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年代

45、风流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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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战犯病了。

刘印民追悼会那天,侯立本感慨、激动,把一军用水壶白酒几乎喝光。醉是没醉,但烈酒伤气,再加上下雨天土窑洞阴冷潮湿,侯立本发烧哮喘,躺倒了。

孙振山给侯立本放假,还让他到做灶房的窑洞去睡,那里面有热炕,与灶火相通。侯立本不去,说“灶房有烟,烧炭有硫磺味道,煤烟一呛,我还能活?”于是孙振山让老战犯睡到民工连连部,是一眼安了门的窑洞,里头收拾得干净,平常只有孙振山和副连长住,近期副连长有事回家,正好有空铺。

侯立本一生病,赵灵侠整天围着他转,端水送饭,伺候得比亲生女儿还精心。侯立本的毛病在呼吸道,哮喘气短,赵灵侠听她妈说过喝蜂蜜润肺补气,于是很想从哪儿弄点蜂蜜来。她听一个民工说石川河上游树林里有野蜜蜂,找着蜂窝,就能弄来蜂糖。赵灵侠没告诉任何人,一人钻进深沟,把一种当地人称作“麻子蜂”的窝当成蜜蜂窝捣了,结果让毒蜂群起而攻之。尽管她蒙了头巾也无济于事,被蜇得头和脸都肿了,跌跌撞撞回到民工连驻地,昏死过去了。

经过医生救治,赵灵侠脱离了危险,但头上脸上浮肿难消,发烧,全身酸楚无力。没奈何,孙振山只好给赵灵侠也放假,让她和侯立本互相照顾。

连长没想到,赵灵侠伺候侯立本又惹出麻烦。

一天中午,突然接到公社民工营通知,要各民工连连长到营部开会,说冯乾坤书记要亲自布置工作。孙振山急忙从工地赶回来取小本子——类似工作日记,为了给冯书记汇报工作能有准确数字。他将连部门推开,发现赵灵侠仅穿着薄薄的内衣,竟和侯立本睡在一个被窝,老战犯穿得更少,光膀子。两个人都睡着了,侯立本因为哮喘出气很粗,赵灵侠鼾声均匀,两种声音一应一和甚是和谐。赵灵侠枕在侯立本胳膊上,脸热得汗津津的,尽管没有完全消肿,但这女子神情幸福安详。孙振山站在土炕跟前,竟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他拿了本子,临出门故意弄出很大响声,然后听见侯立本咳嗽。

孙振山参加民工营会议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平常冯书记讲话他爱听,今天书记讲了些啥,他却基本没记住。最后冯乾坤问他“咋样?完成任务有困难没有?”他糊里糊涂说:“没麻达,没麻达”。

晚上,孙振山把赵灵侠叫到没人的地方,板着脸开训:“灵侠呀灵侠,你这娃咋这样子?”

“我咋哩?”赵灵侠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很委屈。

“你说咋哩?装的还像!我真想扇你几个‘批耳’。”孙振山态度越来越强硬。

“振山叔有啥话你明说,我没做啥错事,你凭啥给我歪(厉害)哩?”赵灵侠快要哭了。

“我问你,今儿白天,你咋敢和你立本伯睡到一个被窝?”孙振山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赵灵侠。

“哦,你说的这事。”赵灵侠紧张解除了,委屈情绪也一下消散了,只是略微脸红,“你不是叫我照顾立本伯吗?我俩都发烧,觉着冻的,就拉开被子盖住了,后来不知啥时候就睡着了嘛。这怕啥?”

“这怕啥?说得轻巧!”孙振山看赵灵侠竟然一脸的天真,一脸的无辜,又有些动怒,“你一个女子,跟个60岁老汉钻一个被窝睡觉,还说‘这怕啥’?你咋就不知道羞!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振山叔,你少揭人短!人常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就算我以前不好,人家改了,你咋还这么说我哩?跟立本伯在一搭里有啥羞的?他跟我大一样。女子跟她大在一起,旁人能说个啥?振山叔,我看你平常很正经,咋也胡想哩?”赵灵侠反过来理直气壮批驳孙振山。

“欸,你还有理了?你说我把你冤屈了?”

