另一半边堆放熟土,完成一半再搞另一半。冯书记深翻的地块正好和逢春相邻。
“你叫赵逢春?”冯乾坤主动搭话说。
“嗯。去年冬天在农田基建工地,您不是问过我嘛。”
“哦,是的是的,要不是问过,我咋知道你叫赵逢春。”冯乾坤自我解嘲地笑了,“回乡劳动快一年了?”
“嗯。”
“咋样?收获多不多,进步大不大?”
“嘿嘿,叫我咋说哩?”逢春腼腆地笑了。
“咋说?实话实说嘛。”
“我觉得,我觉得知识青年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真能锻炼人。”赵逢春有点儿局促,面对这位在他看来是大干部的公社书记,字斟句酌说,“村里这些人,甭看脸黑,没有多少文化,值得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觉得自己回乡近一年,进步很大,收获不小。”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你有啥收获,啥进步?”公社书记擦把汗,把手里的钢锨插在地上,专注地看着逢春。
“我也说不好,说错了您批评。”赵逢春停下手里的活儿,一边思考,一边回答书记问话。
“您看我这手,”逢春把手掌伸给冯乾坤看,“一开始光起泡,水泡血泡都有。后来慢慢好了,长了这么厚一层老茧,完全是劳动锻炼的结果,浑身的筋骨也一样,比当学生时候强壮多了。更重要的是,有了当社员这段经历,我再不怕吃苦了,多大的困难都不害怕,不会畏缩不前。再要说嘛,我也初步理解了我的父辈、祖辈为啥能在黄土地上生生不息,活得有滋有味。我还想说几句实话,冯书记您甭怪我,也甭给我上纲上线,能成不?……眼下社员生活贫穷,有的人家吃不饱穿不暖,都是事实,不过大家相信跟上共产党毛主席总有一天能过好日子,信念不倒。要不是这样,领导说种高粱社员就种,领导说深翻土地社员就翻,咋可能哩?贫下中农、社员群众情愿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这一点对我影响很深。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觉得都是真理……”
赵逢春这样说并非要在公社书记面前故意表现,他对自己说的话深信不疑,他是由衷的。
“要是叫你真正扎根农村,永远当人民公社社员,一辈子打牛后半截,你情愿不情愿?”冯乾坤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如果需要,我情愿。”逢春回答得利索。
“嗯,你态度是端正的。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刚才说有些社员吃不饱穿不暖,能不能分析分析原因是啥?”
“这问题我恐怕说不清。”逢春头上冒汗了,“也没有仔细想过。”
“你甭紧张。拿这个问题问小伙娃,是难为你哩,说老实话,我也没想明白。我只是叫你说说感觉,随便说,甭紧张,说错了不怕。”冯乾坤满脸真诚,鼓励年轻人。
“那我试合说一说。我平常看见,社员做活舍不得力气,有些人混一天算三晌,把工分弄到手就成,不管工分值钱不值钱。好像大家都不是生产队的主人,是给队长一人干哩。”赵逢春一边想一边说,“人哄地,地也哄人哩,不好好施肥,咋能打下粮食?各家各户把好粪上到自留地,交给队里的粪是烧炕灰。要高产,除了科学实验,改良品种,最主要的是给地里施肥,地不壮,当然打不下粮食。”
“嗯,嗯。”冯乾坤认真听着逢春的话,不住颌首肯定,“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
“我也说不好。”逢春又紧张得出一头汗。
“说得好着哩,你是一个有思想的娃娃。我再问你,想不想上大学?”
“想呀。我上小学时候,村里一个小伙考上大学,全村人都羡慕。那时候我就想,长大也要上大学哩。”赵逢春很诚实地说。说完他也意识到这样说和刚才向书记表态愿意当一辈子农民互相矛盾。
“有这样的想法是对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嘛。当一辈子农民光荣,上大学深造,将来用科学知识为人民服务,同样光荣。”
“对对对,对对对。”听书记这样一说,逢春释然。
“现在上大学靠推荐,你要好好为自己创造条件。”冯乾坤说。
逢春觉得冯书记对他是真关心,不由得生出感激之情。他赶忙点头:“我一定好好努力,好好努力。”
“努力要有具体方向。梁家河大队的梁春燕,是不是你同学?”
