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中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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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国仁下定决心,找不到许生祥誓不罢休。终于有一天他打听到第三中学领导班子正开会,于是耐下性子在会议室外面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许生祥开完会,还没顾得上潜水隐身,就被他的恩师堵到走廊上。

“啊呀,老校长,您亲自来了?赶紧地,到我办公室坐吧。”许生祥立即调动出满脸的热情与恭谦,把彭国仁往屋子里让。

“呵呵,在走廊站得我腿发麻,总算等着你了!三中门槛高啊,见到许校长真不容易。我已经来过两次,有一次明明有人告诉我你在办公室,结果敲不开门,生祥,你该不是故意躲我吧?人老了,没用处了,到处让人不待见。”彭国仁话里有话,夹枪带棒。

“前辈说那里话,您是我许生祥的老上级、老领导,有恩于我,躲谁也不敢躲您呀。”许生祥赶紧遮掩,脸上难免有几分尴尬,“您有什么事打电话吩咐就行了,还劳您亲自跑到三中来?”

“得啦吧,我倒是想打电话,可你手机关机,办公室电话不接——肯定有来电显示吧,明知是我的电话也不接。”彭国仁好不容易见到活的许生祥,恨不得把前几天为找他跑冤枉路、吃闭门羹所积攒下来的怨气一股脑发泄出来,“要是龙川市的领导、教育局领导打电话,和你更亲更近的人打电话,我不信你也不接?还是我这张老脸不值钱啊。至于你是不是还有秘密的联系手段,我也无从知道,你让我打电话,怎么打?”

“彭校长,彭老师,您这样说让我无地自容。我检讨我检讨,让您老人家跑冤枉路,在走廊上站,受委屈了。不过彭校长,您老也应该理解,事情真的不好办,晚辈有难处啊。”许生祥一味解释。

“生祥啊,先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要实在难处太大,我马上告退行不行?”彭国仁感到自尊心很受伤害,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前辈您先别生气,听我说说苦衷。眼下的境况,龙川市凡是孩子要上初一的家长,差不多都向往三中,可学校首先要保证本学区的孩子就近入学,剩下能有多大的活动余地?何况还有那么多上级部门和领导,不能得罪也不敢得罪,他们要办的事再难我也得办。这样以来,更多的人要给孩子择校,我根本办不了,偏偏大家觉得三中校长应该能办这种事。您老想想,我夹在当中该有多为难!要说躲,也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龙川市屁大点地方,我还能上天入地?您不是照样找到我了嘛。按理说,您老找上门来有事情吩咐,我只能无条件照办,可是,谁知道我能不能帮上您的忙呢?作为您的学生和老部下,我诚惶诚恐。”许生祥一方面检讨一方面为自己开脱,中间还夹杂点炫耀,听得彭国仁心里极不舒服,但也很难说他讲的都不是实情。

“好吧好吧好吧,我多跑几趟权当锻炼身体。原先以为你在这儿当校长很风光,这几天我才意识到,学校名气大了,校长也不好当,有时候跟做贼一样,东躲西藏,不容易不容易。”彭国仁的话让许生祥听不出是谅解他了,还是故意贬损他。

许生祥字斟句酌地说,“老领导,我先表个态吧,您老轻易也不来找我,您要办的事我一定尽最大努力,除非我实在没有能力办到。”

彭国仁听许生祥的话仍是打太极拳,跟他玩套路,心里不高兴,但该说的话必须说出来:“生祥,我得给你说说,我为什么掂着老脸、东跑西颠非要把这个学生弄到三中来。并非我掂量不来轻重,更不是故意为难你。没办法,这是我的一份责任,这件事不给办,恐怕到死我心里也不得安宁。”

彭国仁讲了一个故事。

当年大学刚刚毕业,彭国仁在第四中学担任高中班主任,班里有一对姐弟,年龄相差不到一岁,他俩来自同一个家庭却不同姓,女孩叫权妮,男孩叫孙刚。后来通过家访才弄清楚,这是一个重新组合起来的家庭,户主孙师傅前妻不幸病故,现在的女主人曾是他很要好的工友权师傅的老婆。权师傅车祸丧生,孙师傅出于对老权的情谊,主动地无微不至照顾未亡人和死者的女儿。权师傅的遗孀很感激,后来经人撮合,他俩组成新的家庭,也算水到渠成。这个家庭很和睦,老的相互恩爱体贴,两个孩子如亲姐弟。不知为什么,孙师傅的特殊家庭和谐融洽的气氛让青年教师彭国仁很感动,于是他特别关爱这家的一对异姓姐弟,俩孩子也很懂事,在班里品学兼优。