“可不是咋哩,你冤屈我哩。”赵灵侠流下眼泪。

“成成成,对对对,算你没错。甭哭了,叔说你也是为你好。”孙振山不知怎的没脾气了,反过来安慰赵灵侠。

“没事。”赵灵侠破涕为笑。

黑了睡到炕上,孙振山想提醒一下孙立本,觉得不好开口。他心里终究放不下这件事,紧皱了眉头,唉声叹气。

“振山,咋哩,啥事把你愁的?”侯立本靠着墙坐起来,咳嗽几声,主动说,“晌午我睡着了,是不是你回来过?把门拌得那么响,当我没听着?你是故意的嘛!看着啥了?看着灵侠在我被窝钻着哩,看不惯,就胡想哩,得是?”

“我也没胡想,不过看着有些日眼。想说你老哥嘛,又觉得不该说,不说你嘛,我心里疙疙瘩瘩的。”

“我说嘛,你心里那点小九九,都在脸上写着哩。咳咳。”侯立本笑了,“看你那点儿小心眼。你咋个看老哥哩?振山呀,谁还没年轻过?你老哥我,嘿嘿,也不是没轻狂过。那时候,啥样的女人没见过,啥样的女人没耍过?咱就说跑到台湾去的那个,也算你嫂子嘛,你没见过,长得漂亮!这多年了,我一直想她,这辈子怕再见不着了。如今我老成这了,哪达还有寻花问柳的心思?再说,灵侠那娃虽说长得‘傍尖’(接近完美),心里头是瓷的,啥啥不懂。人家娃对我好,我像她大一样对待她,还能有啥不合辙的事?你这个熊,净胡思乱想,啥毬人些!”

“那你也不能叫女子钻到你被窝,谁知道身上穿啥了没有!”孙振山故意说。

“你看这兄弟,说的啥话?我瞌睡了,女子自己钻到被窝,都穿的衣服咯。你把门一拌,我醒了,醒来就把灵侠撵起来了嘛。”

“对了对了,再甭说,你可不敢老不正经。再说,灵侠那女子啥事不敢做?她的名声你不是不知道。”

“你也不能把人看就已了。灵侠是个娃,有毛病不能改?我看这娃越来越好了,不信你往后看。”侯立本说。

可是,没过几天,赵灵侠又出事了。

有天晚上,雷庄民工连腼腆木讷的小伙儿雷安定约赵灵侠出去,说到西皋公社民工营看电影。雷安定有车子,能带人,路也不远,赵灵侠跟上去了。别的民工听了这话也纷纷去看电影,结果时间不长一个个都回来了,说西皋公社民工营驻地根本没演电影,雷安定编谎话,不知把赵灵侠骗到哪里去了。

一个晚上,赵灵侠没回来,雷安定也不见踪影。到了第二天中午,西皋民工营派人用架子车把神智还算清醒的赵灵侠拉回来了。

原来,西皋公社有个民工叫权更喜,和雷安定的舅舅是出了“五服”的叔侄关系,雷安定喊他表哥。这小伙儿见过赵灵侠,觉得她漂亮,不知从哪里听到过赵灵侠的风流韵事,心里起窍,想和赵灵侠认识,大概也是水库工地生活单调、寂寞难耐所致。权更喜找了个他最要好的朋友,说一起会会赵灵侠。让雷安定借看电影名义把赵灵侠哄出来,也是权更喜的主意。赵灵侠和雷安定并没有走到西皋公社民工们住的地方,权更喜和联手(哥们)把他们接到路边一个看庄稼的小房房里,地上铺着包谷秆儿。这俩人拿了手电,还买了点心,说要和赵灵侠交朋友,一搭里耍耍。赵灵侠觉察到他俩图谋不轨,怒斥说“你俩把我当啥人”,拔腿就要离开。他们哪里肯依,权更喜欲令智昏,命令雷安定在小房房外头站岗放哨,他们在里头和赵灵侠动粗。不料灵侠拼命反抗,两手挖挠得权更喜一脸伤,他的联手交裆里也被赵灵侠狠狠顶了一趷膝盖儿,躺倒在地痛苦了半天。权更喜不愿意放弃,竟把赵灵侠掐住脖子弄得昏死过去。眼看着赵灵侠不再反抗,权更喜拿手电一照,弄不清女子是死是活,反倒把他吓得灵魂出窍。两个男青年不可能有“**”的勇气,最终逃之夭夭。

权更喜和他的“联手”觉得闯下大祸,吓得不敢回驻地。他俩没盘缠,不可能外逃,于是连夜向西皋镇方向落荒而去,雷安定也跟上跑了。

第二天清早,当地社员在小房房里发现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刚刚醒过来的赵灵侠,把他送到西皋公社民工营,那里有人认识赵灵侠,营长于是派人把赵灵侠送回雷庄大队民工连。

“灵侠你咋哩?一晚上没回来,咋成这了?”连长孙振山关切地问。

“我没事。”赵灵侠表情还算平静,甚至挤出一丝笑意。

“谁把你弄成这了?雷安定呢,他不是跟你看电影去了嘛?”

