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年代

37、同性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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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运土的人和另一批人轮换工种,逢春被指派去打竖井挖隧洞。隧洞是石川水库引水渠道穿越地下的部分,在厚厚的黄土层中开凿,首先要打竖井,把隧洞截成一段一段,增加工作面。

雷庄民工连开挖的第二口竖井在一块农田里,已经挖了十几米深,到达隧洞工作面还需要再挖八米。井口呈椭圆形,长不到三米,宽两米的样子,从井里提升黄土采用人工推轮盘、带动辘轳绳索的方式。井口的设施有一个枢纽部分能将平面旋转的动力转化辘轳顺时针方向运转的驱动力,由两个咬合在一起横切面为梯形的齿轮组成。若干个劳动力从事推磨子一样的工作,就能使辘轳形状的木滚子转动,把土筐从井下提上来。只不过提升土筐的绳索不是缠绕在“辘轳”上,而是夹在由许多斜着楔进木头滚子的铁钉组成的凹槽里。随着“辘轳”转动,一边往上提升装满黄土的重筐,另一边则往下放空筐。作业的时候,除了推轮盘和抬土筐的人,专门有一人负责看护上下运动的绳索,防止绳索脱离“辘轳”上的凹槽,并且负责摘重筐、挂空筐。

逢春起先被安排在井下挖土装筐。地下是细密湿润的黄土,用镢头挖不算很费劲。土筐是荆条编的,口径大约两尺,高接近一米,装满土很沉重。打竖井最大的危险在于提升土筐的“辘轳”有时候发生“滑索”现象,“辘轳”上的钉子凹槽夹不住绳索,已经提升到井口或者半空中的重土筐带着绳索,呼啸着掉下来。发生“滑索”的原因是土筐太重,绳子另一端的空筐坠力不够,绳索又没有被凹槽两边的钉子夹紧。竖井里面没有可以躲避的位置,如果发生“滑索”现象,下面的人听见响声不对,只能赶紧把身子紧紧贴在井壁上。假如不及时躲避,装满黄土的重筐砸在头上,恐怕脑袋会缩到胸腔腹腔里去!“滑索”现象逢春在井下遇到过两、三次,每当听见井上的人大喊“绳溜啦”,就慌忙躲避,身子恨不能贴到井壁的土层里去,然后听见身后“日——咚”的声音,是土筐呼啸而下砸到井底,就在心里庆幸又躲过一灾。最危险的一次,土筐边的荆条把他光着的后背划破了,鲜血直流。

后来逢春也在井口担当过护索和挂筐卸筐的任务。第一次遇到“滑索”现象,他竟然下意识用手去抓飞速下滑的绳索,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心的皮肉就被粗砺的麻绳磨掉了一层,一年多体力劳动结下的厚茧也不经磨。还好,他没有被下滑的绳索带进井里,只是因手心磨破休息了几天。

再后来逢春被安排到地下挖隧洞。竖井打到规定的深度,开始朝东西两个方向分别挖洞,挖出的土方仍然通过竖井来提升。比起打竖井,隧洞里不会发生被土筐砸着的危险,但在20多米深的地下,没有通风设备,洞子里特别闷热。作业人员一般脱得只剩下短裤,光着膀子抡镢头挖土,操铁锹装筐,然后躬着背用木头杠子把土筐抬到井口,挂到“辘轳”绳索一端的挂钩上。隧洞里很潮湿,干了一段时间,还很年轻的逢春觉得两个肩关节经常酸痛,像得了关节炎。

这天下午气候闷热,刚刚下去的时候,逢春感觉隧洞比上面凉爽、舒适。和他一起干活儿的是雷建海,逢春不由得从心底涌起强烈的反感。

吃“猪脂”的那天晚上,雷建海钻到逢春被窝,作出一些让他十分反感的动作。雷建海试探着侵犯小伙子的身体,吞吞吐吐告诉逢春,他被人叫做“**犯”其实冤枉,他不过是喜欢和男青年在一起,并没有对男学生怎么样。他说他对逢春只是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愿意为逢春做一切事情。但无论如何,赵逢春对雷建海要做的事难以接受,厌恶透顶。第二天他要从那个土窑洞搬出去,结果雷建海又是求情又是告饶,硬把他留下了,并且保证以后绝不再做类似的事情。最终,逢春把铺盖搬到窑洞门口,和雷建海拉开距离。

