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赵逢春久久难以入睡。侯立本关于“善”的长篇大论在年轻人心里掀起波澜。平常,他知道侯立本是概念上的“阶级敌人”,是国民党战犯,历史反革命分子,但是,他与其他民工一样,心里自觉不自觉把侯立本当成好人,智者。大家有了不明白的事情,往往会找侯立本要主意,要说法,包括民工连长孙振山也这样。白天孙振山之所以制止侯立本的长篇大论,明明是保护他,你能说这些人没有阶级立场?都是敌我不分、缺乏革命警惕性?另外,侯立本对他过去的主子蒋介石进行批判,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烈赞扬,听起来很有道理,而且是由衷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阶级斗争太复杂,自己被假象迷惑了,还是战犯侯立本真正改造好了?把坏人改造成好人,这也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他又想起侯立本对刘印民的评价,那些话同样给逢春留下深刻印象。且不管刘印民到底能不能成为“革命烈士”,他的行为已经得到政府和老百姓两方面的认可,已经成为受大家尊敬的英雄人物,他死得其所,用关键时刻推人一把的方式实现了人生价值。刘印民比起“开火车”摔死的雷新海、捞河财淹死的雷圣民、杀仇自爆的叔父百和这些人,显然死得更有价值,更为世人所称道。他活一辈子不枉。
假如刘印民不死,县上和公社会怎样对待他?让他当干部,或者进城当工人?假如刘印民有了推荐上大学的资格,他会不会轻易能进大学门?应该会!看来,还是要寻找机会创造引人瞩目的业绩,这样才有可能叩开大学之门,起码会对前途产生积极影响。
逢春想入非非的结果,是内心确定了自己要尽可能在水库工地创造点英雄事迹,像刘印民那样。学习刘印民是不是意味着牺牲生命?那也不一定,创造了英雄事迹不见得就要牺牲,即使牺牲了,也值!不过,创造英雄事迹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要是一直遇不上机会,这些想法都是空的……
“起火了!赶紧起来救火了!”逢春朦朦胧胧正要睡着,窑洞外面有人大声喊叫,还有纷乱的脚步声。
啊,机会说来就来?生活比戏剧更有戏剧性?
逢春赶紧翻起身,穿上衣服往窑洞外面冲,纽扣也没来得及扣好。
一眼土窑洞起火冒烟,看方位大概是民工连的简易仓库。
坏了,新车子在窑里放着哩。逢春立即出了一头汗,他撒开脚步朝起火的地方跑,几乎被土坎儿绊个跟头。
果然是堆放麦秸和杂物的简易仓库起火了。窑洞门已经打开,里面的东西是易燃物,火势凶猛,门洞里涌出浓浓的烟雾。
“车子,我车子在里头!”逢春到了现场急得哇哇叫,他拨开围堵在门口的人,要往火里冲。
“逢春,寻个被子拿水弄湿,把头蒙上进去。”有人向他建议。
逢春哪里顾得上?家里的贵重物品——加重“红旗”牌自行车来之不易,买车子的钱有一部分是借的,烧坏了怎么给父母交代?他不顾一切往失火的窑洞里闯,刚进门,头发和眉毛都被燎掉了,脸上灼疼,烟雾进了气管,呛得直咳嗽,嘴一张有更多的烟雾直往里钻,弄得他头晕目眩。高温和浓烟逼迫着心急如火的赵逢春往后退而不是向前进,他一下子本能地趴到地上。还好,紧挨地面大约有一尺高的空间没有浓烟,逢春揉揉眼睛,贴着地面往里看去,果然自行车已经在麦秸堆上燃烧,橡胶轮胎烧成圆圆的火圈,很好看。逢春突然感到揪心的难受,但他没有办法冲到车子跟前,面前的灼热逼迫他后退。
“逢春你出去!”
