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玮一直认为,上级的某些政策规定是人为地给基层学校管理者出难题。比方说,晋升中、高级技术职务关系老师们的切身利益,大家十分关切,凡是具备条件或者距离“门槛”不远的人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文件规定的中学高级教师、一级教师基本条件比较宽泛,部分条目是软的,宣读完文件,总会有更多的人认为自身具备了晋升中、高级职务的资格,但上级所给的名额却将相当大一部分人拒之门外,这种人为制造的落差岂不是故意让各校领导班子为难?除了评审过程会产生矛盾,还有一项政策叫做“宽评严聘”,规定对取得中、高级技术职务任职资格的人搞“择优聘用”,再次考验基层学校校长的政治智慧和领导能力,看你能不能把本来难以调和的矛盾给摆平。正因为上级在制定政策的同时也制造潜在的矛盾,所以本来工作积极性高涨的教职工队伍,每次进行专业技术职务评聘,总要引起波动,总会有一部分人受到打击或伤害,学校领导也会因此增加思想政治工作的任务量。
但凡有血有肉的人都会有私欲,思想工作于是很难做,何况这次晋升专业技术职务,邵玮作为四中校长特别想让罗萍老师评上高级教师并予以聘任,不知这算不算私心之一种。
按照罗萍的基本条件,评上中学高级教师应该没问题。她的第一学历是大专,后来进修了本科,教龄、教学方面的业绩和贡献,都没什么可说的。要说有弱项,罗萍的短处也在学术论文。她在接受新的教学思想教学方法方面做得挺好,包括多媒体工具在教学中的应用,也不落后于年轻人,但是,罗萍也属于责任心超强的传统型老师,这样的人一般疏于将教学方面的经验体会上升到理论高度。于是,她和某些研究水平较高、发表论文较多、而教学成绩稍差的同志互有长短,假如限于名额,评上她也对,评不上也没什么不对。问题是,假如这次罗萍评不上高级职务,邵玮心里的这道坎儿无论如何迈不过去!
邵玮和罗萍之间,属于再正常不过的同志关系和上下级关系,但作为直接领导,邵玮一直觉得他欠罗萍的,四中这个集体也欠罗萍的。怎么说呢?这个人对事业的执着、对学生的一片爱心、以及为了工作不惜牺牲一切的奉献精神实在让人为之动容。这段时间,罗萍先后经历了一个母亲突然间失去爱女、一个中年女子丧夫、自身罹患癌症这样接二连三的不幸,要搁一般人身上,精神早垮了。可她仍然坚强地支撑着,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工作,勇于承担别人不愿承担的责任,为几个问题学生付出超乎寻常的心血和劳动。她靠什么支撑?她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人,不是一架永动机!每每想起罗萍所遭遇的不幸以及她为学校工作甘愿自我牺牲的事迹,邵玮都想哭。假如不是男女有别,假如可以不顾及校长的身份,邵玮真想每天都给罗萍一个拥抱——不是男女意义上的拥抱,而是同事之间、朋友之间、上下级之间忽略了性别的那种饱含抚慰的拥抱。
平常,邵玮作为校长,并不能给罗萍同志比别人更多的关心和照顾,所以,有了晋升专业技术职务的机会,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他代表学校回报罗萍的一次机会。他必须把这件事做成,做不成,既对不起罗萍,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为什么晋升专业技术职务把论文看得那么重要呢?这对于课量很重、工作很辛苦的中小学教师公正吗?邵玮对这个问题也有看法。要求中小学老师成为学者型、知识理论修养很高的人才,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可是,他们和大专院校的教师毕竟不一样。他们必须有更多的时间和学生在一起,他们上课和处理琐碎事务花费的精力比大学老师多得多,中小学搞学术研究的条件和氛围又与大专院校不可同日而语。再退一步说,中小学老师把学术理论水平弄得很高,会不会影响具体的教书育人工作?人的时间和精力毕竟有限,且不说高深的理论水平在中小学教育教学工作中真有那么重要?