“是的是的,初中、高中,都和我一个班。”
“梁春燕搞了个‘铁姑娘务棉小组’,她当组长,种了十亩试验田。今年要能夺高产,是她的成绩,推荐上大学就有条件了。像你们雷庄大队的郭金泉,当科研站站长,要是种高粱试验田能成功,也是成绩。你也要朝这方面努力。”
冯乾坤推心置腹说话,设身处地为他考虑,让逢春很感动。他不由想起这位书记同志在去年冬季农田基建工地上问到父亲姓名时神秘的微笑,想起冯书记亲自安排父亲到安家河水库当保管员,他意识到冯书记的关心异乎寻常,突然感觉这个公社领导像亲人!公社书记和普通回乡知青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消失了。
“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过,当下我不知道该干啥。”
“机会会有的,在村里干不出成绩,你最好到水库工地去。最近全公社要组织大批劳力到粟邑县和邻县联合修建的石川水库做民工,你去吧,甭怕吃苦,有了成绩对你的前途很有利,听我的没错。”
逢春连连点头。
“来来来,咱翻地,翻地,咱俩比赛,看谁干得多,干得好。”冯乾坤说。
冯乾坤干活看起来不慌不忙,钢锨一脚踏下去,翻上来一锨土,稳稳撂到一边;挖出来一层,接着挖底下一层,按部就班,不紧不慢;时不时擦一把汗,往攥成拳眼的手心唾口唾沫接着干。半晌功夫,赵逢春一看,冯书记比他多挖了一层土,六尺宽的地块深翻任务完成了一半。自己想要干到和书记一样的程度,至少还需要一小时。小伙子对冯书记很佩服。
没过几天,雷庄果真要选派一批劳力上石川水库。全大队组织一个民工连,三队原队长孙振山任连长。逢春想起冯书记的叮嘱,积极报名参加民工连。何蓉蓉知道逢春报了名,也想去水库,却被她的母亲苏云芳坚决制止了。苏云芳不能忍受自己女儿到遥远的水库工地上去受苦,她是县上干部的家属,没有人会难为她。为这件事,蓉蓉还在逢春面前哭了一鼻子,说:“我舍不得你。”逢春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
民工出发头天晚上,清竹心疼儿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看你这娃瓜不瓜!旁人能不去就不去,你还争地抢地要去哩。水库上哪达有好活儿?把人挣死不说,还危险。我听人说了,要挖竖井,挖隧洞,在地底下弄事情哩,怕怕。”母亲说。
“你也甭害怕,没有你妈说的那么严重。”父亲安慰逢春,“不过,自己一定要操心。小心就没事,不小心就有危险。不管到哪达,走一步路都要小心,比方说你想在这个地方坐下歇一会儿,或者立一会儿,都要抬头看看上头有没有危险,会不会有啥东西跌下来砸到头上。有句话说‘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时时处处要小心。”父亲语重心长叮咛。
民工上水库之前,要从家里拿些粮食粜到粮站,换粮票。粜粮的时候交百分之三十细粮、百分之七十粗粮,到水库拿粮票吃饭,可以吃到百分之五十小麦面,另外每天还有二两粮补助。被褥自带,大队统一组织用架子车拉运行李,民工背上干粮和水,要跋涉一百多里路才能到工地。多数人步行,有自行车的人家毕竟是少数。