那时候,彭国仁单身,学生家长中不乏当官的和富人,他们都愿意为孩子的班主任提供种种帮助,但彭国仁一律谢绝。他害怕别人说他占学生家长便宜,这种行为违反教师职业道德,且为人不齿,唯有孙师傅两口子给他一些小小不言的帮助,比如借给他煤气罐,拿来淘汰不用的切菜板、擀面杖供他使用等等,彭国仁能够心安理得接受,因为在他心里,孙师傅两口子亲人一般,相互不见外。

老天爷总是犯糊涂,喜欢将灾难接二连三降临到一些最普通、最善良的人身上。就在权妮、孙刚即将高中毕业那一年,孙师傅严重工伤,弄到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而亡。他临终前神智清醒,留下遗言将身后安排一个子女顶替就业的机会留给养女权妮。他将亲生儿子叫到跟前,说:“刚呀,你年满18岁,是个男子汉了。好男儿要勇于承担,爸爸将上班的机会给了你姐,你不要有意见。爸爸相信你会有出息,我到了‘那边’也要为你加油鼓劲。”孙师傅死后,二次成为遗孀的孙刚继母坚决要求工厂让儿子顶替上班,说不这样做对不起老孙,但孙刚很有骨气,坚持按照父亲的遗愿让姐姐接班,他作为男子汉自己来打拼。后来,权妮在工厂上班,孙刚先打工积累了一点资本,然后自己开店铺当小老板,他们听从母亲的安排,亲上加亲,结为夫妇,生活得很幸福。光阴荏苒,不知不觉许多年过去了,孙刚、权妮的儿子孙权也该上初中了,按照学区划分孩子应该上四中,但两口子都想让儿子受到最好的教育,既然三中是龙川老百姓公认的名校,那么孩子上初中非三中不可!梳理了所有的社会关系,孙刚觉得唯有他高中的班主任、四中老校长彭国仁能办这件事。孙刚和权妮专程登门拜访彭国仁,对老师说:“当初我俩因为家境不好,都把上大学耽误了。到了下一代,我们一定要让儿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考最好的大学,您一定帮忙让他到三中去。”

冲着当年和孙师傅两口子的情谊,以及和孙刚、权妮的师生情,给孙权择校的事情彭国仁不能不办。

“生祥呀,这是我欠故人的一笔良心债,必须偿还。你知道,我本不喜欢多管闲事。”彭国仁说。

“嗯,是的是的,谁都有推不过去的人情世故。老领导您讲的故事把我感动了,人要有良心,要有同情心。”许生祥连连颌首。

“生祥,好几次找不着你,我仔细想过了,要办择校的人的确很多,你大概真不好办,所以呢,我跑到教育局请来尚方宝剑,这样你就不必为难了。”彭国仁说罢递给许生祥一张纸条,是教育局书记兼副局长郑凯萍亲笔写的,大意是说彭国仁老前辈来给工亡职工的后代孙权办理入学事宜,请第三中学务必予以解决。

许生祥看罢郑凯萍的“手谕”,脸色忽然变得不好看,沉吟半晌才说:“彭校长您来找,再难办的事情我也会想办法,用不着您老颠儿颠儿跑着找郑凯萍。既然她写条子了,也好,我正好朝教育局要个说法。您千万别再跑了,这事情办成办不成我都会主动通知您。”

“弄了半天,你还是不给办?”

“我没说不给办,我是说请您再等等。”

“还要等?生祥你到底啥意思?我找郑凯萍是为给你减轻压力,你是不是和她较劲儿,故意为难我?”

