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年代

第十章 42、是否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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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过后,村里壮劳力继续参加石川水库建设,一直要干到天寒地冻无法施工时为止。

“逢春,给咱买个车子,你再去水库骑上。”有天晚上父亲说。

“真的?”赵逢春喜出望外,他知道家里没有多少钱。

“我啥时候哄过你?”百谦宽厚地笑了。

“咱屋里有钱吗?”

“买不起‘永久’、‘飞鸽’,咱买个加重‘红旗’。先借点儿钱,年底分红一还。”

“不是说‘永久结实飞鸽利,骑上白山爱着气’。‘红旗’牌子是不是原来的‘白山’改的?”

“不是。加重‘红旗’结实着哩,骑上比‘飞鸽’、‘永久’笨点儿,便宜。”

“您说买‘红旗’就买‘红旗’,我没意见。”

“我说先甭买,钱攒够了再说。”清竹说。

“上石川水库路远,逢春跑路乏的,早买几天怕啥?我来借钱。”

“咱楦窑时间不长,再买车子,你不怕村里人说咱烧骄的?”

“咱又不偷不抢,花自家的钱哩,谁能说个啥?”

“你说买就买吧。”母亲终于也同意了。

第二天,百谦从供销合作社推回来一辆黑明锃亮的自行车。

“哎呀,百谦哥买了新车子?”百谦从村巷里走过,不少人发出惊叹,“新锃锃车子就是好!”

“你屋里楦窑时间不长,还有钱买车子哩?”有人来看新车子,果然如此说。

“借钱哩嘛。”百谦说。

“啧啧啧。”

“还是娃娃少了好,百谦哥家一个逢春。要是再有几个娃,看他还有钱买车子?”

“逢春,你上水库再不用跑路,骑车子多半天就到了。嫽!”

“就是,就是。”逢春也掩饰不住满脸兴奋。

“缠一下,新车子要缠哩。”有人建议说,“骑两年不想要了,卖的时候把塑料带子一解,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缠车子就是用塑料带子将自行车的平梁、斜梁、前后叉子以及后座缠绕包裹起来,保护漆皮不受损伤。农村人买了车子都缠。

“本来我说不缠,逢春他妈也说叫缠哩,我把塑料带子、胶布都买下了。”百谦说。

逢春帮着父亲缠车子,许多热心人在一旁出主意,提建议,煞是热闹。

缠到最后,百谦给前后车轴绑了五彩“毛猴儿”,前后轮辐条上也各绑一个,车子转动起来辐条上的“毛猴儿”成为流动的圆圈,与车轴上的“毛猴儿”互为映衬,显得更好看。

“美美美,美得太!”

“嫽嫽嫽,嫽扎咧!”

围观的邻人啧啧称赞。

“百谦哥,新车子你能舍得叫逢春骑到水库去?不怕弄旧了弄坏了?”有人故意说。

“哈哈,买车子就是为了骑,不骑买它做啥?要是光为了好看,那还不如到供销社去看,净是新的。哈哈哈哈……”百谦大笑。

“百谦哥,明儿先把新车子借我用一下,到西皋镇上会,买个猪娃,你能舍得不?”何拴牢不知啥时候也来了。

“没问题,我以前经常借你的车子哩。”百谦答应得爽快。

“嘿嘿,耍笑哩,你还当真?我有哩。”何拴牢说,“你新锃锃的车子,我哪达敢骑头一回?我是这号没成色的人?”

“哈哈哈哈哈……”百谦笑得更加豪爽。

“啧啧,有的人买下车子舍不得骑,村里不是没有这号人,老九家飞鸽车子经常在房梁上挂着哩。”

村里何老九有个女儿在西安红旗机械厂工作,前年给家里买了一辆新飞鸽车子。刚开始何老九不会骑,逢雷庄有集会,他故意推着车子赶会,后座上放点儿东西,遇到人就捏铃,炫耀的意思。后来他在场院学骑车,摔了几跤,把一个塑料手把摔裂了,心疼得见人就叨叨:“车子坏了,坏了!”邻居有急事,向何老九借车,他不好意思拒绝,但每次车子还回来都不让借车人走,要当面对车子进行细心的检查,即使没有任何损坏,何老九也要不住地念叨车带磨损了,瓦圈一捏闸能磨出印子等等,让借车人象做了亏心事一样。但凡向何老九借车子骑过的人,没有说他好的,反倒一致骂他是个啬皮。终于,何老九一个本家侄子借车,把前叉子撞断了,让修车的给夹了铁芯子,外观严重损伤。从此以后,何老九把车子挂到房梁上悬着的“钩搭”上,再不借人,自家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否则绝不骑车。何老九的儿子和逢春一样上石川水库,来回都步行。

再次上水库赵逢春心情舒畅。上次步行走用了将近两天时间,脚磨出泡,这次骑车多半天就到了,没觉得乏。有自行车真好!

