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一天天临近。四中给毕业班老师提出的口号是:给每个学生提供最好的教育,给每位信任四中的家长最真诚的回报。大家竭尽全力辅导学生备考,期待中考能发挥出最好水平,取得理想的成绩,让家长和社会满意。
罗萍越来越感到体力不支。往常,对于正常的上课、辅导和班级管理,她的体力总是应付裕如,因为热爱工作,所以干得有滋有味,根本感觉不到累。可最近不行了,站讲台动辄有想坐下的欲望,要是连续上两节课,第二节头上冒虚汗,下班回到家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再不想动弹。另外一种感觉从下腹部开始,似乎体内有好几个点,或疼痛或很不舒服。有一天,罗萍忽然想到:是不是癌症复发了,扩散了?
按理说,身体严重不适,而且身患癌症,存在着病灶扩散的危险性,应该及时到医院检查、就诊,可毕业班工作处在紧张的冲刺阶段,罗萍又是个工作狂,总想着不能耽误学生,不能给学校添麻烦,于是一天天挨着,拖着。实在支撑不住了,她才选择一个星期天到医院找大夫问询。原来给她治过病的大夫听说了相关情况,坚持要罗萍住院做详细检查,对她说:“罗老师你不能不重视。身体是本钱,健康高于一切,人不是机器,机器也需要维修保养,你不能为了工作不要命。”罗萍嘴上说回学校给领导请假,然后来住院,但第二天照旧上班去了。她实在放不下毕业班工作,放不下日夜为之操劳的学生。
终于,罗老师累倒在了讲台上。有一天早上,她正给学生评讲最近一次模拟考试的卷子,讲着讲着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滚落,后来突然一头栽倒,引起学生一片惊呼。王金子第一个冲上讲台,单膝跪地将罗老师抱住,急切地叫着:“罗老师,您怎么啦?罗老师,罗老师……”班长赶紧去找学校领导,另有一位班干部跑到临近的老师办公室打120急救电话。
医院采取急救措施,罗老师缓过劲儿来了,但是经过详细检查,果真是癌细胞扩散了,**、直肠等与宫颈相距不远的器官发现癌瘤,而且有进一步扩散的趋势。综合分析罗萍的病情,医生认为手术治疗已经失去意义,弄不好施行手术只能加速病人走向衰竭,其它治疗手段的作用也十分有限。这就是说,四中的模范人物、高级教师罗萍病入膏肓,大夫宣告她实质上已经步入死亡之路,至于能够延宕多长时间,全看病人的身体和意志力,发生奇迹的可能性不存在。
对于罗萍老师身体出现要命的问题,邵玮校长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预料当中。这时候,假如批评罗萍只顾工作不顾性命,邵玮说不出口,而且极不人道。剩下能做的事情,就是邵玮心中深深的自责。明明知道罗萍同志是癌症患者,却因为她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乐观向上的积极心态,尤其是工作上一如既往拼命三郎的作派,让人不知不觉忽视了她的病人身份,以为罗老师是一个抗癌英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健康人,是一个金刚不坏之身!有谁知道,原来危机被掩盖,凶恶的病魔潜藏起来了,但假象终究不能长久,问题一旦出现就是致命的!邵玮呀邵玮,你是怎么搞的?难道教育教学比老师的健康和生命更重要?难道你的潜意识里也有把老师不当人而当成机器和工具的观念?难道让四中教职工团队做出巨大牺牲甚至让个别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成就所谓校长的荣誉和地位你能够心安理得?
邵玮后悔得要死。
“裴芝兰,我们学校罗老师——前不久女儿突亡、老公病故的罗萍——这几天住院了,癌扩散,没法治了,你能不能每天做点儿饭给她送去?罗老师身边没有亲人了。”邵玮对自家老婆说。
“我上班忙得很、累得很,回到家咱俩的饭都懒得做,你还让我伺候别人?”裴芝兰拉着脸,很不高兴。其实她在化验室上班,工作量不算太大,但这位校长夫人近年来心宽体胖,体重超标,所以总感觉累。
“哎,芝兰,我才发现,你什么时候变得有点儿冷血?以前你可是个热心肠啊。”邵玮对妻子的反应有点意外。
“不是我冷血,你的血太热了!学校老师病了,即使没人照顾,也应该由学校出面派个人去陪护,或者花钱雇护工。你怎么动不动想把老婆也搭进去?是不是你跟罗老师关系不一般呀?”
“什么话!学校可以派人陪护,可是人在病中,想吃可口的、家常的饭菜,靠单位的力量往往做不到。我想罗萍既是四中的老师,也是我们的同事、朋友,况且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咱们帮她一下不行吗?罗老师为了工作累成这样,我当校长心中不安哪。”
“什么‘我们’、‘咱们’,她是你的同事、朋友,与我何干?我觉得你对这个女人关照得过分,最好别扯我,我既不是保姆,也不是护工。”
“裴芝兰,你变了。”邵玮直摇头,心中感慨我怎么一直没注意裴芝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冷漠呢?
