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男朋友家遭遇横祸成了周小英最大的精神负担。
那天赵春雨一席话，将她推到了两难境地。按照常理和周小英一贯的行事方式，无疑应该支持女儿和男朋友同舟共济渡过难关，但老公对这件事情前景的分析判断也是对的。弄不好，女儿很可能要几十年面对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公公，伺候吃穿，擦屎端尿，一辈子受穷。当妈的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走向如此生活境遇，而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可避免，她究竟该作何选择？这的的确确是一个难题。
算啦，孩子的事情，让她自己拿主意吧。当妈的给孩子提建议，看起来很随意，但有可能事关女儿一辈子的生存质量，万一这主张是错误的，给女儿带来灾难性后果，将来有一天她后悔了，岂不要落埋怨？何况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周小英想。
尽管这样想，但心里毕竟放不下，周小英主动给女儿打电话：“赵旭，怎么办？你跟彭诚到底咋办，他爸爸有没有一点点好转的迹象？”
“妈，情况是这样的，我陪彭诚去了一趟山东，将他母亲和弟弟安葬了。他老爸脑外伤很严重，还在医院观察，无声无息的，大夫目前还不能给出准确的结论，只说可能会有严重的后遗症。他妹妹不要紧，脸上、身上只是些擦伤，胳膊打了石膏，可以上学了。我现在回来上班，彭诚请了长假，在老家照顾他爸，他妹妹暂时在一个亲戚家吃饭。妈，彭诚太可怜了，精神上多大的痛苦呀，还要承担起家里所有的责任。他怎么这么倒霉呢？”女儿汇报说。
“嗯。彭诚家已然这样了，你呢，你们将来怎么办，你想好了没有？”
“妈，彭诚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必须和他共同承担灾难，这难道还用说吗？上次我说过了，您不是挺支持的嘛。哦，对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彭诚家的事，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也没直接向我爸汇报这事，您跟他说了吗，我爸爸什么态度？”
“你爸爸？你爸爸还能是什么态度，他肯定也理解你、支持你。”周小英有意识在女儿面前掩饰老公反对女儿和现任男朋友继续好下去的观点，她不愿意让女儿有更大的精神负担。
“哦，这次我爸还行。妈，有您和我爸支持，我心里踏实多了。”
赵旭在电话那头长出一口气，周小英听见了。她想了想，继续对女儿说：“赵旭，这可是大事情啊。你毕竟长大了，我和你爸的意见固然重要，但归根结底要你拿主意，先别急着做决定，慢慢来。也许彭诚他父亲能醒过来，要是脑子没摔坏，说不定将来还能自理，还能劳动。彭诚的妹妹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也就不愁了。不过，另外一种可能是他爸爸瘫痪了，植物人了，那就麻烦大了！这些事情你要反复掂量，妈现在也没主意了，你爸经的事多，比妈妈更有见识，你抽空给他打个电话，好好听听他的意见。你说呢，赵旭？”
“妈，我知道，这些天我翻来覆去想呢。您放心，我是您的女儿，肯定有责任心，也有应对困难挫折的心理准备。我要是有什么重要的决定，肯定第一个和您商量，也会及时向我爸汇报。”
“你的压力太大了。赵旭，要注意身体呢。”
“没事儿，妈，我年轻，身体挺棒。”
和女儿通过电话，周小英的思想负担一点儿没减轻。听赵旭的口气，她肯定要和彭诚共同担当，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更不可能退却。这就意味着女儿完全有可能自觉自愿走进非常严重的窘迫境地，完全有可能面对一辈子的艰难困苦！另外一个大问题是，女儿假如作出勇敢面对灾难的选择，赵春雨一定会反对。这父女俩是天生的冤家，永远有解决不完的矛盾！前面女儿购房面临经济上的困境，老公将此事与赵旭找了家境艰困的男朋友联系起来，反对女儿在婚恋问题上的选择，眼下女儿男朋友家突发巨大灾害，未来的生活必然更为艰难，赵春雨已经流露出希望女儿离开男朋友的想法。接下来父女俩会不会爆发更大的冲突？矛盾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自己又如何面对这样的家庭矛盾？……看来，麻烦大着呢！周小英怔怔地坐在沙发上，不住发出叹息。
隔了一、两天，赵春雨问周小英：“赵旭那边啥情况？她好像翅膀硬了，用不着我管，也不给我打电话。”