到了民工连驻地,自行车存放在哪里,让逢春犯愁。民工住的土窑洞没有门,上班时无人留守,有人骑半旧自行车,搁在土窑里不会丢,可逢春的车子毕竟是新的,随便扔下不放心。灶房倒是经常有人,可里面没有空闲地方,还烟熏火燎的。民工连长孙振山看逢春为难,把他带到一个没住人的窑洞,里面堆放着半人高的麦草和杂物,是民工连的简易仓库,唯有这个窑洞安装着薄薄的双扇门,门闩上吊着小铁锁。

“你把车子放这儿里,撂到麦秸上头。”孙振山说。

“撂这儿能成?”逢春还是不放心。

“没麻达,这门能锁。”

“那个小铁锁,招不住石头砸。”

“谁砸哩?沟里没有贼,你把车子锁上就行。”

“嗯。”逢春想想也是,“不过,窑里有麦秸,着火了不就瞎了?”

“看你臊老鸹嘴!咋能着火哩?赶紧放下,走走走,我等着给大家安排活路哩。”

赵逢春再次被派到大坝工地运土。

全县从南到北先后进行秋收秋播,民工们轮番回家,所以工程进展并不快。坝面上是逢春熟悉的景象,碾压的拖拉机隆隆作响,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打夯的喊着号子,领夯者随意将现场的人物、器具、所见所闻编入号子,让抬夯的人兴致盎然,应和的号子声激越高亢。逢春回家一个多月,工地上明显的变化是南北两面山上分别用白石头砌了巨幅标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农业学大寨”,远远看去十分醒目。大坝两边用木头牌子竖起内容相同的两条标语:“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通过向别人请教,逢春明白了“拿下八一五”的意思是说筑坝进程要超过海拔815米的高程。广播里时不时把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关于“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的动员讲话播送一遍,县上和各公社干部纷纷来到工地督战,各个民工营、民工连都有一股决战的气氛。

因为施工紧张,因为赶进度,整个工地显得日急慌忙,秩序有点乱。

赵逢春到水库第三天,亲眼看见一起伤亡事故。

从取土位置到大坝平面的坡很陡,民工人人都要完成额定的工作量,相互拥挤抢道。雷庄公社刘家大队的民工和县城附近南河公社的人发生碰撞,下行的两辆架子车失控,撞了人,翻了车,造成一死两伤。

当时刘家大队民工刘印民拉着空架子车上行,两个拉重车下行的南河公社民工本应抬起车辕“煞闸”,减速缓行,但他们因为争先抢道,导致架子车失控。眼看着两辆装满土的架子车从陡坡冲了下来,驾车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说时迟那时快,刘印民将身边的同伴朝土崖跟前推了一把,自己却被失控俯冲下来的架子车辕重重顶到腹部。刘印民和他的架子车成为障碍,使冲下来的两辆架子车侧翻,黄土倒掉了,但车子终究没有从1丈多高的侧崖翻下去。南河公社两个小伙伤了,一个挤了内脏,一个腿骨骨折,但问题不大,刘印民却因脾脏出血,抢救不及时牺牲了。事故发生的时候,逢春拉着重架子车下行,距离肇事地点不远。他是整个事故的目击者之一。

民工刘印民之死,立即成了石川水库一件大事。

刘印民牺牲的第二天,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亲自赶到水库,带来县上许多重要干部,雷庄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冯乾坤和南河公社的领导也被通知来到工地。

