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中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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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中学校长,邵玮的日子远不如许生祥好过。自从主持第四中学的工作以来,他始终感觉自己当的这个官儿不叫校长,简直是“维持会长”。

让时光倒流10年,那时候龙川市教育局搞了一项改革,将市区的高中集中到市一中、市二中,其中第二中学除了普通高中班,还开办职业高中,其余几所中学则一律只设初中班。高、中初分设的头几年,学生、家长择校的意识并不强,几所初级中学的生源状况相似,大家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竞争,办学效益和社会影响不相上下。当时的四中校长彭国仁有思想,有能力,将教师队伍带得蓬蓬勃勃,大家心齐、劲儿足,每年中考、学科竞赛、体育文艺比赛等方面的成绩时不时在全市冒尖,三中跟在屁股后面紧追慢赶,才能保持住与之比肩的位置。可是,后来这两所学校的情况发生渐进式演变,目前的状况是三中炙手可热,大门几乎被挤破,而四中能不能继续生存下去都成问题。

两所学校呈现不同的发展趋势,最根本的缘由在于生源。就地理位置来说,三中靠近市中心,周围的住宅小区聚居着市政和本市最大一家国有特大型企业集团的精英,包括公务员、教师和众多的企业白领。由于学生家庭经济状况普遍良好和家长素质高、对子女教育相对重视,三中学生整体素质明显高过其他兄弟校。而四中地理位置相对偏远,周围居民以矿山、冶炼一线产业工人为主,还有大量土坯房、石头房居住着不少外来人口,他们的学生无论家庭经济状况还是家长对教育的重视程度都要差许多。如果说天然的人口素质差异是造成这两所学校生源状况不同的根源,那么,后来有更多的人为因素拉大了两者之间的差距。

早在五、六年前,校际之间交流,四中细心的老师就看出了两校学生细微的差别。到三中参加教学观摩活动回来,一个男老师说:“我带的班级有一少半学生穿家做的布鞋,感觉咱是个乡村教师嘛。今儿在三中听课,算是开眼界了,人家学生的脚上哪儿有布鞋的影子,全是皮鞋、运动鞋,而且名牌居多。这就是差别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位女老师也说:“听三中学生课堂发言,一律纯正的普通话,咱这儿却有很多孩子说方言,南腔北调。”

生源差异本来是天然形成的,可是后来龙川市逐渐流传开一种说法:“三中好学生多,班风学风都好;四中是贫民窟、土匪窝,学生不好好学习,光打架。”这种说法显然是以事实为基础的夸大其词,但以讹传讹,广大的学生家长慢慢接受了它,逐渐形成一种概念:孩子上初中一定要去三中,四中绝对不能去!家长做这样的选择不仅为了给孩子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同时也为了面子。按照学区划分本来应该进四中的学生,但凡家长有头有脸有马力,就一定会想办法让孩子去三中,退一步说,即使三中进不去起码也要去五中、六中,就是不愿意上四中。

家长人为的努力,加剧了三中、四中两校生源状况的背道而驰。另外,四中学区由于居住环境较差,有办法的年轻人纷纷到新开发的住宅区购房,老房子留给年迈的父母居住,于是学龄儿童越来越少,眼见得每年能招来的学生一直呈下降趋势,让人担忧这所学校会不会有一天因为生源枯竭而关门大吉?三中却因为地理位置好,基本上没有类似的问题和困扰。

四年前邵玮从彭国仁手里接过校长的重任,四中早已是步履维艰。彭国仁握着接班人的手摇晃:“邵玮呀,在这儿当校长不容易。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啊!”老校长如释重负。邵玮毕竟年轻,刚刚被提拔到领导岗位,必须用工作业绩来证明他作为校长是称职的,同时证明上级领导提拔他是正确选择而不是犯了一个错误。