但邵玮也很清楚,他的思考和质疑一钱不值。你一个小小的中学校长,对于上级部门制定的文件、对于带有普遍性的政策偏颇,只能有看法没办法。还是要面对现实,看看在罗萍老师晋升高级职务这件事上能不能给她提供有效帮助。
邵玮主动找罗萍,提醒她赶紧写论文,并且要发表。他对罗老师说:“假如评上高级职务,一方面提高待遇,同时也意味着对你专业水平的肯定。我认为你这次应该评上,你的工作业绩出众,别人不会说什么,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就是论文。罗老师你要重视,抓紧弄。”
罗萍说:“校长啊,我哪儿有时间写论文?你知道我们班有几个学生特别让人操心,时时刻刻都需要关注。评上评不上高级教师,我照样干工作,这事情没那么重要。”
“我知道你承担的工作任务特别累,一个王金子,一个刘奇睿,够让你操心的,可你也不能认为评技术职务不重要。别人为了评职称,恨不得削尖脑袋往里钻,打破头你争我抢,你倒超然物外,可是你要评不上,我们当领导的还有没有良心,会不会让老师队伍中像你一样兢兢业业的人心凉?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学校整体,为了支持我的工作,罗老师,你必须重视这次专业技术职务晋升,当务之急是写论文、发表论文。”
“校长,你知道,我没有能力写出够省级以上刊物发表水平的论文,没奈何。”
“我是这样想的,你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总会有一些体会、经验和想法,把这些东西总结总结,和最新的、先进的教育教学理论联系起来,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就成了。”
“邵校长,说起来简单,可我弄不出来。我的文字功夫差,写论文真是老虎吃天没地方下爪。”
邵玮想了想,觉得罗萍说的也是实情。他沉吟了一阵儿,然后说:“这样吧,你选择一个方面,比方如何通过培养兴趣、发挥学生的主观能动性来提高教学效率,比方讲课过程中如何启发学生同步思维、超前思维,等等,把你的想法和做法很直白地写出来,拿给我,我再找人帮你修改润色,理论上升华一下,就成了学术论文。至于怎么发表,也交给我来办,好不好?”
“那,我试试吧。”
学校老师中想晋升技术职务的纷纷来找邵玮。有的是打探消息,问:“校长,中、高级职务名额有限,您能不能估计一下我有没有戏?要是一点希望没有,我就不用努力了,安心上课、教书。”这种问题邵玮一般不置可否:“你有没有戏、能不能评上,自己对照文件估摸估摸。我也说不上,最终做决定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更多的人来校长这儿寻求支持,说:“校长您看我哪些方面需要改进提高?这次评技术职务还需要从哪些方面努力?有了您指点迷津和关心帮助,我才能进步呀。”对这种人,邵玮一般都给浇点儿冷水,以防将来技术职务万一评不上,期望值和结果落差过大,导致心理失衡。与其那时候做思想工作,还不如抓住送上门来的机会打打预防针:“你的工作表现不错,一如既往坚持下去就好。至于这次能不能评上高一级技术职务,我不敢预测,更不能表态,毕竟符合条件的同志较多,指标又很少。你实在要让我‘指点迷津’,我倒有一个观点,你必须以平常心对待。你想想,既然符合条件的人多于上级规定的指标,那么你即使有评上的可能性,也不妨做评不上的思想准备,评上了会有大惊喜,评不上也能坦然面对。这样的心态才是最健康、最积极的,你说呢?”来人心里便有些忐忑:“校长您是不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在您心目中我是不是根本没有晋升高一级职务的可能性?”邵玮说:“不是这样的。你在我心目中是好同志,我十分希望你这次能够晋升。我只是讲普遍的道理,人人都应该用一种坦然的、开放的心态对待这件事。”
也有人在邵玮面前直接拿自己和罗萍比,认为要论评审高级教师的条件,他(她)比罗萍发表的论文多。这样的话邵玮不爱听,但心平气和解释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谁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谁也没有说罗萍老师这次一定会评上,更没有人否定你的长处和优点,大家都要努力,都要以平常心对待。现在要我说谁能评上谁评不上言之过早,做这种预测没有意义,对我来说也不合适。”
邵玮觉得有必要再催催罗萍准备论文。
没等邵玮去找,罗萍主动来说论文的事:“邵校长,我这几天想了想,觉得自己弄不出有高度、有深度的理论文章,经验体会也许有一点儿,但不会总结。算了吧,高级职务我宁可不要。”
邵玮听了很失望:“罗老师,你怎么没有一点紧迫感呢?评高级教师的机会对谁来说都弥足珍贵,你年龄也不小了,还能有几次机会?我再退一步要求,你只要把教学方面的点滴体会随随便便整理出来,剩下的工作我找人替你做。据我知道,有的人完全没有自己的东西,在网上下载,也非要弄出论文来。你比起这些人来,底气应该更足,干嘛要放弃?”