黎宏轩召集专门会议,讨论对刘印民之死如何定性。

“同志们,今天请大家到石川水库来,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说它重要,是因为这次会议之后,大家也许会发现在粟邑县这块土地上,同样会出现和欧阳海、刘英俊一样的时代英雄。我们要通过这次会议,给石川水库建设工地竖起一块丰碑。”黎宏轩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浑厚的男中音敲击着每个与会者的心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果石川水库工地诞生一个伟大的英雄形象,将对全县人民、尤其是水库建设者产生多大的精神鼓舞?我们的工程就会大大提高建设速度,我们会向党和毛主席、向全县人民交一份合格的,不,让人骄傲的答卷。”

黎宏轩的开场白有定调子的味道。他讲完之后,石川水库工程指挥部总指挥、县水利局革委会主任潘国瑞向与会者介绍刘印民牺牲的经过。他的叙述客观冷静,既没有掩盖什么,也无夸大溢美之词,言简意赅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潘国瑞是粟邑县两级干部中以艰苦朴素、深入群众、两袖清风而著称的一个特殊人物,在老百姓中知名度颇高。

“刘印民同志之死怎样定性,县革委会几个领导交换过意见,但没有定论,今天县上领导专门来听取大家的意见。希望与会同志畅所欲言,把看法和意见谈出来,这也是对大家政治觉悟、思想水平的一次考验。下面请同志们发言。”黎宏轩说。

虽然黎宏轩解释说县革委会没有给刘印民之死定性,但与会干部大致能听出领导的意图。这样以来,前面发言的几个人都给刘印民唱赞歌,把他提到几乎和革命英雄王杰、欧阳海、刘英俊一样的高度,但最终怎样定性,他们却用模糊语言搪塞。

“冯乾坤,雷庄公社冯书记,人是你们的人,你说说,对这个刘印民同志,我们该咋定性。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开头几个人发言听得黎宏轩皱眉头,他特意点了冯乾坤的将。

“既然黎主任点名,我就发表一下个人意见。”冯乾坤语调沉稳,说话字斟句酌,“毫无疑问,我们雷庄公社民工刘印民同志的牺牲,是一种勇敢的、大无畏的革命行动,是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让给他人的高尚行为。前面有的同志说他舍己救人,事情的性质和王杰扑向冒烟的手榴弹、刘英俊拦惊马相似,这些说法我认为有道理。刘印民同志正是毛主席所说的‘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我认为,刘印民同志‘死得其所’,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作为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我为雷庄公社民工营出现这样的好同志感到自豪,感到骄傲。至于刘印民同志能不能定为革命烈士,我个人认为应该慎重。一个普通社员,尽管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把危险留给自己,推同伴一把也确实起到了让他人躲过危险的作用,但这样的举动一般善良的人都会做。再说,刘印民同志当时究竟咋想,我们大家并不知道,不能凭空想象他一定具有很高的无产阶级政治觉悟,也不能简单地说他思想境界和王杰、欧阳海、刘英俊完全一样。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对待刘印民?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过,‘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我建议,县上在水库工地为刘印民同志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让所有民工参加,这是对刘印民英勇行为的表彰。另外,还要慰问刘印民的家属,给予一定的抚恤。这一点,雷庄公社也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刘印民同志有三个孩子,他老母亲是个瘫子,家庭生活很困难。至于把刘印民同志定为革命烈士,我个人保留意见。当然,如果县上领导和其他同志认为他够烈士的资格,我也不反对。批准革命烈士的权限在省上,最终决定不是我们能做的。我的意见发表完了。”

冯乾坤抬头看了看主持会议的黎宏轩,他正在轻轻摇头,于是冯乾坤心里也忐忐忑忑。

“我也谈点自己的看法。”冯乾坤之后,县水利局一把手、石川水库工程总指挥潘国瑞发言,“首先,作为石川水库工程建设总指挥,我对刘印民同志之死和其它民工受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请求县上领导给我处分。第二,对刘印民,我同意给予慰问和抚恤,尽管水库工程资金紧张,我们也要有所表示,拜托冯乾坤同志借你们公社的力量把刘印民同志的家属照顾好。第三,我不同意把刘印民定性为革命烈士,我们是在和平时期,在普通的水利工程建设中死了人,评定革命烈士要慎重。第四,我认为当前水库工程大干快上的紧张气氛需要淡化。尽管我是水库工程总指挥,尽管我知道‘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任务艰巨,但我还是不赞成蛮干。刘印民之死与水库工地秩序混乱有关系,与包括我本人在内的两级领导同志只顾进度不讲科学方法更有关系,所以,我愿意承担责任,引咎辞职。这是我的态度,说完了。”潘国瑞言辞简约,却很有份量。他讲完,会场气氛变得肃然,半天没有人说话。

