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
眼见得墙上1973年的小日历被一页页撕光了,逢春的父亲买回1974年的,仍挂在用过好几年的硬纸板上。随着新日历一页一页撕下,又一个农历新年要到了。
何蓉蓉给逢春捎回来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颜色碧玉一般的润绿,外观也不是简单的四方块,上方呈流线型,线条圆润流畅,很漂亮。买收音机的二十多块钱是何蓉蓉从上班头两个月工资里省下来的,她知道逢春喜欢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还喜欢听相声和样板戏,他家的台式半导体坏了,用手拍打着,有时响有时不响。拿到这台寄寓着女孩感情的收音机,逢春着实很激动。母亲说,“把钱给那女子,咱平白无故不占人家便宜。”逢春说,“妈您甭管了,等我有钱了再给她。”收音机理所当然成为逢春的最爱,他不仅用来听新闻、听戏、听革命故事、听相声,而且吃饭要把收音机放到跟前,睡觉要把收音机贴着枕头。听着看着摸着这台收音机,时时能想起与何蓉蓉在一起的朝朝暮暮,逢春心里对这女子充满了感激和牵念。
“腊月二十三,懒驴懒马闲一天”。村里人有过小年休息一天的习惯,生产队也不给社员派活儿,尽管上级经常提出“过革命化的春节”,有时大年初一还出工呢。
天阴了,后晌开始飘雪花。赵逢春家旧住宅迎来一位贵客。
雷庄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冯乾坤只带着一个类似秘书的小干部,顶风冒雪徒步访贫问苦,来到了百和家。冯书记带来30块钱,说大队干部还会送60斤小麦来。
百和死后,他的遗孀俊香反倒变得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养育孩子。别人建议把毛蛋送给邻村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做养子,她坚决不同意。与公婆的关系比以前和睦得多,做好饭她总要先问老人吃不吃,冬天主动给老人烧炕,经常主动倒尿盆,弄得逢春奶奶背过人流眼泪:“俊香早是这样子,百和也不得死。”
公社冯书记送钱送粮,俊香感动得哭。她觉得没脸见人,和书记打个招呼想溜到一旁去,结果被冯乾坤叫住了。他说:“俊香你甭回避,你屋里的事我都知道。百和死了,你要好好过日子,把娃娃往大里管。那怕再寻个人一起过也成,再不敢胡来。”冯书记的话把俊香羞得想寻个老鼠窟窿钻进去,她蜡黄着脸,点头不已。小儿子毛蛋被婆婆抱去了,大点的峰峰、川川扒着门框,怯生生的目光看着衣着整齐、气宇不凡的陌生人冯乾坤。
冯乾坤特意到大窑洞去看望逢春的爷爷奶奶。
秘书模样的小干部介绍说:“这是公社冯书记。”冯乾坤嗔怪地瞪他一眼,小干部不作声了。
“叔,婶子,你的身体都好着哩吗?”冯乾坤抬腿坐到炕棱上,亲切地问候老人。
“好着哩,好着哩。”逢春奶奶赶忙回答。
逢春爷爷看这个公社最大的干部,觉得老早在哪里见过,熟人一样。他笑呵呵地说:“好着哩。你忙得跟啥一样,还到我屋里来慰问,叫我的咋担当得起?”
