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年代

35、大坝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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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逢春领到的具体任务是到大坝工地拉车运土。受工作面限制,民工实行三班倒,第一天,他和部分民工下午四点上班,干到晚上十二点。

拉着架子车走三、四里路,转个弯,再绕过一个山峁,来到大坝附近的高地,整个工地尽收眼底。

石川河是黄河水系的一条三级支流,也是水库源头。远眺,河川蜿延曲折,望不到尽头,两边土丘起伏,沟壑密布,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大坝是整个水利工程的主体和枢纽,选择河道狭窄处用黄土夯筑,未来迎水面会砌上石头。眼下开工不久,施工面尚在大坝底部,所以显得相对宽阔。坝面上除了来来往往运土的架子车,还有“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来回碾压,也有人工打夯,领夯者唱着夯歌,提夯的应和着整齐的号子。高音喇叭播放《当代愚公换新天》、《大寨红花遍地开》以及毛主席语录歌,传扬得很远。取土在对面山上,那里有人悬在半山抡镢头挖土,黄土流成一道道瀑布,筑坝用的黄土全凭人力拉架子车运送到坝面上。

逢春一行人先下到河川底部,穿过大坝到达取土的位置。

雷庄大队民工连刚刚上来,还没来得及采用放炮的方式,挖土仅靠人工。黄土崖很高,挖土的人在半空中,土块下坠和崖体碰撞往往蹦起很高,有时还夹杂着石头。运土的人一边用铁锹装车,一边盯着上面,遇到大些的土块石块蹦起要躲避,否则砸到头上不是闹着玩的。装第一车土的时候,逢春想起父亲关于在任何地方都要注意安全、防止有东西砸在头上的教导,但装载是拉运的前提,上面挖土的人不停手,所有运土的人只能时时面对危险,必须用心防备。

男劳力每人一辆架子车,运土有定额,每车土都要测算土方。逢春和别人一样,努力把架子车装到最满,车厢两头挡有“笆笆”,中间还堆起高耸的“鱼脊梁”。从装车的地方到坝上,有一段下坡路很陡,驾车人要用尽全力往起抬车辕把,增加车尾与路面的摩擦力,保持正常速度。车重坡陡,拉第一趟,逢春感觉架子车几乎要失去控制。一旦失控,车子会翻滚下去,人肩上有襻绳,被连带下去的可能性极大,于是他竭尽全力,甚至将车辕把扛到肩上,才勉强保持了车子正常下坡。到离坝面不远的地方,才敢放开跑几步,借惯性省点儿力气。坝面坎坷不平,有一段慢上坡,是拖拉机碾压形成的“搓板”,车子经过时“咯噔咯噔”颠簸,十分费力。第一车土装得太满,在搓板路上,逢春感觉力气用到了极限,挣得几乎要吐血。

拉到目的地,有人用一根有刻度的粗铁丝扎在车厢里,测量黄土的高度,计算土方量。现场的人帮他将车厢竖起,朝后挪一挪,把土倒掉,然后将车子放平,把荆条“笆笆”装好,返回。卸掉了一车土,逢春一下子觉得空车轻如鹅毛,出过一头热汗,风一吹,凉丝丝很惬意。

拉了两趟,逢春便觉得饿了。好在他来时带了一个四两的“杠子馍”。等候装车的间隙,他从布口袋里掏出馍馍急忙啃几口。

“给,逢春,喝些水。”雷建海递给他军用水壶,里面是凉白开,“要干到半夜,你能撑住不能?”

“能。”逢春接过雷建海的水壶喝几口,很自信地说。

晚上十点钟过后,逢春真有点儿招架不住了。平时在家干活一般不会超过三、四个小时,像这样连续干八小时,他一下子很难适应。尽管干活中间也休息过,吃了馍馍喝了开水,但他仍然感觉体力难以为继。驾驭着重车下坡,他觉得双腿被推着机械挪动,要维持架子车不失控全凭顽强意念,凭不断自我提醒万万不能放了飞车,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到了坝面的“搓板”,他只能躬着背,挎着襻绳,竭尽全力一步步往前挣扎,眼冒金星,要虚脱的感觉。卸了车,全身衣服被虚汗浸湿,拉着空车返回,也头重脚轻,神志恍惚。

“逢春,你走路咋浪(踉跄)哩?脸色这难看的,你咋了?”宋崇德从后面追上来,问道。

“没事。”逢春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体力透支,但他心里犯嘀咕,再坚持下去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呢?