“同志们,我看大家该发表的意见都发表了,总结一下,谈几点意见。”黎宏轩操着厚重鼻音的陕北腔,面部表情除了严肃再没有别的内容,“我主要讲三点:第一,既然大家对刘印民保护他人、牺牲自我的事实没有异议,那么,为啥不能把他定性成革命烈士呢?别的地方能涌现出英雄人物,咱们粟邑县、石川水库为啥不能出现一位时代英雄?我看,同志们呀,你们的思想很保守。我个人意见,刘印民的行为是舍己救人,是地地道道的英雄行为!回去以后,县革委会再最后确定一下,申报刘印民同志为革命烈士,然后要大张旗鼓宣传。不光在全县范围内宣传,还要宣传到全省、全国去。至于大家提出开追悼会,抚恤刘印民同志家属,我都同意。水库工地的追悼会要尽快安排,由县革委会一位副主任主持,我来致悼词。第二,要充分利用刘印民同志的英勇事迹教育广大民工,鼓舞斗志,进一步掀起水利工程建设新**,切实保障县上提出‘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目标实现。抓革命,促生产,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第三,潘国瑞同志提出淡化大干快上气氛,我认为是错误的。大干快上咋能淡化呢?绝对不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难道要像小脚女人走路一样?不能因为出一点儿事故就右倾保守,畏缩不前,革命英雄主义到哪里去了?虽然出了小事故,但是,我们出了大英雄!潘国瑞同志主动承担责任的态度值得肯定,但是你的保守思想要不得。一定要正确对待这件事,施工秩序不够好可以整顿,这是总指挥的责任,但是,千万不能因为这件事动摇决心,不能影响工程进度,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大家再没有不同意见,散会。”

黎宏轩的语气不容置辩。潘国瑞想站起来说话,但主持会议的黎宏轩再没有给他机会。

43、立本论“善”

刘印民追悼大会在石川水库大坝举行。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主席台前方高高竖起两根木杆,挂着巨幅黑底白字的会标:“沉痛悼念舍己救人的革命英雄刘印民同志”。会场两边同时竖起若干块木板,上面贴着标语口号:“化悲痛为力量,大干四十天,拿下‘八一五’”,“以英雄为榜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立英雄志,走革命路”,“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抓革命促生产夺取水利工程建设新胜利”,等等。刘印民的遗体摆放在会场上,全身上下换了新衣服,深灰色中山装,外面套着笔挺的黑呢子大衣,脚上是一双他生前从未穿过的皮鞋。身上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县革委会已决定追认刘印民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据说他生前曾口头提出过入党申请。县上以及各公社的领导一律身着深色衣服,胳膊佩带黑纱,表情严肃地站在会场前面,所有参加追悼会的民工胸前都佩带着白色小纸花。整个水库工地为这次追悼会而停工,大会开始,坝上所有高音喇叭播放哀乐,催人泪下的音乐声在山谷里回旋跌宕,撼人心魄。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致悼词念得声泪俱下,感染得在场所有人都流了眼泪。黎宏轩对雷庄公社刘家大队的普通民工刘印民使用了许多赞美的语言,让民工们事后纷纷议论,说刘印民死得不枉。追悼会后,刘印民被安葬在能俯瞰水库大坝的山上,棺材是厚厚的松木板,县物资局特批的木材,只是没有上油漆。墓碑也暂时没有立,县上领导的意思等上报刘印民为革命烈士的文件批下来再立碑。

县上召开的刘印民追悼大会在雷庄大队民工、回乡知识青年赵逢春心里掀起波澜。

原来,一个普通人成为英雄并不难。逢春亲眼目睹了英雄的壮烈行为,刘印民不过把身边的同伴推了一把,这一推,将别人推到安全的地方,把英雄的位置留给自己。但是,刘印民成为英雄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到底值不值?生命诚可贵,因为生命毕竟只有一次,那么,更多一生波澜不惊、无声无息的人,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人,活着又有多大意义?他们和刘印民比起来,哪一种生命更有价值?显然,要让自己选择,我宁可选择像刘印民这样。不过换个角度思考,刘印民虽然成了英雄,追悼会开得很风光,而且通过报纸广播很快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他,还有可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但光荣在身后,他本人已经看不见听不着,除非人死后还有灵魂。假如这些东西只是属于活着的人,那么对于牺牲了的英雄,他的付出值不值得?假如为世人所称道的英雄行为必须以生命为代价,你是不是还要选择走同样的道路?