妻子不愿意帮忙照顾罗萍,邵玮无奈当中想到了黄小小、刘奇睿的家长——陈朝霞和苏甦,罗老师为她们的孩子费尽心血,动员她俩无论哪个给罗老师做点家常饭,想必都没问题。果然,没等到邵玮去找,陈朝霞、苏甦以及王金子养母王大妈先后去看望罗萍,都表示愿意为罗老师做点什么。邵玮听说了,很高兴,于是出面协调让陈朝霞、苏甦轮流给罗萍做点饭菜,王大妈生活相对拮据,身体也不大好,邵玮说让她别管了,来看看罗老师、尽到心意就行了。邵玮还对陈朝霞、苏甦说:“伺候罗老师本应该是四中的学校行为,你俩帮了忙,将来学校给你们报酬。”陈、苏说:“你把我俩当成什么人了?”王金子的生身父母凌雪和佟老板知道罗老师病入膏肓,也前来探视,送了鲜花和营养品。姓佟的还放下五千块钱,说是给罗老师的营养费,罗萍坚拒,俩口子放下钱走掉了。后来罗萍托邵校长将钱还给凌雪两口子,邵玮瞒着她擅作主张,谢过王金子生身父母之后,用这笔钱给罗萍换了单独的病房,给她创造了较好的医疗环境。
邵玮因为自家老婆对罗萍不够热情,心中有几分愧疚。有一天,他没有带任何人,单独跑到罗萍的病室去探望。只有两个人相互面对,邵玮破天荒地仔细审视罗老师清癯、病态的面庞,仿佛忽然间发现,原来罗萍也是一位美女啊。粗看一般,仔细琢磨很有韵致,而且心底里的至真至善也在脸上写着,菩萨般让人心里温暖。
邵玮一边欣赏罗萍病容掩盖不了的美丽,一边检讨:“我对你关心不够,照顾不周啊!你连续失去亲人,一般人肯定会支撑不住的,可是你一如既往地拼命工作。如果说我理解你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可以转移痛苦,还不算太大的错误,可我竟然忽视了你是一个重病之人,让你像健康人一样为学校工作,甚至一再把问题学生、把难题压在你肩上,我简直是犯罪呀……”
邵玮检讨得很真诚,说着说着泪光闪闪,心中最柔软的部位被一种真情流露软化了。他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心里对罗萍的关注和牵念前所未有,简直可以说心头涌动着浓烈的爱意——不仅仅是战友情、同志爱,还有不可否认的男人对女人的柔情!他后来不说话,静气凝神看着罗萍,心里甚至编织着假如能有机会与这个女人建立更为密切的关系,他会怎样倾尽全力对她好……
“你怎么不说话了?检讨得够深刻呢,应该不再内疚了吧,邵校长,邵玮同志。”罗萍竟然一脸笑意,尽管笑得疲倦,但却很真诚,“你何必如此自责呢?正像你说的,我努力工作有转移苦痛的作用,再说,为自己喜欢的工作、为孩子们,我所做的一切心甘情愿,说死而无憾也不是豪言壮语,你凭什么要自责?”
“我的确对你照顾不周,我心底里有一种痛,非常非常痛。真的很对不起你。”邵玮干脆不再掩饰,任由泪水长流。
“邵玮——我这会儿不再称呼你校长——我被你感动了。一个男人为我流泪!你知道你在我心目中是怎样的男人啊?你是最负责任的男人,你是最优秀的男人,你也是我梦莹魂牵的男人!你别以为我疯了,我清醒得很。倒可以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把心里话说出来,难道不是一种幸福?邵玮呀,是你的眼泪鼓励了我,要不然这些话有可能被我带到坟墓里去。你知道吗?我爱你,我是你的暗恋者,我为这份爱而疯狂,这也是我拼命干好工作的原动力之一。我一开始对你只有尊崇——一个普通教师对一位优秀校长的尊崇,可是后来发现我对你的感觉发生了变化,一言以蔽之,对你来电了,是难以遏制的爱的冲动。我知道你有幸福的家庭、贤良的妻子,所以我总觉得这份感情夹杂着罪恶,于是我拼命压抑它。现在好了,我要死了,我只需要一次表达的机会,你今天给了我这个机会。够了,即使明天就死,我也能瞑目了。”罗萍的一张脸熠熠生辉,生命的火花四散迸射。
邵玮心潮澎湃,泪流如注。他轻轻握住罗萍修长、纤细的手,罗萍显然不满足,用眼神鼓励他拥抱她。邵玮看懂了,俯下身子拥抱了罗萍,紧紧的。
“够了。谢谢你,邵玮。”罗萍推开这位心中五味杂陈的男人。
“其实,你有机会。我现在可以去离婚,然后和你做夫妻。”邵玮由衷地说。
“你也疯了。你这样说是在亵渎我对你的感情,我只要柏拉图式的爱恋,而不是要你做什么。难道在我临死的时候,你还要让我落个骂名?男人有时候真傻!”
邵玮的心在颤栗。原来爱情还可以这样,短暂而辉煌,真实而浪漫,流星雨一般!他心里明白,即使他和罗萍都勇敢地承认他俩之间有一份爱,但这份爱只能是瞬间辉煌,起始就是结束。今天出了这个病房,尽管两人心里都多了一些温馨,一些浪漫,一些值得永久珍藏的秘密,但实质上的关系还会保持在原来的水平线上,直至因为其中一人(现在看来罗萍的可能性大)离开这个世界而化为永恒。
后来罗萍向邵玮提出:“在医院调整了这些天,我感觉有精神了。干脆让我回学校工作吧,我特别惦记孩子们,也放不下毕业班的教学工作。你我其实都明白,我的生命历程快走到头了,没救了,既然这样,最后这点儿生命之火,我愿意继续为我的学生燃烧,否则也是一种浪费。我一直珍惜生命的每一分钟,最后阶段浪费掉了,怪可惜的。”
邵玮坚决不允:“纯属胡说八道!你现在最最重要的任务是和病魔抗争,与死神搏斗。在这场战斗中取得胜利,也是续写生命的辉煌。以你这样的身体,还要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你是要陷我于更大的不仁不义。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吧?”
可是,过了几天,罗萍从医院病房出走,找不着人了。
邵玮很着急,也很生气。他心里说:罗萍你是个疯子。看你能跑到天涯海角,我不信把你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