“逢春,等一下。”雷建海拉着空车子从后面追来,“看你脸黄的,歇一歇,不敢硬挣。数一数你的牌牌,拉几回了?”

逢春停下脚步,数了数每拉完一车土就能从计量人手里得到的硬纸牌牌。“这才九张,我必须拉够十车土。”逢春说。民工连规定的工作量是每人每班拉10车,土方量不少于两立方。

“我的任务完成了,再去拉一车算你的。”雷建海说。

“不不不,我能行。”逢春连忙推辞。

“这娃,明明一头虚汗,脸蜡黄蜡黄的,还犟哩?我替你拉一车,哪天你再还给我也成嘛。”雷建海又说。

“逢春甭犟,叫你建海叔替你一回。”宋崇德也劝诫说,“你把车子停到坝边边,坐下候着。我俩再拉一回咱就收工了。取土的地方你还拉下啥东西没有?我下来给你捎上。”

“有个馍布袋儿。”逢春说。他很无奈,只能同意接受帮助。

第一次上大坝运土,除了吕新明,其余男劳力都完成了10车土,他们拉着空车离开大坝回民工连。上一道坡,再拐一个弯,眼看要到正规土路上了,忽然高坎上有人断喝一声:“停下!”这是一个厚重的男声,陕北口音。

“咋哩?”雷建海答话说。

“还不到十二点,咋下班了?”厚重的陕北口音说。

“我几个任务指标完成了,时间也马上到了。”雷建海辩解说。

“俺的快要乏死咧。”吕新明大声喊。

“你算个做啥的?吃饭不多管事不少!”雷奎生愣愣地顶撞陕北口音。

“你这小伙儿咋说话哩!你知道这是谁?县革委会黎主任!”站在厚重陕北口音旁边的另一人说。

民工们吃了一惊。赵逢春借着远处大坝上的探照灯,看见县革委会主任大高个儿,敦敦实实的脸庞,尽管光线不好,却能感觉到他肤色黝黑。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的大名,粟邑县黎民百姓家喻户晓,但是与“县太爷”零距离接触,他们无疑是第一次。

“都回去,回去,必须到十二点下班。”黎宏轩的口气不容商量,“农业学大寨,大干快上,大家都要艰苦奋斗,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我和大家一样,也要坚持到十二点。谁要实在乏了,把架子车给我,我替他拉土去。”

雷建海说,“走走走,赶紧走。”一行人掉转头回坝上去了,雷奎生、吕新明也不再喊叫。赵逢春很感慨,县革委会主任也上坝?还要替民工拉土?

事实上,逢春他们回到坝上也没干活,接班的人已经到位,占据了有限的工作现场。他们只是歇了一会儿,坚持到十二点才走。

回到民工连,灶房准备了夜餐。做饭的八娃是个聋哑人,看见下夜班的人满脸堆笑,右手竖起两根指头对着冒热气的饭锅比划,然后又对着蒸馍笼比划,意思是每人有二两包谷糁子稀饭,还有二两蒸馍。

因为饿了,夜餐显得格外可口。二两稀饭能盛一大碗,也还粘稠,大锅熬的包谷糁子特别醇香。二两蒸馍是把四两的杠子馍从中间刀痕处掰开,一人一半,热馍夹点儿油泼辣子,吃起来味道很好。不过,对于饿过头的人来说,二两蒸馍一碗稀饭最多忍住饥。吃完,人人意犹未尽,但伙食定量就是这样,想再吃没了,好在吃完就去睡觉,半饱也可以接受。

回到土窑洞躺下,逢春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他庆幸终于把第一个八小时坚持下来了。脱衣服钻进被窝,感觉土炕上有虼蚤(跳蚤)活动。从小睡土炕,对于虼蚤、虱子这些小动物的活动规律,逢春很熟悉。他能感觉到身子下面虼蚤不止一个,而且个头挺大。他觉得这些小东西的来源很蹊跷:是土炕上原有的?土窑洞长期无人居住,虼蚤缺少食物,咋就没饿死?是自己或相邻的人被褥里带来的?民工上水库之前被褥都经过晾晒,晒的时候用竹棍木棍敲击拍打,虼蚤难以藏身。那么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土窑洞昏暗的马灯下难以捕捉到行动敏捷、善于跳跃的虼蚤,褥子下面乱糟糟的麦秸,十分适合小动物隐匿逃遁。逢春想起高中有个同学总能在黑暗中从身子下面捉住虼蚤,被全宿舍认为是奇人。