“看你，跟自家孩子还较劲儿？给我打电话和给你打电话是一回事儿。你也要从自身找原因，肯定是因为你和女儿沟通不够，爱摆当爹的架子，态度生硬，孩子怕你呗。”周小英先把老公数落一顿。
“赵旭之所以这样是你惯的，啥事情都由着她的性子来。她给你打电话，多少有没有点儿回头是岸的意思？”
“好象没有。”周小英轻轻摇头，“我看赵旭要选择‘苦海无边’。”
“真是苦海无边呢。假如那老汉彻底瘫了，植物人了，赵旭还不得伺候一辈子？”
“也许情况不那么糟呢，万一老头儿还能醒过来，还能恢复健康呢？退一万步说，即使老头儿真的瘫了傻了，两个孩子也可以雇人照顾他。赵旭大学毕业总不能不工作，总不能一辈子当家庭妇女，更不可能把保姆能做的事情非揽到自己身上。我觉得，目前情况还不清楚，你不要一味往坏处想。再说，咱家娃娃也不是傻子，她的事情自己会有办法的。”
“你这是驼鸟政策，不敢面对现实，想当然，躲避，消极等待。我觉得在人生路上的关键时期，咱们要不出面帮助她，也许真害了孩子。”
“你先甭批我，我知道你为赵旭好，我是当妈的，自然也不想害孩子。咱再等等，看看赵旭是啥主意，然后再因势利导。只要咱俩都为她好，我不信赵旭会一条道走到黑。”
“哼哼，我可知道赵旭是怎样的脾性！何况你前面已经表态了嘛，要有良心，要有责任意识，不能做亏心事，你那宝贝女儿善良正直而且天真，她要不听你的才怪！恐怕事情由不得你我了。你说等就再等等，反正我把话说在前头，将来赵旭跳进火坑，你娘俩别怨我没提醒……”
周小英让老公的话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晚上睡不着觉，早上起来右眼皮直跳。
又过了一星期，赵旭给周小英打来电话：“妈，我要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必须先给您汇报。”
女儿如是说，周小英心里很紧张：“赵旭呀，妈这段时间净为你操心，你该不会又要把妈吓一大跳？妈害怕，快支撑不住了。”
“妈您别这样，您是我的精神支柱，我遇到难题要从您那儿汲取精神力量呢。您千万别说支撑不住的话，您要不够坚强，我也有可能垮掉。”
“你说吧，妈就是支撑不住，咬紧牙关也要撑啊。”周小英说罢用手抚了抚心脏部位，她真有点儿紧张，但是她也明白，女儿所遇到的难题不是一般的难题，当妈的必须为女儿分担，必须显现出母亲博大的胸怀和风范，做个有担当、可依赖的长者，再难也要做到！
“妈，彭诚他爸的病情基本上稳定了，但很严重。目前是植物人状态，医生说未来发展全看病人的造化，继续住院治疗已经没有意义。我跟彭诚商量了，初步想法是这样的，把他爸接到北京来，一方面我们要伺候他，另一方面看看北京的大医院和更高水平的专家对他的病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方便行事，也为了让彭诚理解我和他同甘共苦的决心，我打算立即把自己嫁了。妈，您说我这样想对不对，行不行？”
周小英听完女儿的话，脑袋嗡一声大了。然后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继续与赵旭探讨：“是彭诚提出把他爸爸接到北京来？”
“不是彭诚提出的，是我的主意。”
“哦。假如把他爸爸接到北京来，他妹妹怎么办？”
“他妹妹暂时留在老家，放到彭诚姑母家寄宿，先把这学期书念完，等到下学期，也考虑把她接到北京来上学。”
“赵旭呀，咱先不说你们这样做对不对，妈想提醒你，先好好想想可行性，我觉得问题多着呢。首先是经济负担，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彭诚安葬他妈和他弟弟，还有给他爸爸、妹妹治伤病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后续连你在内四口人要在北京生活，还要继续治病，你们有力量承担吗？”
赵旭半天没说话，大概在发愣，然后说：“妈，这些问题我俩不是没好好想，但没办法，我和彭城必须面对，难以承担也要承担。前面安葬亲人、医治伤者花了那么多钱，彭诚说准备把他老家的房子卖了，您给的五万块钱，也让我搭进去了。接下来要做的一切，都得靠彭诚和我在北京上班挣钱，有了钱才能给他爸爸继续治疗。彭成说了，除了在原来的公司上班，他要利用晚上、双休日再找份活儿干，我也要努力工作，多多挣钱，这样才能帮助他一起渡过难关。好在我俩都年轻，身体好……”
周小英听着女儿的话，不知不觉眼睛湿了。赵旭这是怎么啦？干嘛要自觉自愿戴上沉重的枷锁？但是又很难说孩子有什么不对。以周小英的善良和正直，她本来就觉得应该支持、鼓励赵旭，因为这孩子和她妈一样善良、忠诚、有责任感。问题在于按照女儿所说的路走下去，她稚嫩的肩膀怎么承受得了？即使加上男孩的力量也不行，因为他俩一样稚嫩！