事有凑巧,这天在隧洞里干活的另一位民工突然鼻血流得止不住,被吊上去医治,整个竖井工地短时间歇工,隧洞里只剩下逢春和雷建海。当时两个人只穿着短裤,分别坐在镢把、锨把上休息。在这样与人群隔离的地方和逢春单独相处,雷建海又不安分,他涎着脸,磨磨蹭蹭和年轻人坐到一起,逢春挪开一点,他就靠过来一点,逢春起身坐到隧洞另一侧,他再追过去,还是要挨着小伙子坐,并且伸手在逢春身上骚扰。小伙子一把抓住雷建海的手狠狠甩开,然后走到井口朝上面大声喊:“哎——你的把我吊上去!”井上的人听逢春喊叫得凄厉,急忙趴到井口问:“你咋哩?歇一下下就干活,你上来做啥?想尿尿就在底下尿,没人能看着你的鸡巴!”逢春说,“我要上来,不在洞子里‘努’了。”井上的人问,“为啥?”逢春气汹汹地说:“你的吊不吊?再不吊我拽住绳往上爬啦!”上面的人一看小伙真急了,把荆条土筐放下,把逢春吊了上去。

带工的副连长问赵逢春为啥要上来,他说,“不为啥,不想在底下‘努’了。在上头做啥都成,要不行明儿再下去也成。”副连长看他气汹汹的,没再问,大家对这事很疑惑。

下班之后,民工连长孙振山特意来找逢春问原委,小伙子照旧说“没啥”,到了晚上,他把被褥搬到侯立本住的土窑洞去了,于是有人猜出此事和雷建海有关。

“这个‘**犯’,肯定又犯病了。”

“看他平常见了逢春骚情的样子,把人能吝(讨厌)死。”

“耶,这个建海,不嫌扔人(丢人)!”

大家对雷建海指指戳戳纷纷议论,他本人却像没感觉,倒是逢春觉得似乎对不起雷建海,弄得心里像长了茅草。

侯立本给赵灵侠掏屁眼的事情过后,俩人关系越来越亲密。赵灵侠把对她入迷的西安小青年吕新明抛在一边,整天跟在老战犯屁股后面。她上班和侯立本干同样的活儿,在水库坝面上平整运来的黄土,供履带式拖拉机碾压夯实,两人上下班时间也同步。除了晚上睡觉,赵灵侠总是围着侯立本,打饭替他排队,没事听他讲古经,闲暇时给他洗衣服,甚至将侯立本贴身穿的衬衣拿来逮虱,用开水烫洗,消灭上面的虮子。有几天侯立本感冒,赵灵侠打水送饭,精心伺候,总是到夜深窑里的民工要睡觉了才离开。吕新明多次主动找她,赵灵侠总是不热不冷说“没空”,弄得吕新明十分烦恼。时间一长,民工连又有了关于赵灵侠和侯立本的议论。

“灵侠这女子咋哩?整天跟到老战犯后头犯贱。”

“老汉拿啥迷魂汤灌那女子哩?看灵侠在老汉跟前骚情的!”

“战犯伯人好,好人有好报。”

“啥好,啥好?历史反革命分子还好?”

“他是四类分子,还不小心着,乱说乱动,想挨斗争哩。”

“是灵侠爱骚情,怪战犯叔的啥事?”

“看你这些人闲不闲?一个老汉,一个女子,两辈人,能有啥事?你的胡咧咧啥哩,实在没事干寻一块炭拿到河里洗,看能不能洗成白的。”

“……”

这天,县上拉了一汽车刑事犯,到水库工地开批斗会,游行示众,民工都被召集到大坝参加批斗大会。犯人们一个个五花大绑,弯腰低头贴着解放卡车厢板站着,身后有解放军战士押解,脖子上一律挂个木头牌子,上头写着“盗窃犯×××”、“杀人犯×××”、“流氓强奸犯×××”等等。凡在水库工地接受监督劳动的四类分子都被弄来陪斗,在汽车前面站了一长溜儿,侯立本也在其中。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在大喇叭上讲话,强调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捣乱;要抓革命促生产学大寨大干快上夺取革命生产双胜利。他那厚重洪亮的陕北口音在山谷里轰鸣回**,很有气势。