好在小伙子真累了,他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不再顾及暗中活动的嗜血的小动物。

逢春睡起来已是第二天十点多钟。爬起来舒展舒展筋骨,首先感觉内急,需要找地方解决一下。民工连采用地面挖坑、四周竖起包谷秆儿的方式弄了简易厕所,分男女,但容量有限,好在对男人来说漫山遍野都是茅房。

不知怎的,逢春的排泄并不顺利。肛门被干硬粗壮、木橛子一般的物件堵塞,小腹鼓胀下坠的感觉和屁眼几乎被胀破的疼痛形成一对矛盾,矛盾最终的解决让他付出了代价——肛门被胀破并且流血。

这是咋了?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和感受。拉完屎那个部位会不会继续流血?裤裆会不会粘上血迹甚至渗到裤子外面?火烧火燎的灼疼能不能很快消失会不会影响干活儿?

逢春提起裤子,呲牙咧嘴挪动脚步往回走。民工连灶房传来哑巴八娃吹哨子的声音,召唤民工吃早饭。

早饭吃麦面馍,喝有咸盐味道的面糊糊,里面还有蔓青叶子。平时在家,母亲喜欢做包谷糁子稀饭或者下了红豆绿豆的小米稀饭,一般不做面糊糊,更不加调料,所以逢春喝不惯这种咸的、有绿菜叶子的饭,但是,他必须喝。他暂时忘却了肛门的疼痛,转动着搪瓷碗,“吸溜吸溜”喝着,咂吧着嘴仔细品味。

民工连长孙振山端一碗绿菜叶子稀饭,一边喝一边说:“我专门叫八娃弄了些蔓青叶子,多吃绿叶叶菜,‘把’屎就利索了。”

“哎哎哎,连长,有你这号人吗?人家正吃饭,你说‘把’屎哩,恶心不恶心?还叫人吃不叫?”有人抗议说。

“嘿嘿嘿,我把这事忘了。那怕啥,没人‘把’到你碗里。哈哈哈哈哈……”孙振山开怀大笑。

“这瞎怂连长,越说越来了!”

“不耍笑,我说真的哩。吃了高粱面,我‘把’不下,尻子都憋破了,你大家有没有这毛病?”孙振山说。

“是的是的,我也‘把’不下。”好几个人应和说。

逢春这才明白,发生大便困难的远不止他一个人,排泄艰困是吃高粱面所致。他想起昨天来到这里,早饭吃的高粱面外面裹薄薄一层麦面的花卷馍,上班前吃的“钢筋饸饹”——用高粱面机械压制出来硬如钢丝的饸饹面——尽管浇了豆腐萝卜臊子,吃起来仍然粗涩坚硬,难以下咽。

吃过早晌饭,日头正红,是土窑洞光线最好的时候。逢春想起昨夜虼蚤活动的情况,把被子拉起来一抖,果然发现有跳蚤蹦达着逃遁。他急忙俯下身来用手指追着按,但没有捕获,眼睁睁被那小动物逃走了。仔细一看,单子上有“虼蚤屎”——虼蚤咬人所留下的斑点血迹。逢春无奈地摇摇头。

“你逮虼蚤哩?不好逮。我寻一点儿敌敌畏,和上水一洒,虼蚤就闹死了。”雷建海说。

上班前吃高粱面“削削”。所谓“削削”,就是把面和好,搓成条状,用切面刀剁成片片,直接下到开水锅里煮——叫成“剁剁”也许比“削削”更恰切。

“给大家多弄些油,润肠子,省得明儿还‘把’不下。”孙振山说。

哑巴用铁丝笊篱把高粱面“削削”捞到民工碗里,撒上葱花,再拿热好的菜籽油一泼,“嗤啦”一声,油香扑鼻。热腾腾的油葱花“削削”再调些醋和辣子,比“钢丝饸饹”容易下咽。吃完喝些面汤,肚子基本饱了。

“这比饸饹好吃,起码瓤些。”有人评价高粱面“削削”。

“谁知道明儿能不能‘把’下。”也有人担忧。

逢春感觉屁股眼还在疼。

“黑了上班的人再拿一个杠子馍。”连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