一个清晨,赵逢春和本队几个男女劳力厮跟着上路。男的有雷建海、雷奎生、宋崇德、吕新明,女的有赵灵侠、何玉英等人,还有“开火车”摔死的雷新海家媳妇秋凤。男男女女一路有说有笑,也不觉得寂寞。走了一整天,黄昏时分,他们才走到县城北三、四十里远的一个小村庄,村口是一道深沟。这里有一家人宋崇德认识,也是三门峡库区移民,住在沟边边土窑洞里。他们去借宿,坐下来叙旧,原来这户人家也姓赵,和赵逢春是远房本家,男主人和百谦年龄相仿,却和逢春是同辈儿。多年没见本家的人了,主人对逢春特别亲热,男主人连连问,“爷身体好不好?”“奶身体好不好?”“百谦大好不好?”“清竹婶子好不好?”“百和大好不好?”女主人满眼眶泪水,对逢春说,“你妈是恁好的人,六零年她给我二斤粮票,全国通用的。我想你妈都想死了。”这位远房本家的老嫂子要给逢春一行人擀面,被众人挡住了。雷建海说,“给你兄弟一人擀些面,我这些两姓旁人拿面汤泡馍就对了。我的都背着馍,你家粮食也不宽裕。”结果,女主人给逢春弄了一碗干捞面,里头埋了两个鸡蛋,给其他人和她家的人舀了稀汤面。尽管逢春很不好意思,其他人都说跟他沾了光。晚上,客人和主人统一按男女分开,各自睡在两个土窑的大炕上,挤着,打着通腿,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分别时,男主人对逢春说,“兄弟呀,你来回路上就在这儿歇,当自家屋里一样。”女主人热泪盈眶叫逢春问候他一家子,尤其问候“清竹婶子”,她说,“六零年二斤粮票能救人一条命。”
第二天半后晌,一行人到达石川水库雷庄公社雷庄大队民工连驻地。
水库位于粟邑县最北面和邻县交界的地方,再往北就是延安地区了,这里的地形地貌更具黄土高原特色。雷庄大队民工连驻扎在一道南北走向的沟壑西沿,半高处有一条土路,路边土崖下有不知何人何时开挖的一溜儿土窑洞,大小不一。土窑洞是民工宿舍。土路另一侧是深沟,有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通沟底,沟底有涓涓细流可汲取饮用水。据说从驻地到水库大坝还有好几里路。
赵逢春一行人各自找到先行到达的铺盖,然后被分配到土窑洞住下。土窑洞没有门,女劳力被安排住进少数有土墙遮挡的窑洞,门上挂简易的布帘子,男劳力居住的窑洞则完全敞开。窑洞地面挡一溜石头,把铺位和走道隔开。人睡觉的半边地上铺着麦秸,是连在一起的通铺,个别细心的人把自己铺位两边用排列整齐的石头与别人画一条界限。
逢春抱着被褥找铺位,他走进一个窑洞,立即有人向他打招呼“唉哟,是逢春,来来来,你就住到这儿。”
这个窑洞相对宽敞、干燥,两边相邻的窑洞住女劳力。对逢春表示欢迎的正是雷庄著名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战犯、六十多岁的老者侯立本。
逢春对这个有着“战犯”头衔、概念上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并不反感,原因是侯立本在村里口碑不错。平日听乡邻议论,无非说这个老汉能喝酒,五、六十度的烧酒仰起脖子能咕嘟掉一瓶半,剩下半瓶才慢慢品味,还说他为人和善,肯帮助别人,是个热心肠。逢春仔细一看,这个窑里住的都是老汉,连一个年轻人也没有,于是有点犹豫,这时候雷建海追着屁股来了,说:“逢春你来来来,我给咱寻着一个好地方。”不由分说提了逢春的铺盖卷就走。
雷建海找到的“好地方”是一个相对偏僻的土窑,因为距离民工连连部和灶房比较远,先前来的人嫌不方便所以没人去住,但这窑洞里却有一盘基本完好的土炕,铺上麦秸还真像睡觉的地方。和逢春一道来的几个男社员都在这里,于是他也住下了。雷建海不光给自己占好了铺位,还给逢春预留了比较中间的位置,和他紧挨着。
晚上,土窑洞有马灯照明,大家脱衣睡觉,早早吹灯,煤油的供应是限量的。
“今儿路上跑乏了,赶紧睡,明儿就开始干活了。”雷建海说。
赵逢春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