“你老(人)家!当干部为人民服务,快过年了,到日子困难的贫下中农屋里看一看,应当的,你老(人)家还这么说,叫我心里惭愧。”
“哎,共产党好哇,百和自己寻死,你还慰问他家属哩,真真叫人觉着不是个滋味。”
“百和也是,弄下那事情。他为人老实,做活舍得下苦,是个好社员。老实人想不通,才董烂子哩。也怨我这些干部,对百和关心不够。百和不在了,你俩老人家要想得通,多保重身体,身体好,就能享福。你的那孙子逢春,是个好娃娃,将来肯定有出息。百和家娃娃小,长大了也就不愁了。”
奶奶听上头来的大干部说话通情达理,十分中听,感动得眼泪汪汪,连连说,“对着哩,对着哩。”
这天百谦也在家,邻居有人告诉说公社书记进老宅了,他赶紧来到父母这边。一进窑洞,看见冯乾坤坐在土炕上,和两位老人十分亲热,老母亲感动得流泪,自己也心头一热,觉得公社冯书记真像个亲人。
“冯书记,你来了。”百谦打招呼。
“哦哟,百谦,你咋知道我来了?”冯乾坤很高兴。
“我会掐算。在屋里正丢盹哩,猛乍觉着脚心痒痒,扳指头一算,知道有贵人上门了。哈哈哈哈……”百谦开玩笑说。
“你能,你能,哈哈哈哈哈哈……”冯书记开怀大笑,惹得一窑洞人都笑了。
“走走走,你是大官,还没到我新庄子去过哩。去看看,给咱小老百姓带来些福气。再说,我‘当家’这搭坐也没地方坐咯。”百谦邀请冯乾坤。
“能成能成,我正想去看你儿子哩。”冯乾坤爽快地答应了。
“逢春,逢春,你在不在屋里?”冯乾坤书记一进院子大声叫。
“我在哩!来了来了……”逢春对冯书记的声音很熟悉,他赶忙从窑洞里跑出来,迎接公社的最高领导。
“你慢点慢点,小伙儿,你尻子那达骨头还没好彻底吧?”冯乾坤说。
“没事没事,没事了。冯书记,真没事了。”逢春十分兴奋,他对冯书记的关心挂念从心底里感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叫我先看新庄子修得美不美。”
“美啥哩?几个鼻子窟窿大的小窑。我没钱咯。”百谦自嘲地说。
“还嫌不美?我看美着哩,这么气派的窑面子,啥啥看起来都是新的。”
“不过也是。咱农民嘛,能住成这样子,能不饿肚子,就成。”
“你看你看,又倒退了!农民也不能光满足有地方住,有饭吃,咱也要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方向努力。你没见,人家大寨人住的,是统一修建的,看起来整齐、气派,咱雷庄啥时候能撵上大寨,就好了。”
“咱不说大寨。赶紧到窑里头坐,我叫逢春他妈拾掇饭,你今儿要在我屋里吃一顿哩。”百谦热情真诚地说。
“就是就是,我正烙坨坨馍哩。今儿是腊月二十三,灶火爷上天言好事,咱烙坨坨馍敬神,不管谁都要吃一个。今儿吃了坨坨馍,明年一年不饿肚子。”清竹说,“逢春,你到后院刨几个芋头,我给咱炒菜。”
“你看清竹,还迷信哩。饿不饿肚子,有没有吃的,管灶火爷啥事?要靠咱把庄稼种好。”冯乾坤笑着说,“不过,你做的饭我必须吃,村里人说你饭做得好。”
“一般化,一般化。”清竹叫冯书记夸得有点害羞,也很兴奋,“你到窑里坐下,饭一时时就对了。”
“小翟你也坐下,坐得稳稳的,咱今儿就在这儿吃饭。看你东瞅西望,心神不安,咋哩?腊月二十三不回家,怕媳妇黑了不叫你上炕?”冯乾坤对跟来的小干部说。
小干部腼腆地一笑,踏踏实实落座了。
“逢春,你的事我都听说了。”饭还没好,冯乾坤把逢春叫到跟前,“推荐工农兵大学生,上头规定要一级一级来,我没想到生产队把你没推荐上。推荐上的女子叫个啥?……对对对,雷圣叶。那女子没做出啥成绩,肯定上不去咯。不过你也要吸取教训,和本队社员把关系搞好,今年没推荐上明年再说。我觉着你在水库弄下恁大的事,本来应该好好表彰奖励,登报、上广播都应该,结果没弄成,大学也推荐不上,我这个当公社书记的,总觉得对不起你。”冯乾坤的神态和语气都很诚恳。
“对了对了对了,冯书记不说了。你咋个对待我这娃,我心里明白得很。有你这些话,我父子俩知足了,感谢你还来不及哩。”百谦打断了冯书记的话。
“冯书记,我知道,您对我很关心,我的事您甭往心里去,不要紧。大学没推荐上,说明我努力得不够,再说,扎根农村干革命,也不见得没出息。您看我以后的实际行动。”逢春这样说也是发自肺腑的。
“这就好,这就好。年轻人嘛,遇些挫折有好处,钉子碰得多,慢慢就成熟了。就凭你回乡以来的表现,我能看出,你将来能成为有出息的人,我相信我的眼光。”冯乾坤说得逢春心里热乎乎的。
不大一会儿,饭做好了。小窑洞坐不下更多的人,清竹先打发逢春跑一趟老宅把饭给爷爷奶奶送去,然后把饭菜端上桌。坨坨馍有麦面和包谷面的,麦面的略呈焦黄,包谷面的黄澄澄金灿灿,热腾腾皮脆里暄,叫人看了开胃。菜是一盘葱炒豆腐,一盘清炒芋头丝,还有辣子碟儿和腌制的酸蔓青叶子,看起来舒服,吃起来爽口。
“美,美美美,真个好吃。”冯乾坤一边吃一边对清竹的手艺作了充分肯定。
“看你说的,没有啥菜咯。叫领导吃些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还夸哩,跟骂我一样。”清竹说。
“哎,我说真的哩,菜是家常菜,做得好吃。小翟你说是不是?”