“我哪儿敢呀?郑凯萍是上级领导,我惹不起,更不能和您老过不去。我说了,这事情您得容我有个回旋的过程,您回去等消息就成。您老要没有别的吩咐,就请先回吧,等我给您回话。”许生祥干脆朝老头儿下了逐客令。

许生祥故意和郑凯萍较劲儿也是有渊源的。

郑凯萍和许生祥上同一所大学,晚他一年毕业,俩人本是校友和师兄妹。大学刚毕业那个阶段,许生祥不仅工作上肯干,爱出风头,追女孩的劲头也很足。郑凯萍没来之前的那一年,他苦苦追求一位名叫苏甦的美女同事,无奈苏女士看不上他,弄得许生祥灰头土脸。郑凯萍刚毕业也被分配到龙川市四中,她一进校,就以俏丽的外表和热情洋溢的性格引人注目,**如火的许生祥立即放手苏甦,展开对新来的美丽学妹的猛烈追求。那时候的郑凯萍因为年轻而漂亮,因为漂亮而自负,因为自负而高傲,因为高傲而辛辣,对许生祥这样的追求者不屑一顾并且缺乏应有的尊重。有一次,她主动来到许生祥所在的教研组,当众将没有拆封的几封情书还给许生祥,对他说了几句十分经典的话:“第一封情书没有回应就该有自知之明,第二封情书没有回应就该知难而退,第三封情书没有回应还继续写下去说明你智商有问题。看你长得不光像白痴,还跟非洲兄弟似的!”郑凯萍这几句话搞得在场的同事们爆笑一团,羞臊得许生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凭心而论,郑凯萍做得过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同样是未婚男女,哪怕你郑凯萍长得漂亮,许生祥敢于追求并没有错,拒绝是可以的,羞辱人却是不对的。多写几封情书说明小伙子执着,况且人家论智商绝不是白痴,至于许生祥的肤色,最多像冯巩在小品当中说朱军那样,“这小子长得色儿挺重”,黑是有点儿黑,但与非洲兄弟相去甚远。事后,有同事企图给许生祥弄个外号叫“非洲兄弟”,试叫一下许生祥反应激烈,不光翻脸,简直要与人搏命,于是这个诨名终于没能流行开来。这件事情过后,许生祥心里对郑凯萍打下一个死结,士可杀不可辱,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知道我许生祥不是平地里卧着的一只兔,让你后悔也来不及!可是,尽管许生祥这些年做了种种努力,却一直没有在郑凯萍面前找到扬眉吐气的感觉,这个女人是罕见的幸运儿,福大命大,吉星高照,一路顺风顺水,总是压着许生祥一头。她在四中站讲台不到两年,就被调到市一中当团委书记,成为省级示范性高中的中层管理人员,再用三年多时间奋斗成副校长,后来到团市委担任代理书记、书记,三十来岁就成了龙川市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郑凯萍的长相在全市女干部中也数一数二,据说市上某主要领导很是青睐于她,所以这个女人处处受到呵护,步步有人提携。到教育局当书记,只不过是市委市政府给郑凯萍提供多岗位锻炼的机会之一,她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

虽然地位不能赶上或者超越郑凯萍,但许生祥始终对这个女人不以为然。靠姿色博取身居高位的男人青睐,这算什么本事?其本质和婊子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彭国仁老校长要通过许生祥办事,找郑凯萍写一份“手谕”来,的确是出了昏招,即使许生祥能给他办,也要故意拖延,要不然郑凯萍的面子也太大了!

送走了彭国仁,许生祥独自想了想,决定这件事先拖延不办,扫一扫郑凯萍的面子再说。

果真隔了没几天,郑凯萍打电话过来了:“许校长,我让彭国仁老前辈找你办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郑书记,你急什么急,又不是明天就开学。我这儿要求择校的又不是一个两个,太多了!你们不给优惠政策,招生指标就那么多,我怎么办?”许生祥故意推诿。

“你们不是申请办实验班吗?教育局很快就能批。再说,你许生祥神通广大,解决一个半个学生有什么难度?总不能不给彭校长面子吧,人要有良心。”郑凯萍的口气居高临下,多少有点教训许生祥的意思。

“领导高高在上,站着说话不腰疼。三中校舍、师资都有限,学籍问题教育局动不动来查,管得那么严,我能有多大的活动余地?你写个条子容易,具体办事的人却难,人情你落下了,坐蜡的是我,郑书记真会当领导!”许生祥也越来越尖刻。

“许校长很牛×嘛,你爱办不办!”看来郑凯萍真生气了,“啪嗒”挂断了电话。

“哼!”许生祥脸上一丝冷笑。就是要气气这个小女人,别以为当个教育局的书记就能颐使气指,老子不尿你!

等静下心来,许生祥还是有点儿忐忑不安。刺激刺激郑凯萍,嘴上痛快了,心中也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人家毕竟在上级机关当头儿,要是故意给你穿小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