熟悉情况,研究问题,审时度势确定工作方向,邵玮认为要当好四中校长,保卫生源是第一要务。在生源问题上,保量比保质更重要,首先必须有一定的保有量,学校才能继续生存。既然本学区生源外流严重,那么当务之急是找到补充生源。邵玮积极努力向教育局要政策,请求上级允许四中招收非本市户籍的个体经营者子女乃至近郊农村的学生入学,让原有的教育资源得以充分利用,服务社会。教育局领导考虑到解决进城务工人员子女就学也是教育部门应尽的社会责任,近郊富裕起来的农民让子女进城享受优质教育资源的愿望也很迫切,于是在政策上给四中开了绿灯。教育局长肖奎元对邵玮说:“这几年高等教育有市场化倾向,我们搞中小学教育也要有市场意识和竞争意识。你作为四中校长,有很强的忧患意识,积极探索学校新的生存发展之路,证明你站得高看得远。教育局给你提供必要的政策支持责无旁贷。”

市四中面向个体经营者和近郊农民子女校门洞开,暂时缓解了生源危机。

四中扩大了招生面,新招来的学生群体素质不够理想,部分老师心理准备不充分,抱怨学校领导给大家增加工作难度,有的人甚至说在四中工作倒大霉了,这样的生源,吃苦受累免不了,却很难干出成绩。邵玮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讲:“中小学教育进入了激烈竞争的时代,教师的饭碗不是铁的,即使是铁的也会生锈、会腐烂。生源是学校生存的依据,学生及其家长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所以,同志们要树立强烈的服务意识,像所有的服务行业将顾客奉为上帝一样,我们必须全心全意、竭尽全力为我们的‘上帝’服好务,把这些家庭生活并不富裕、学习基础和品德教养也许不十分理想的教育对象教好。这既是我们应尽的义务,也是大家增强团队意识、同舟共济共克时艰的具体表现。拜托大家了。”

四中的老师别无选择,校长非要大家在贫瘠的土壤上种出好庄稼,除了比别人出更多的力流更多的汗,还能有什么办法?

尽管四中的校长、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源仍然呈萎缩态势,原因是家长中的个体经营者和近郊农民也开始为子女择校,但凡有办法的都想让孩子离开四中去别的学校就读。倒不是说四中的教学质量真有问题,更多的家长出于从众心理,面子很重要,仿佛子女继续留在四中是奇耻大辱。

每个新学年来临之前的招生和转学,对四中校长都是劫难。邵玮感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需时时提防有人手持锐利尖刀要挖走他的心头肉。他的窘迫与三中校长许生祥的狼狈躲藏绝非一码事。

这不,又有熟人来找。来人是陈大妈和她的闺女陈朝霞。

看到陈大妈母女,邵玮脸上的笑容真诚而灿烂,“大妈,是您呀。快坐快坐,朝霞也坐。”

邵玮和陈大妈一家有特殊的亲密关系。二十多年前他大学毕业分配到龙川市,一个人都不认识。报到第一天,在街头摆摊卖炒货、饮料的陈大妈给他指引了去教育局的路径,还打开一瓶汽水给他喝,说,“不要钱。听你口音像我老家那一带人。”陈大妈的举动让邵玮心中很温暖,他把陈大妈定位为龙川市第一个给他提供帮助的人。安顿下来以后,邵玮经常去陈大妈摆摊的地方看看,要么买大妈的商品,要么陪大妈说会儿话,后来还带着礼品到大妈家拜访,认了老乡。陈大妈觉得这个年轻人有情有义,体格、相貌也好,是个人才,主动把亲戚家的姑娘介绍给邵玮做女朋友。经大妈介绍的裴芝兰后来果真成了邵玮的妻子,他们夫妇一直和陈大妈亲戚般地来往,陈家子女也都把邵玮当作亲哥哥看待。