随行的小干部赶忙点头:“就是好吃,好吃嘛。”
“冯书记,今儿灶火爷上天言好事,先点人头哩。你跟翟干部都在这儿吃饭,明年我屋里粮食多得吃不了,你屋里少了人口,灶火爷送吃的少甭怪我。”清竹说。
“那好办,明年我和小翟要是吃不饱,都到你屋里来吃。”冯乾坤笑着说,“我给我屋里灶火爷打了电话,他已经把我算上了。好几年腊月二十三我都不在家,给灶火爷打个电话,没问题。”
“你哪达来的电话?公社有电话哩,你出来又没拿!”
“给灶火爷打电话还用得着真打?人家是神仙,你心里一说,他就听着了。”
“你看你看,书记也迷信哩!”
逢春他家窑洞里传出一片欢笑声。
吃完饭,冯乾坤要走,俊香用干净抹布包几个灶火爷坨坨送来了。
“冯书记,我烙的坨坨馍是包谷面,您甭嫌,拿上,拿上。”俊香说。
“哎呀,我已经吃饱了,你跟娃娃吃的不够,还给我拿坨坨馍哩?”冯乾坤推辞说。
“冯书记,你是嫌包谷面馍不好吃?”俊香说着又眼泪吧嚓的。
“嘿,那我就拿上。小翟,把俊香的坨坨馍装上,回去了吃,这是俊香的心意嘛。”冯乾坤吩咐随员把包谷面坨坨装到包包里,把抹布还给俊香。
赵逢春家人把冯书记送到大门外,已经是满天繁星。忽然,凄冷的夜风送来吹奏唢呐的声音,是办丧事的音乐。
“快过年了,谁死了?”冯乾坤问。
“前两天我听说老战犯不行了,气短,往死里咳嗽,还吐血,会不会是他?”百谦说。
“侯立本?”
“嗯。”
“哦。”冯乾坤若有所思,“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死了,还吹‘龟子’哩,弄得这热闹?”
“冯书记,我去管一下这事?”随行的小翟说。
“哦,算了。”
死者正是战犯侯立本。饮酒伤气,烈性酒尤甚,老家伙不忌酒,尽管咳嗽气短得不行,一块多钱1斤的劣质烧酒仍然天天喝。他说,“我这么个老反革命,解放战争就该死,到这阵儿还活着,都是赚的,喝死活该,不喝还不如死去。”他无儿无女无老伴儿,几个侄子都拿他没办法,所以他一直喝,喝得哮喘加重,喝得吐血,喝出了肺病、肺心病,最后呼吸系统衰竭而亡。
第二天埋葬侯立本,村里人主动帮忙的很多,逢春也扛铁锨去了。出人意料的是雷庄驰名的风流女子赵灵侠身披重孝,在所有披麻戴孝的侯立本后辈中占据死者长子长女的位置,哭得声噎气绝。听村人议论,赵灵侠坚持说她把侯立本叫干大,和亲生女儿一样,坚持要由她来顶纸盆执孝幡。好在侯立本没有可继承的房产钱财,所以他的侄子侄女也没人非要顶纸盆执孝幡,赵灵侠如愿以偿。
“欸,这个女子,怪毬得太,非要给战犯穿孝衫,戴孝布,弄得跟亲女一样!”村人议论说。
“你的看那女子哭得惜惶的!咦大大,就是他立本伯有亲儿女,不见得有灵侠哭得惜惶!他立本伯积下啥德了?”
“你的不知道,在水库上,就凭老战犯照顾那女子哩。”
“灵侠后来真学好了,还是立本叔办法大。”
“侯立本这人不简单,啧啧啧。”
“那是呀,侯立本是谁?他年轻时候干多大的事?”
“……”
侯立本死后不久,为他披麻戴孝的赵灵侠也病了。这女子竟一病不起,茶饭不思,脸色蜡黄,日见消瘦,以至于不足半年,也一命呜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