“他认得的两个小伙儿欺负我,是他外婆家村里的。我不知道他几个到哪达去了。”赵灵侠说。

“都先出去。”孙振山把围观的民工赶走,俯下身子问赵灵侠,“你给叔说,他的把你咋了?”

“咋也没咋,想欺负我哩,我不叫他的得逞。那个小伙儿捏住脖项,把我快拘死了。”赵灵侠语气平和,像是在叙述和她不相干的事。

“这几个瞎熊!逮住了送去法办,狗日的没王法了。雷安定也是瞎熊,胳膊肘子往外拐,看我把他的狗腿打断!”孙振山很义愤。

“振山,振山,灵侠咋哩?娃有事没事?咳咳咳。”侯立本从外面进来。他大概走得急,喝些冷风,进了赵灵侠住的窑洞直咳嗽。

“立本伯,你来了。”赵灵侠看见侯立本,要坐起来。

“甭起来甭起来,你要紧不要紧?”侯立本关切地问,抬腿坐到赵灵侠躺着的土炕边上。

“我没事,立本伯。”赵灵侠努力做出笑模样,看见侯立本,她的眼泪却像小河决堤一样,流得止不住。

“老哥,你照看灵侠一会儿,我还有急事哩。”孙振山把赵灵侠交代给侯立本,急急忙忙办事去了。

“立本伯,你坐到我跟前。”窑洞里没有旁人,赵灵侠拉住侯立本一只手,“看着你,我心里松泛多了。”

“灵侠你给伯说,到底咋哩?”侯立本爱抚地摸摸赵灵侠的头,问。

“雷安定把我哄去,说要看电影。她外婆家村里俩小伙儿,把我截到小房房,想欺负我。”赵灵侠像见了亲人,说着开始抽泣,“呜呜,狗日的,想欺负我呢,想得美!呜呜呜呜……”

“甭哭,你甭哭。”侯立本安慰赵灵侠,“他的把你咋了?”

“没咋。捏住脖项,把我拘得不知道啥了。”

“那小伙哩?”

“我不知道。振山叔说跑了,雷安定也跑了。”

“能跑到牛尻子里!等逮住了,把那几个瞎熊皮揭了。咳咳。”侯立本一激动又咳嗽。

“立本伯,你说,能不能法办他的?”

“能。”侯立本说,“咳咳。不过娃呀,要是法办了那几个瞎东西,等于把你也宣扬出去了,你觉着好不好?再说,没形成啥事实,究竟能判不能判不好说,判也判不了多长。”

“那你说咋办?”

“我说?我说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就告他。要是害怕给你带来坏影响,就算了,叫民工营把他的寻来,给你赔礼道歉。”

“我也不知道咋办。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

“你这娃呀。能成,听我的,叫振山处理这事,肯定给你出这口气。”

“立本伯,你知道不知道,瞎熊欺负我的时候,我想你哩。你要是在,他的就不敢欺负我。”赵灵侠说。她脸红了,羞得低下头。

“嘿嘿,你看这娃。咳咳,我是你伯嘛。”

“你要是我大就好了。”赵灵侠又说。

“那我给你当‘干大’。这娃。”

“真个?”

“真个。”

“‘干大’也是大,我从今往后把你叫‘大’哩。大!”

“哎。”

赵灵侠爬起来,扑到侯立本怀里,眼泪像决了堤的小河。

后来,西皋公社民工营把权更喜和他的联手找着,弄到工地上,按照雷庄民工营领导的要求,打发他俩去给赵灵侠赔礼道歉。孙振山安排几个小伙把两个坏东西狠狠揍了一顿,只是暗地里安顿让别打坏了。赵灵侠也到现场把这俩人扇了好些耳光,打得手疼。权更喜两人最终连滚带爬,一瘸一拐走了。赵灵侠没有再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