在为客人沏茶的过程中,邵玮忍不住多看了陈朝霞几眼。这个过去在邵玮心目中很朴素的女子妆画得太重,仿佛要用化妆品把真实面目掩盖起来,衣着可以用“艳俗”来形容,虽然档次不低却搭配不协调,把邵玮看得皱眉头。

“大妈,朝霞,你们轻易不到单位找我,有事吗?”邵玮问道。

“嘿嘿,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看看你。”陈大妈说。

“肯定有事。朝霞你说吧,直截了当,在我面前不用为难。”

“哈,邵哥,真还有点儿事。您是我哥,也用不着转弯抹角,我想让小小转学到三中去。她在您这儿上了一年学,老师很关心,孩子也很快乐。可黄国斌最近到国外干活儿去了,他们厂在非洲的刚果金开矿,我上班也很忙,顾不上接送孩子,如果能把小小转到三中,离我妈住的地方近,平常接送和吃饭就交给她啦。”陈朝霞说。

陈朝霞的女儿黄小小在四中上初一,眼看要升初二。陈朝霞的住房就在附近,按照学区划分孩子本应上四中,至于说转学是为了陈大妈接送和照管方便,说到底是个借口,因为陈大妈的家和这两所学校基本等距离,三中近也近不了多少,况且到四中马路更平、更宽阔,车辆也相对少。陈朝霞的老公到国外去干活倒是真的。

“朝霞,按照市教育局学区划分的规定,小小应该上四中。当然,你一定要转,我也可以开绿灯。不过我怀疑究竟是不是为了让大妈照顾孩子?咱是自家人,你应该把真实的想法告诉我。”

“呵呵,邵哥,既然您把话说到这儿了,我也不隐瞒,我是想给小小换个学习环境。我知道,孩子在您这儿上学,不光您关照,老师也很负责任,可小小在放学路上,的确被初三学生抢走了零花钱——这个我没在您面前说过。我不是说四中不好,可大家都说三中环境好,教学质量高。我想有邵哥在,给咱家小小找个更好的学校,应该不难办吧?”

“邵玮,能办的话你就给办办。要是为难,就让小小继续留在这儿上,我接送她不嫌远。”陈大妈为人一贯善良、随和。

“大妈,这事儿您和朝霞决定吧。你们要让小小转学,我这儿没问题,即使三中不好进,我也能给想办法。不过说实话,黄小小学习挺好的,转出去我有点舍不得。”邵玮脸上的表情是遮掩不住的失望。

“邵哥,那就给转吧。嘻嘻,嘿嘿嘿……”陈朝霞说。

“嗯。”邵玮点点头,但他对陈朝霞的笑声莫名其妙。

“谢谢邵哥。”

“三中那边要不要我出面给说说?”

“三中嘛,倒是有个熟人能说上话,要么邵哥您给说说也行。”陈朝霞的态度漫不经心。

“还是让你邵哥给办吧,他给三中校长说话肯定管用。你能认识谁呀,这么难办的事。”陈大妈插话说。

碍于和陈大妈一家的关系,邵玮只好违心地帮陈朝霞的女儿转学。黄小小是学习尖子,将来中考能给学校增光添彩,将这样的好学生放走,等于挖校长的心头肉,何况邵玮还要帮家长找许生祥开后门,送人一块肥肉还要去求他,奶奶的这叫什么事!

许生祥的电话打不通,邵玮直接闯到三中去了。敲许生祥办公室门,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反应,于是他找到校办室主任冯韬:“冯主任,许生祥呢?”