这是赵逢春长大成人之后第一次对生命的价值作哲学思考。这个问题想得他头疼。

最好是既创造了为世人瞩目的英雄业绩,同时生命还能得以延续,这样,英雄的光荣,英雄的辉煌,自己能看得到摸得着,哪怕像保尔·柯察金、吴运铎那样忍受痛苦活着也好。问题是,英雄不应该有私心杂念,他们都是崇高的、忘我的,假如患得患失,斤斤计较自己能得到什么,还称得上英雄吗?可见自身还不具备英雄的境界,需要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不断武装头脑,狠斗私字一闪念,否则根本不可能成为英雄。

假如有创造感天地、泣鬼神、惊世人、垂史册英雄业绩的机会,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勇往直前,决不犹豫彷徨,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赵逢春进行关于生命价值的哲学思考最后得出的结论。

其他民工也对刘印民议论纷纷。

“自己不小心碓死了,还成了英雄人物?啧啧啧。”

“你胡说,印民哪达不小心?明明是舍己救人,你没看着被印民救了的小伙儿在追悼会上哭得呜呜的?”

“那是公社领导安排的,听说给了50块钱叫他哭哩。”

“咹,还有这号事?你胡编哩。”

“我咋会编?要不是真事,你拿屎鞋底扇我的嘴。”

“你肯定胡编哩,我不信拿钱能买来眼泪。不过也难说,哀乐一放,人就想哭哩。”

“我不信能拿钱买眼泪。要么咱这样,我也不拿屎鞋底扇你嘴,我给你些钱,你哭一下试合试合。人的眼泪么,不伤心咋能流出来?那小伙肯定感激刘印民的救命之恩。”雷奎生也向传闲话的人发难。

“感激个毬!你给多少钱叫我哭?”

“给你5块钱。”

“耶,耶,才5块钱?哭不出来。你要给我50块钱,我在心里把钱叫爷哩,权当我爷死了,就哭出眼泪来了。”

“日你妈,你爱钱爱成这了?”雷奎生破口大骂。

“你的不敢胡说,县领导说刘印民是英雄,他就是英雄。你的胡说八道,谁是给公社干部一告,把你的当阶级斗争新动向抓住,要招祸哩。”一位年长的民工提醒说。

“小老百姓,谁能把咱毬咬了?谁要告我,我跟立本叔一搭里上斗争会,尝尝挨斗争的味道,回来还跟振山连长要工分哩。”

“说得美,挨斗争还能记工分?那样的话立本叔挣的工分多了。立本叔,你说说,印民这号人算不算英雄?你经的事多。”雷奎生问战犯侯立本。

侯立本面前放一个军用水壶,一个粗瓷小碗,他正自斟自饮散装的烧酒。他不搭理雷奎生问话,又斟下半碗酒,“咕咚”倒进嘴里,喉结一骨碌,咽下去了,然后咂咂嘴,似在品酒的滋味。

“立本叔,你甭光喝酒,我问你话哩。”雷奎生追问。

“我是世外之人,历史反革命分子,我除了喝酒啥啥都不知道。”侯立本又“咕咚”下去半碗酒。

“好叔呢,你咋拿起架子来了?往常你啥都说哩,说一下嘛,我就想听您老(人)家对这事情的看法。”雷奎生态度越来越恭谦。

“真个想听?”侯立本抬起头瞥了雷奎生一眼。

“想听。”雷奎生往侯立本跟前凑了凑。

“能成,你的想听,我就说。”侯立本又倒下半碗酒一“咕咚”,“你的知道我今儿喝酒为啥?正是为了刘印民。印民大家都认得,跟我熟得太。拿你大家的眼窝看刘印民,是个平常人,一个不起眼的庄稼汉,我看不是,我看刘印民是个大善人。啥叫善人?善人就是好人,善就是好,好就是善。我先拿这碗酒奠了印民,奠了我这好侄儿,咱再接着说。”侯立本言罢,倒下一碗酒,站起来,面朝安葬刘印民的方位,把酒洒在地上。他这样一弄,现场气氛一下子变得庄重。