小伙子感觉有一只巨手把他拉起来,朝后推了一把,他被弄到了门外头。
“振山哥进去了!”有人高喊。
时间不长,火里钻出来一个人。这人全身着火,右手抓着自行车后衣架给拖了出来。
“赶紧拿水浇!”火人孙振山大喊。随着他的喊声马上有人往自行车上浇水。孙振山就地打个滚,从别人手里抢过一桶水往自己头上浇,然后把残缺不全的手套卸下扔到地上。
有人拿手电照着,赵逢春看见民工连长头发眼眉胡子都被燎掉,脸上五抹六道。孙振山抢救自行车的右手感觉疼,他拿到光亮处一看,手心手背都烫得起了泡。
自行车被孙振山抢出来用水一浇,看起来还是个车子,尽管已经面目全非。逢春十分感激孙振山,声音颤颤地说:“振山叔,多亏了你……”
孙振山看了逢春一眼,说:“可惜了,新新的车子,这窑里再没啥值钱东西。”
等到火被扑灭,窑洞里的东西也基本烧光了。
后来经过分析,是做饭的哑巴八娃揽生火用的麦秸,把纸烟头扔到窑洞里引起火灾。孙振山责问,八娃“咦咦呀呀”喊叫,两只手乱比划,为自己辩解。孙振山毫无办法,最终不了了之。这次火灾最大损失显然是赵逢春的新自行车,前后轮胎烧掉了,整体也已经不成样子。
回到睡觉的地方,面部因烧灼而疼痛,但不算太剧烈,逢春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家里除了庄基窑洞以外最贵重的资产——新自行车被火灾毁坏了!假若换上新的内外胎,车子大概还能骑,但大部分漆皮烧掉了,车架子上缠的塑料胶带不仅没起到保护作用,反而成了燃料,车子像严重的赖痢头一样斑斑驳驳,惨不忍睹。尽管是在水库工地出事,但找不到事故责任人,赔偿不可能,只能自认倒霉。这件事回去以后怎样跟父母交代?尽管父母不会为难自己,但他们一定心疼不已,特别是过日子十分节俭的母亲。一辆自行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讲,确实是非常重要的资产,是有的农户多年奋斗难以实现的理想和奢侈。因此逢春内心刀割一般疼。
还想创造让人瞩目的业绩?还想在救火中成为英雄?这件事真是莫大的讽刺!同样的大火,同样的浓烟,同样的温度,自己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行车燃烧却无计可施,孙振山却能冲进大火把车子抢出来。抛开自行车是自己的不说,假如被火烧的财产都是集体的,是他人的,抢救财产也算英雄行为,这难道不是一个创造业绩的机会?问题在于,即使有了机会,英雄有用武之地,而英雄只能是孙振山,自己却只能与成为英雄的机会失之交臂!同样的血肉之躯,为什么别人能冲进火里抢救财产,自己却不能?是缺少某种技巧,还是缺少勇敢精神?难道当英雄的人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难道同样的大火烧到孙振山身上不疼?显然这不是理由。
和民工连长一比,自己算个啥?躺在被窝里的赵逢春脸颊发烫,十分灼热,与被火燎了毫无关系,是一种强烈的羞愧和自责。他躺在被窝里悄悄流泪,并不全是因为心疼自行车。
第二天出工,看见逢春头发眉毛被燎、脸蛋轻度灼伤,有人很关切地问:“要紧不要紧?”也有人关心他被烧毁的自行车,连连感叹“可惜可惜!”而逢春对别人善意的关切、询问不理不睬。他面无表情,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程序化地完成劳动过程,一天时间几乎没跟人说过话。
“甭心疼了,逢春,车子拾掇一下还能骑,难看怕啥?又不卖。”收工后吃完饭,厮赶着往睡觉的地方走,雷奎生真心劝慰他。
逢春一声不吭,满脸的不耐烦。
“我说的是真话。你要是嫌车子难看,给你爹说,便宜些卖给我,我换个车带(胎)一样骑。我屋里穷,买不起新车子,叫你爹添些钱,再给你买个新的,买个‘飞鸽’、‘永久’。”雷奎生喋喋不休。
“你‘避’!”逢春怒目圆睁,粗暴地骂道。
“哎,逢春,我又不是瞎心,你咋歪了?对了对了,看你把车子烧了,心疼,我不和你计较。”
“你‘避’,‘避’远!”逢春态度更加粗暴。
“哎呀逢春,你咋成了这?你得是心里招祸了,给哥乱发脾气?我又没得罪你。你看逢春!”雷奎生嘟嘟囔囔走了。
一连好几天,赵逢春情绪不好,弄得周围人对他侧目而视。
“逢春这个娃,心疼车子不是这心疼法。”
“不是,不是的,这娃肯定有心思哩,他这几天怪怪的。”
“我看他还是心疼车子,新锃锃的车子,烧成那了,搁谁谁不心疼?”
“不是不是。你瓜的,逢春不是一个简单的娃娃。”
赵逢春对别人的议论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