“呵呵,邵校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冯韬油嘴滑舌打哈哈。

“哦,冯主任不愧是许校长手下的干将,礼貌周全啊。别这样,老熟人,弄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说吧,你们校长哪儿去了?打哪个电话号码能联系上?我有事必须见他。”邵玮对冯韬不大客气,他觉得这小伙味道不正。

“哈哈,我以为许校长的电话对谁保密也不能对您保密呀。他最近手机不敢开,拿一个小灵通,看见生号码也不接。小灵通号码许校长不让我透露给外人,您有机会直接问他吧。”冯韬也语带机锋,“不过,今天用不着打电话,许校长在办公室,我给您敲门吧。”

冯韬说罢在许生祥门上“嘭嘭嘭,嘭嘭嘭”敲了六下,中间有间歇,不知是不是暗号,然后扒在门上对里面说:“校长,四中邵校长找您,有重要事情。”

果然,门应声开了。

“老邵啊,欢迎欢迎。”许生祥伸出手来和邵玮热情相握。

“假惺惺的。明明给我吃闭门羹,嘴上还说欢迎。要不是你和冯韬有暗号,我能找得着许大校长吗?”邵玮说。他并没有握住许生祥的手,给对方制造一点小尴尬。

“嘿嘿,哪里哪里,不见谁也不能不见你呀。咱俩谁跟谁?不过,这阵儿东躲西藏、电话关机,也是没办法。你是学校的人,难道还不理解?”许生祥讪笑着,把邵玮让到沙发上坐下。

“邵校长好。您和许校长说事,我先走了。”套间里走出一个人向邵玮打招呼。原来许生祥办公室还关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三中的团总支书记柯宁。邵玮注意到这女子脸色微红,头发有些凌乱。

柯宁走后,邵玮说:“许校长金屋藏娇啊。没干坏事吧?我看美女像刚刚被人**过的样子。”

“嗨,哥们儿,你可不敢胡说。柯宁还是个小姑娘呢,男朋友都没有。”

“这不正好嘛,染指一位纯情少女,多浪漫呀。不过老许,我要告诫你,窝边草是高危物品,使用起来需慎之又慎。”

“老兄经验之谈,吃窝边草是你的强项吧?开玩笑开玩笑,邵校长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最高指示请讲。”

“哪里有什么指示,求你来了。”

“这段时间只要听人说求我办事,我就要尿裤裆,怕呀。不过邵校长开口了,只要能办,绝无二话。谁让咱是多年的同事、朋友,又同在校长岗位上,相互能理解。惺惺相惜,想必你也不会为难我。”

“说愿意给我办事,听上去又像推辞。看来你这校长没白当,语言能力日高日上,鄙人望尘莫及!”

“老兄擅长讽刺挖苦,我甘拜下风。说吧,什么事?”

邵玮于是说了有个下学期上初二的学生想转到三中。

“老兄该不是甩包袱吧?是不是这孩子学习差得要命,你怕将来影响四中的中考成绩和升学率?”

“许校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甩包袱、赶撵差生是你的拿手好戏吧?要不三中怎么成名校了?”

这两人很容易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又相互掐。

“你难道舍得把最好的学生给我?”许生祥仍然持怀疑态度。

“这么说吧,你可以先考试,我说的这个学生要是成绩不好,算我啥也没说。唉……”邵玮很无奈。

“别别别,既然老兄找上门来,再难我也要给你帮忙。老邵你不知道,三中每进一个学生都是大事,三个年级班额都已经饱和,教室塞得满满的,课桌椅没地方摆。经常为了拒绝转学得罪人,我简直成万人恨了。”许生祥诉苦说。

“许生祥你不要得了便宜卖乖,我给你是最好的学生,中考稳稳当当进全市前十名的学生。心里明明偷着乐,嘴上还说吃了天大的亏,你可真够虚伪的!”

“嘴下留情嘴下留情。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我记一下。”

“黄小小,女孩。”

“黄小小?哦。”

“怎么,你知道这个学生?还是家长已经托别人找过你了?”

“没有没有,谁也不会比你老兄更有面子。”许生祥含糊其辞。

“我告退。完了让家长找你——不行不行,家长找你哪儿能找得到!说个办法吧,让家长找谁,什么时候找。”

“直接找教务处吧。我给安顿好,你让家长说是四中邵校长介绍的,就行了,带上转学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