“对平常人来说,洁身自好,虽不能帮助旁人,却从来不害人,这也算善,不过是小善;如果除了洁身自好,心里还想着旁人,为旁人的苦难心酸,见了要饭的能给半拉馍,见邻家打捶嚷仗能劝说几句,见鸺鸺鹐旁人家谷穗能吆一声,这就算行善了,是中善;还有那些见不得旁人受难过,仗义疏财,路见不平拔拳相助,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算是上善。我说的不是书上写的,是我一辈子总结的。小善、中善、上善,都不是大善,啥是大善呢像刘印民这号人就是大善。他能在生死关头救人一命,不怕把命贴赔上,换句话说,为旁人的命能舍得自己的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号人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光靠修行能办到的,他不是人,是神。说他是英雄还不够,他比英雄还英雄。”侯立本借着酒劲儿,发表他关于善恶的滔滔议论。

“咦?”“啊!”“哦。”侯立本的听众有的发出惊叹,有的微微点头。

“我曾经带兵打仗,在战场上,明明知道往前冲要命,还继续冲,这就是英雄。枪一响,不冲由不得你,敢冲就是英雄,往后缩就是囊松。战场上的英雄跟机器一样,枪炮声是发动机,发动起来了你不冲都不行。刘印民的情况不一样,他明明白白为救旁边的人,他知道救人自己会招祸,还要救人,不怕牺牲。你的甭说紧急当中哪达顾得上想那么多?其实大多数人到这种关头只顾自己躲开,想都不用想,能冲上去救人的人,你能说他不是英雄?他不光是英雄,还是神,救人那一刻他就变成神了,一下到了另外的境界。印民侄儿平常见我叫叔哩,我这阵儿想给他跪下、给他磕头。”侯立本说着,又往水库大坝方向举了举酒碗,把酒洒在地上,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前头说的这些,是对平常人而言。平常人能做到刘印民这样,是大善,是最高境界。雷锋、王杰、欧阳海、刘英俊,都和刘印民一样,是大善人,是了不起的英雄。不过,那些大人物,领袖,却不一样,应该有另外一说。”侯立本把话题进一步延伸。

“立本叔,你继续说,大人物有啥不一样?”雷奎生来了兴趣,追问道。

“大人物,领袖,是承天命、担道义的人,这号人论善恶,不能用平常人的标准。比方说蒋介石——蒋光头,他本来是全中国的领袖,咋能叫共产党的军队撵到台湾去?原因是他不能顺民意,承天命,逆天行事哩。你也不能说他打日本不用心,可更多的心思用来对付八路军新四军,‘攘外必先安内’;他顾不得管老百姓死活,治不住大小官员的奢华腐败,他不灭亡谁灭亡?我这一辈子也是跟上老蒋招祸。想当年我也是老蒋的嫡系,直接守卫南京,要不然我一个上校团长,能够战犯的资格?那时候,能看出老蒋大势已去,不过没办法,只能跟他招祸。他是领袖,跑到台湾去,把黄金白银珠宝都弄去了,我只能当战俘,成了改朝换代的牺牲。”侯立本说到这里,又“咕咚”了一碗酒,眼睛也红了,“像蒋介石这种逆天行事的大人物,堪称不善,不善就是恶,他不光恶,还是大恶,毛主席就不一样……”

“立本哥,我的老哥,你酒喝高了,再甭胡说。你不知道自己姓啥?骂蒋介石对着哩,你敢说毛主席?毛主席是你说的?你想挨批斗哩?”民工连长孙振山不知啥时候也来到现场,他害怕侯立本酒后乱发议论又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县上、公社的领导参加刘印民追悼会尚未离去。

“没事没事,振山你甭管。我心里憋得难受,想说,说得不对我情愿挨批斗。你想听就听,不想听了忙去,我不会胡说,你放心。你老哥这大年纪,又不是不懂事。”侯立本谈兴正浓,听众也全神贯注,孙振山难以制止。

