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年代

49、群众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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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逢春又一次面临有关前途命运的抉择。

年底了,要搞一年一度的“推荐”,有志于深造的知识青年一旦被推荐上,就有机会成为“工农兵大学生”。

冯乾坤到安家河水库检查工程进度,专门提醒百谦,让他关注儿子上大学的问题,尽可能做些努力。冯书记说赵逢春在石川水库受伤,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他感到愧疚,所以他特别重视这次推荐工作,希望逢春能借此机会踏进大学之门。“公社这一级没问题。就凭逢春在水库工地的表现,凭他为救人负伤,我可以能理直气壮替他说话。”冯乾坤说。冯书记还说,尽管他可以给雷庄大队的干部施加一定影响,但仍然需要百谦父子作必要的努力,尽量减少阻力和障碍。

冯乾坤如此关心儿子,让百谦心存感激,他回到家一说,逢春也被勾起强烈的欲望。

“逢春呀,咱这回要吸取上次没当成老师的教训。”百谦对儿子说。

“嗯,到底该咋办?”逢春认为父亲说得对,但如何记取教训,如何具体应对,如何达成目的,他心里没底。

“我是这么想的,”百谦思索着说,“咱要抓住有利条件,尽量减小不必要的阻力。公社没问题,冯书记寻上门来要给咱办事——这个人真好,咱不能忘了他的好处。一般来说,公社推荐上去,到县里只走个过程。对你来说,关键要看大队、小队的推荐结果。大队干部只有何拴牢对咱不错,他人还在石川水库,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回来,再就是老辛,这人心肠好,给他说一下,没麻达。别的大队干部咱没把握,没把握也不能放任不管,我想好了,为你的前途豁出去,我一个一个上门找这些人说好话。人都讲情面哩,求上门去说好话,他能一点儿不给面子?再说,给咱办事也不用为难他们,你的表现任何人挑不出毛病,在水库上还有恁大的事情哩,谁不知道?只要干部凭原则、凭良心办事,就应该把你推荐上。”

逢春听了内心百感杂陈。他知道父亲的脾性,一辈子宁折不弯,不愿意低三下四求人,但这次为了他宁可忍受屈辱。他从父亲的言谈中体味到浓浓的父爱。

清竹也说丈夫:“你一辈子硬脖项,啥时候都不低头,不知吃了多少亏。为了咱娃,你上门给大队干部说去,去了以后甭看那些猪头,你就当面前是一截木头桩子,你也不用脸红,把该说的话说了就是。”

“嗯。本队社员我也估摸了,咱得罪的主要是姓何的,维持下的人比得罪下的多得多。”百谦继续深入分析情况,“不过这一向咱见了能说知心话的人,还是要叮咛叮咛。你娘们俩在村里遇见邻家,要问候得亲热些,叫人觉着咱跟他关系亲密。我说的这些也很重要,一定要记住。”

清竹、逢春点头表示赞同。

赵逢春全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认识上达成高度一致,然后分头采取积极的行动。

父亲是行动的主力。从某个大队干部家里回来,百谦叹息说,“妈日的,叫我看他那猪头!”叹息完了,用双手搓搓脸,好像要洗去残留在脸上的羞惭,然后重整旗鼓,再去找下一个大队干部。依此类推,乐此不疲。

母亲的行动重点是村里那些婆娘。生产小队推荐时,参加会的人不见得都要发言,但推荐时都有一票,所以,婆娘女子和男人同等重要。清竹主要的公关手段是面带微笑拉家常,尽管这不是她的强项,特别跟那些平日关系疏远甚至有隔阂的人拉家常套近乎,需要付出尊严付出耐心付出时间。至于最终效果如何仍难以预测。

没过几天,第三生产队要开会“推荐”。“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饲养院里挂了电灯,男女老少一共来了五、六十人开会。大家自带小板凳,也有个别坐在架子车辕把和其它农具上,或者趷蹴在青石槽上、粪堆上。

队长何忠孝讲话:“男女老少都听着,咹,今儿咱开会,是大队革委会叫开的。事情很重要,咹,要推荐一个大学生。推荐出来报到大队,咹,大队还要报公社,公社最后报到县里,咹,县里批准了就成大学生了。咱三队一共有俩人报名,一个是逢春,咹,赵逢春,另一个是圣叶,雷圣叶,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大队只叫推荐一人,所以说,大家先把这俩娃娃的优点、缺点摆一摆,摆事实讲道理。咹,摆完了咱再写票,会计把纸条条准备下,一人一张,咹,一人只准写一张。咹,大家开始发言。”雷庄各小队文化程度低的干部受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影响,讲起话来都爱加衬字“咹”,显得有派头。

接下来社员群众发言,有的说逢春好,有的说雷圣叶好,有的说两个都好。正应了村里人常说的,谁把人都得罪不完,谁也把人维持不完。发言的风格各不一样,有的慷慨陈词,有的吞吞吐吐,有的模棱两可,有的哼哼唧唧,总起来看基本上都说优点,不说缺点,因为当事人和他们的家人都在现场。

雷圣叶是捞河财淹死的雷圣民的二姐,与逢春同一届高中毕业,不过她属于初中“老三届”,年龄比逢春大好几岁。雷圣叶性格内向,平常很少和人说话,与高中同学也不交往。雷圣叶在生产队劳动倒也踏实,但她高中毕业1年半,有好几个月在西安给坐月子的大姐帮忙看孩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间短,也没有啥值得称道的事迹。

本队只有雷圣叶一个竞争对手,逢春暗自高兴。他认为自己的劳动表现和思想觉悟挑不出啥毛病,而且在本大队有农田基建担任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经历,有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表现积极的过程,更有在石川水库工地经受磨练和英勇救人的事迹,总比雷圣叶条件优越吧?