“王金子最近思想又不大稳定,我的工作压力大,职称、论文都是私事,为这些影响工作不应该。放弃这次评审高级教师的机会,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女儿没有了,老公也没有了,工资收入高点低点,都不影响吃饭穿衣,‘高级’不‘高级’无关紧要。你说呢,邵校长?”罗萍说。
罗萍这几句话听得邵玮几乎又要掉泪:“你呀你呀!在有关待遇的问题上,你的想法为什么总和别人大相径庭?罗萍你真是一个怪人。”
罗萍笑了笑。
“王金子又怎么了?”邵玮问。
罗萍说:“王金子家有了新情况,王大妈收养的女儿王银子回来了。这丫头出去混了两年,有出息了,在银川找了对象,现在是准老板娘,很有钱,她要把养母接到银川去享福。”
邵玮“噗嗤”笑了:“这是好事呀。王大妈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有良心,算她没有白辛苦。她们即使要去,也不会不管王金子,你不必太操心。假如因为王金子影响你晋升专业技术职务,这才荒唐呢。”
原来,王金子的养母想跟着养女去银川,原因是王大妈年龄大了,身体越来越差,拾荒的工作快干不动了。至于王金子,养母和姐姐都主张他跟着去银川,王银子说弟弟上学的费用由她来负担。但是,王金子执拗着,坚决不去,说他在龙川市长大,对这儿的环境很熟悉,到银川人生地不熟,怕不适应。任由养母和姐姐磨破嘴皮,王金子一点儿不为所动。王大妈很无奈,来找罗老师,想让罗萍帮她说服王金子一起去银川。
罗萍找王金子谈话:“老师也舍不得你走。可你妈妈的确不容易,为把你姐弟俩养大腰都快累断了。她现在老了,干不动了,想跟着你姐享几天福,你应该成全她。”可是,王金子说了一席话,又让罗萍陷入两难,觉得劝王金子跟上去也不是,让王大妈放弃迁居银川的计划也不对。
王金子向罗老师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虽然说养母恩重如山,但他被遗弃在“幸福巷”,所以怀疑亲生父母有可能在龙川市,只要他不离开龙川,就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找到亲生父母。王金子说:“我想弄清楚他们为啥抛弃了我,也许是出于无奈。”至于王金子表达的另外一层意思,更让罗萍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说:“罗老师,您虽然只是老师,可我在心里把您当亲人。您对我的关心爱护和帮助无与伦比,世界上没有人比您更理解我,对我关心得无微不至。您很不幸,女儿没有了,孟叔叔也没有了,我觉得肩上又多了一份责任。我将来长大了,不仅要赡养我妈,还要给您做儿子,伺候您赡养您,让您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王金子的两条心愿,罗萍觉得在王大妈跟前都不好启齿。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心里牵念着生身父母,要让王大妈知道了,她会不会伤心?另外,王金子说要认罗萍当妈妈,心甘情愿伺候赡养两个妈妈,让他的养母知道了,会不会有别的想法?罗萍再来劝她同意王金子留在龙川市,还有没有正当性?
过了几天,邵玮再次催问罗萍准备论文的情况,她说:“还是没顾上。王金子家的事情越来越复杂,我不知道该咋办。”
邵玮问明情况之后,陪着罗萍去给王大妈出主意,他说:“你们家王银子出息了,挣钱了,无论如何是好事,有了经济基础,剩下的事情好办。我建议大嫂暂时不要跟随女儿去银川,留在这里陪儿子上学。我觉得王金子坚持在龙川上中学是对的,一个原因是他生长在这座城市,环境熟悉,老师同学也很熟悉。王金子遇到罗老师是他的福气,这么好的老师哪儿找去?换一个新地方,不见得短时间内能适应。再说,龙川市给你们母子解决了户口,王金子将来必须在户口所在地考大学,假如去外地,考大学再回来,很麻烦。我认为你们母子在这儿继续坚持比较好,等王金子上完中学、考上大学了,大嫂再去和女儿团聚也不晚。当然了,王银子有钱解决你们的生活问题,也能供弟弟上学,大嫂不必再继续捡破烂,花女儿的钱,给儿子当后勤部。考虑到你目前的身体状况,这样安排比较符合实际。你真是一位幸福的母亲!”
王大妈认为邵校长说得有理,王银子想了想,也点头同意。
把王金子的事情安排妥当,罗萍抓紧时间写了两篇论文初稿,邵玮觉得基础不错,决定自己动手修改其中的一篇,另一篇委托给教育局下属教研室一个朋友,让帮着修改润色。弄好以后,直接投递给了省上一家教育理论杂志熟识的编辑,并且打电话告诉对方:“这两篇论文一定给发表一下。论文质量发省级刊物没问题,再说罗老师是我们学校的骨干,工作成绩十分突出,评得上评不上高级技术职务,就看你的了。”杂志编辑开玩笑说:“女同志啊,该不是你的情人吧?这么用心。”邵玮正色曰:“不许胡说。这是个好同志,家庭接连遭遇不幸,本人是癌症患者,我不关照她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