赵逢春意外发现犯人里面有一位高中同学,是西皋公社东皋大队人,胸前牌子上写着“破坏插队下放犯李秋成”。逢春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费了好大劲儿挤到人群前排,仔细一看,果真是李秋成。李秋成1966年初中毕业,是逢春高中同学里年龄较大的一个,智商高,学习好,参加各类活动积极踊跃,在同学中很有威信。李秋成上高中时已经订婚,毕业回乡就结婚了。那次到西皋镇送同班好友董安琪当兵,李秋成也一起照了像,喝了香槟酒,才几个月,他竟然沦为罪犯!挤到前排,逢春发现李秋成一双失神的眼睛正四下瞅,他赶紧低了头,害怕与李秋成目光相遇,让他难堪。

听台上的人宣读犯人罪行,李秋成和东皋大队一位西安插队知识青年发生了男女关系。那时候有临时制定的法律条款规定,凡本地男子只要和插队女知青发生男女关系,就是触雷,就要判罪,不管你是不是谈恋爱,况且李秋成是有妇之夫。听完李秋成的“罪行”,逢春再也无心听台上的人说什么,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内心受到强烈冲击。好端端一个人,一个聪明人,怎么说犯错误就犯错误?怎么一下子成了被五花大绑、批斗示众的阶下囚?看来作为青年人,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不断改造世界观,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是何等重要啊!

“杀人的那小伙儿叫村里的干部欺负得不行,兔子急了都咬人哩,鸺鸺(麻雀)紧火了也鹐人哩。啥阶级报复?胡毬安个罪名!”

“啥叫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

“那个强奸犯叫啥?啥‘民’来?弄了好几个媳妇、女子。没王法了?把那狗日的枪毙了才美。”

“那才叫活人哩!自家有媳妇,还咥旁人家媳妇女子,哪达像咱,三十岁了还是光棍。唉……”

“哈哈哈,这熊!你屋里后院不是有个老母猪么?哈哈哈哈哈哈……”

“哎,那个‘破坏插队下放犯’是西皋镇的,离咱不远。不知道是不是强奸?”

“强奸啥哩?西安来的知青女娃骚情得太!人常说,‘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还不是女的把小伙儿害了!前两年咱雷庄也有知青,叫卉卉的那个女子差点儿把邻家的保国拉下水,要不是怕犯法,保国早把那骚情女子×了!”

“你说的是歪理。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农村男人把城里女子都给睡了,城市里的父母还敢叫女娃下乡?”

“知青有几个能在农村扎根?做个样子罢了,你还当真?你看雷庄的知青,两个男的在县上当工人,其余的不都回西安去了?”

“……”

侯立本陪斗回来,有人调侃他:“战犯伯,汽车上立的那些人都咥实活,杀人的杀人,强奸的强奸,你倒弄啥了些?跟上陪绑呢,冤枉不冤枉?”

“冤枉啥哩?我跟上蒋介石弄事情,罪孽大得很,批斗一万回也应该。”侯立本说,他满脸真诚。

“我这些人参加批斗会不白去,民工连给记工分哩。给你记不记?”

“那就看振山哩。你的还能坐,把我立得腰酸的,嘿嘿。”

“战犯叔你是‘老运动员’,挨了批斗,一点儿都不在乎?”

“谁说不在乎?文斗我不怕,就怕武斗。‘文革’刚开始那年,红卫兵把我拉去斗争一回,日弄断三根肋子,你说我怕不怕?”

“立本叔,灵侠太骚情,那女子把你跟得紧,你可不敢犯错误。”

“去去去,我是啥人?再说,你叔老了,想犯错误也没精神。”

“前儿南山大队民工连有个女子跳到竖井里去了。有人说这女子和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咋哩咋哩,羞的。没摔死,八成要成瘫子。”

“你看你看,胡毬扯,这事跟立本叔有啥关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