“毛主席才是大善人!”侯立本“吭、吭”清了清嗓子,又“咕咚”了半碗酒。

“毛主席是伟大导师,伟大领袖,是革命家,你不能说他是‘善人’。”孙振山仍想引导侯立本。

“这你就不懂了。导师,领袖,革命家就不是善人?善人就是好人,领袖、革命家不是好人还能是坏人?你不懂好好听着,少插嘴。”侯立本反过来制止孙振山插话。

“为啥说毛主席是大善人?他老(人)家是承天命、顺民意的政治家、军事家、革命家,他领导共产党,靠小米加步枪,硬硬把老蒋的8百万大军一口一口吃了。解放战争,老百姓推小车车给解放军送吃的穿的,象疯了一样。我在国民党军队里头,看着拿枪拿炮的解放军不害怕,看着支前的老百姓真害怕。为啥怕?那是人心!国民党没治了,不把江山输了才怪!毛主席骨头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敢向美国人叫板。我说毛主席大善,他这人智慧也高。举个例子,像我这种人,曾跟上老蒋,带领军队,真枪实弹跟共产党打过仗,共产党要把我‘咯儿’一枪毙了,那多省事?可人家不毙你,硬硬要把战犯改造过来,硬硬叫你觉着共产党顺应天理人心,代表了潮流,人家是对的。想当初老子也吃香的喝辣的,啥没经过,啥没见过?如今跟你的一样,挖土、拉土、平坝哩,吃高粱面‘削削’哩,心里还觉得这么活着好,活得踏实,觉得劳动光荣,不劳动才难受哩!你的说,毛主席厉害不厉害?把人心治得服服的。不光把我这号人治得心服口服,共产党的干部照样不敢胡来,不敢搞腐败,打江山的功臣谁贪污腐化就整治谁,刘青山、张子善枪毙了。公社的冯书记给我开斗争会,你大家喊口号说‘打倒侯立本’,我也喊,‘打倒侯立本’!要论我的罪孽,枪毙都够,斗争一下怕啥?我从改造战犯的劳改农场出来,这些年上了无数批斗会,就挨过一回打,打人的人和前任公社领导有仇,人家打‘走资派’哩,我捎带挨了几下。你大家看冯书记一天操心劳神,还要跟社员一起修水库、深翻土地哩,我挨批斗一点不费脑子,不敢说心里滋润,起码不难受,平静如水……”侯立本越说越来劲,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立本老哥,你算了,言多必失,小心说错话,又要招祸。你渴了没有?灵侠给你叔端煎水去。酒也甭喝了,这大的水壶,灌满了有二、三斤,你把酒当凉水喝哩?你一到冬天气喘,少喝些酒,拿来,我给你拾掇下,几时想喝了再喝。”孙振山说罢,硬从侯立本手里把军用水壶刁过来,拧上盖子。

“你看振山,喝点酒咋哩,我又喝不醉。你见我喝酒啥时候醉过?我只要不说反动话,你也不能拿针线把我嘴纳住。你看振山!”侯立本嘟嘟囔囔表达对孙振山不满,他谈兴未尽,“要说毛主席嘛,他是个大善人,不过,也不是没有缺点毛病。你大家说,毛主席有啥缺点毛病?”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说毛主席有啥缺点毛病。

“像他这号大人物,一辈子多结几回婚,多弄几个女人,都不算啥。”侯立本继续阐述。

“你看你看你看,说着说着胡说开了!毛主席哪达来的缺点毛病?毛主席的缺点毛病是你说的?你历史反革命,帽子还戴着哩,得是想弄个现行?我说你喝了酒胡说,你还犟?赶紧回窑里睡去。你大家散了,拉车子,拿家什,做活去!”孙振山说。

“多寻几个女人不算啥,寻下个江青,江青就江青,还叫她当恁大的官!自己的女人咋能当恁大的官?毛主席到老年也糊涂了……”侯立本的嘴有点儿失控。

“哎呀呀,立本哥,你赶紧把嘴夹紧。我把你叫爷哩,立本爷,你再甭说了成不成?”孙振山真急了,“来来来,灵侠,把煎水给我,把他嘴占住。”孙振山说罢将赵灵侠端来的水碗塞到侯立本嘴里,也不管开水烫不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