尽管赵逢春觉得有胜出的把握,但他听社员发言手心里一直捏着汗。每当有人夸奖雷圣叶,他的眉头就皱起来,在心里挑剔着发言者的不客观、不实事求是;每听到夸奖自己,他也在脑子里迅速辨析,符合事实的他会感到安慰,缺少根据的溢美之词他也会脸红。但乡邻们的发言总体让他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觉得他和雷圣叶之间难分高下,因为大家对他的赞扬不见得比对雷圣叶多,自认为是重要筹码的事实——比如水库工地救人——并没有多少人提及。尽管这样,逢春仍然在心里自我安慰,大家碍于情面,肯定会多说好话,但真正投票推荐,相信大多数人会有正义感。

逢春很紧张,也很无奈。当事人亲属不能发言,也没有自我表扬的机会,他只能手心捏着汗耐心等待。

终于要投票了。会计何希年给每人发一张小纸条,赵逢春和雷圣叶以及他们的家人除外。当事人及其亲属不仅没有发言权,也没有投票权,一律回避。

不知怎的,逢春看见何希年在现场做组织服务工作,像苍蝇飞进嘴里那样恶心和反胃。社员有不会写字的找人代笔,逢春担心代笔的人会不会代替了他们的推荐意见,尤其是何姓人群里识字的较多,父亲曾经罪过他们当中许多人。有人钻到饲养窑里去写票,有些文盲跟进去,逢春同样担心他们会背着人捣鬼作弊。在现场写票的人看上去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儿,逢春同样害怕他们嘻嘻哈哈马马虎虎把自己前途断送了。

主持会的队长何忠孝宣布由会计何希年、记工员何民民、社员宋崇德3人负责统计推荐票。对这几个计票人,逢春心里也七上八下、忐忐忑忑,先有两个姓何的,占了三分之二,而且何希年不是好人,宋崇德迟迟畏畏、糊里糊涂,谁知道这几人能不能很公正地弄出真实的结果来?

等待结果的时间很漫长,赵逢春对会场上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话调笑的声音充耳不闻,他不仅手心湿了,额上也淌汗,尽管是大冷天。

“哎,哎,大家肃静一下。咹,肃静一下!嚷闹得像嘎鹊窝戳了一扁担。”何忠孝从统计票的饲养窑里出来,开始维持会场秩序,“肃静一下,我要公布推荐的结果。”

疯春紧张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我先说几句闲话。咹,是闲话,也是真话。我觉着,逢春和圣叶,俩娃娃都是好娃娃,咹,都表现好着哩。你的看逢春瘦的,汉小力薄,在队里干活儿从不挑肥拣瘦,啥重活儿都做,不会溜奸耍滑。到石川水库,下了多大的苦不说,还叫炮崩下来的土塌了,负了伤。咹,公社、大队的干部都表扬过他,说逢春能当先进模范。逢春真个不简单。”何忠孝先务虚。赵逢春春对何忠孝把自己负伤救人的事没有说清楚很遗憾,但他觉得何忠孝总体上对他评价很高,心里轻松了许多,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再说一下圣叶。”何忠孝继续说,“圣叶这娃平常不爱言喘,看起来老实。咹,老实。女子嘛,老实了好,稳重,品行好。女劳力在队里一般没啥重活儿,锄个地,掰个包谷,拾个棉花啥的,你的都知道,圣叶这娃心细的哟,做下那活儿,零整!上了工,只知干活儿,队长说叫做就做,队长说叫歇就歇,从来不多事。咹,真是个好娃娃,好社员。”

逢春能听出何忠孝对雷圣叶的评价搜肠刮肚,硬拼凑了些优点和长处。他忽然觉得何忠孝并不简单,不知因为当队长水平提高快,还是以前自己把这人看低了。

何忠孝宣布结果:“两个娃都是好娃,咹,的确是好娃!大队叫咱小队只推荐1人,还有其它小队哩,全大队总共往公社也只推荐1人。大队就是这规定,把他的,咱没办法,所以说,只能看社员投票,投下个啥是个啥。我给咱念,雷圣叶,37票,赵逢春,29票。咱推荐1人,结果是雷圣叶。大家看,有啥意见没有?”