“赵旭呀，问题大着呢，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靠你们两个人拼年轻，拼身体，万一哪天身体支持不住，累了病了怎么办？打工挣钱也不见得一直很顺利，遇到公司效益不好，工资低，或者被炒鱿鱼了，没工作了，你们咋办？宁可把事情想得复杂一些，把困难设想得更多些，这样才能头脑冷静，才能拿出理智的、合情合理的应对措施。”
“妈，您说的都对。可是我跟彭诚没有退路，硬着头皮也得往前走，要不然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彭诚的老爸和亲妹妹吧，总不能把做儿女的责任推给社会、推给别人吧？妈呀，我都翻来覆去想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妈心疼你呀！”周小英在硬纸盒里扯出一张柔软的餐巾纸，沾了沾眼角的泪水，“这毕竟是彭诚家的事，这种情况下你也可以做另外的选择。不过，赵旭呀，妈还是认为你想得对，做得也对，人要有良心，要为别人着想。你们的房子问题怎么办呢？”
“妈，谢谢您的理解。房子目前没办法了，本来您和我爸支援一下，我们可以按揭买房，可是他家一出事，能拿出来的钱都贡献掉了，连您给的买房钱也搭进去了，目前只好先租房住，等以后情况好转了再想办法。妈，我的想法大致就是这些，您得支持我，给我撑腰呀。”
“赵旭，你这些想法必须和爸爸商量商量，而且你要亲口给他说，妈不能代替。尤其是马上和彭诚结婚这样的大事情，你需要慎重考虑，而且必须征得爸爸同意。”
后来，赵旭打电话和爸爸商量要与彭诚尽快结婚的事，父女俩谈崩了。
赵春雨说：“赵旭你疯了吗？婚姻大事关系到一辈子的幸福，你怎么随随便便要出嫁？”
赵旭说：“爸，我不是随随便便嫁人，我深思熟虑过了。”
赵春雨说：“你深思熟虑过？我看你就是随随便便，凭年轻人的一时冲动，明明要跳火炕还弄出一副慷慨赴义的样子，是不是根本不考虑一辈子的幸福？”
赵旭说：“我的幸福我怎么会不考虑？问题在于咱父女俩对幸福的理解不同，要么是老爸您没有认真考虑我的幸福究竟在哪里，或者您还考虑别的因素，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拿我的幸福说事儿？”
赵春雨说：“赵旭你从来不好好跟我说话。你说说看，你坚持要和彭诚结婚，将来怎么能幸福？整天为一个植物人擦屎端尿幸福，还是经济拮据日子艰难吃不饱穿不暖幸福？”
赵旭说：“老爸呀，您这样说话真让我怀疑您不懂爱情，我甚至怀疑您对我妈究竟有没有过真正的爱。我给您这么说吧，为了彭诚，我干什么都幸福，我吃多大苦受多大累都幸福。我既然爱上他，就一定要忠实于这份感情，为他、为他家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死了也不后悔！”
赵春雨说：“这就是你的爱情宣言？让我看，充满了幻想色彩，天真幼稚意气用事，典型的把肥皂泡当成五彩缤纷的现实！生活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爱情更不是空中楼阁，柴米油盐其实并不浪漫，幸福和爱情也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这本来只是浅易明白人人都懂的道理，可你头脑发热，根本不考虑最基本的问题。”
赵旭说：“反正我认为，您女儿这辈子只要能和彭诚在一起就幸福，为他所作的一切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赵春雨说：“你纯粹是痴迷不悟自说自话，你所谓的幸福只有感性而没有理性，只有虚无缥缈而没有坚实的根基。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是你爸爸，我思考问题的出发点难道不为你好？我的意见你就不能认真听取仔细斟酌，我没有替你做决定的权利，但我的话起码有参考价值。”
赵旭说：“爸您说我痴迷不悟也许是事实，可我认为您的话不对，我目前难以接受。我还认为，您总是考虑我男朋友的家境，把物质层面的东西看得比我的幸福还重要，说轻了也是庸俗。您是共产党员领导干部，整天战斗在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第一线，您可千万不能有封建时代的门第观念啊！”
赵春雨说：“赵旭你执迷不悟而且混帐逻辑。你要把你老爸气死还是怎么的？”
赵旭说：“老爸骂我混帐逻辑，显得您很没有风度。您要是个模范的民主式家长，您会为女儿如此与您平等对话感到骄傲和自豪。我丝毫没有气您的意思，但我必须把我的观点阐述清楚。”
赵春雨说：“赵旭你的事情再不要跟我说了！我管不了你，我惹不起躲得起，你爱咋咋的我从今以后权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赵旭说：“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