会场上有人稀稀拉拉鼓掌,也有人窃窃私语,摇头叹息,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社员认为这是无记名投票的结果,可以接受,也很公道。再说,对于推荐雷圣叶还是赵逢春,多数人都认为事不关己,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

只有逢春听完何忠孝的宣布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要紧。咱今年推荐圣叶,明年再推荐逢春。”何忠孝最后说。

逢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家的。进了小窑,把门一关,将自己仰面朝天扔到土炕上,也不开灯,小伙子眼睛直愣愣盯着乌黑的窑顶,身体一动不动。

“逢春,你睡下了没有?你吃点啥不?”母亲站在门外关切地问,声音有几分凄楚,“逢春,你真个不饿?灶膛里有烧下的红苕哩,拿热灰埋着,热的。逢春你把门开开。”

赵疯春没有应答,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

“逢春,把门开开。逢春你开门,成不成?”母亲的声音更加凄楚。

赵逢春依然不动身子,眼泪像决堤的河流。

“逢春,你把门开开,再不开门我叫你爹去了。”母亲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离去。

清竹把百谦叫来,小窑洞灯已经亮了,门虚掩着。老两口推门进去,逢春已经坐到炕棱板上,眼泪也擦干了。

“逢春你咋哩,没事儿吧?把人吓的。”母亲说。

“我没事,好好的。”逢春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父亲说,“娃呀,世事就是这。人活一辈子,啥事都能遇上,遇的事多了,你才能长成大人。想开些,没啥。爹对你放心着哩,自己心里难过,旁人谁也替不了,你把门关上,想流眼泪叫它流,想哭哭几声。没事,你是小伙子,五尺高的男子汉,怕啥的?”

逢春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父亲,眼神充满了感激。他感激父亲的理解,感激父母的恩情和慈爱。

“我真个没事,你的放心睡觉去。”逢春说。

父亲母亲走了。母亲临走回头看了看,她眼睛里噙泪,传递着无尽的关切。

逢春没有再哭。

逢春久久难以入睡,后来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逢春梦见了南岭上那棵老柿子树。

南岭上的大柿树和村中的老槐树一样,是雷庄村的标志性景观。平日站到村南,能望见三、四个长畛地之外南岭最高处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柿树。这棵树是雷庄大队乃至雷庄公社境内迄今为止最大、最老的柿子树。它和村中的古槐一样,不仅长在地上,而且长在雷庄人心里。在赵逢春的梦境,那棵柿树忽然变得金碧辉煌,像电影镜头里把远景拉成近景那样,呈不规则伞型的树冠逐渐变大、变近,深绿色的柿叶逐渐演变成桔红,像深秋季节经霜杀之后的颜色。繁密点缀在柿叶中间饱满的柿子,闪闪烁烁,忽隐忽现,如宝似玉,亦金亦银,成为让人神往的迷幻。柿子树的背景是绚烂的霞光,七彩闪放,如锦似锻,铺天盖地。逢春感觉自己和平常的心境大不一样,忽然对大柿树心驰神往,急切地朝那似曾相识但又从未见过的大树狂奔而去,远远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并且占有。而柿子树忽远忽近,忽隐忽现,像在召唤,在**,同时又在婉拒,在戏弄,充满了迷幻色彩,让急切奔跑的逢春难以靠近。年轻的逢春来了犟劲儿,非要接近柿子树,爬上去采摘果实,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勇往直前,他连跳带跑,他不屈不挠,他汗流浃背,他如饥似渴,他跌倒爬起,他热血沸腾,他狂呼长啸,他竭尽全力,他命悬一线,他几近衰竭,他在最后关头紧紧拥抱了金碧辉煌的大树。他呼哧呼哧喘气,全身像被汗水洗过一样,他疲惫得晕眩,但心里特别满足,有一种理想实现、志得意满的愉悦感。他闭着眼睛,陶醉得忘却了自我……

陶醉不等于永恒。陶醉过后,逢春睁开眼睛,他果然紧紧拥抱着金碧辉煌、亦真亦幻、果实累累的大柿树。不过,如同脑海里掠过一道闪电,如同晴空一声霹雳,柿子树绚烂的色彩突然消退,像彩色故事片突然变成黑白的一样,几乎同时,大树开始凋零,一片片叶子纷纷落下,砸到逢春头上,树上的果实也往下坠落,一挨地就消失不见,像《西游记》里落在地上的人参果一样,甚至有的果实在树梢上就悄然隐去,踪影难觅。

树叶凋落殆尽,失却了果实和叶子的大柿树虽苍劲而又干枯,消失了生命体征,很难说它是死是活。赵逢春突然觉得巨大无比的恐惧袭来,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紧紧抱着树干,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木头、一只救生圈那样,但过了不久他意识到抓住的只不过是一根麦秸,一个虚无缥缈的光环,他感觉生命面临危机,发出惊恐地大叫……

赵逢春惊醒了。外面传来邻居家公鸡的啼叫,大概是鸡叫头遍时分。后来小伙子又朦朦胧胧睡过去了,大柿树再次进入他的梦境,枯干的枝条又抽出嫩芽,嫩芽长得很快,像科教片里演示植物发芽生长开花那样,瞬息万变,不一会儿,大柿子树又枝繁叶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