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中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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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萍从医院里销声匿迹,手机永远处于关机状态,对四中校长邵玮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他不顾学校工作正处于紧张的备考阶段,委托副校长汪淑悦暂时主持学校,固执地要亲自去找罗萍。

罗萍其实不难找。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并非故意人间蒸发,邵玮遵循一般人正常的思考方式,把罗萍的老家锁定为首要的寻找目标。他带着校办室一位年轻的干事,先坐火车然后换乘汽车,跑到本省最南面山青水秀的地方,找到了罗萍家所在的小山村。打听到罗萍的“故居”,知道她的父母都不在了,这里居住着她兄嫂一家人。

罗萍的胞兄看上去年岁不小,皱纹深而且密,背微驼,他竟然不知道亲妹妹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对妹妹的领导说:“罗萍说学校领导照顾,让她回来休几个月假。我这儿没有事情让她做,妹妹到山上的庵里去了,说她要念佛。”

“你还指望她做事?她的病很严重,必须住院治疗。你说山上有尼姑庵?远不远?”邵玮问道。

“远倒是不太远,十几里山路。不通班车,路也不好,只能步行去。”

邵玮问清楚路怎样走,然后带着校办室干事向山里走去。

很显然,邵玮低估了十几里山路的艰苦程度,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山路到底有多长、走完这段路到底需要怎样的体力、以及补充体力靠什么这类问题。干事太年轻,以随从的身份跟校长出门是第一次,不懂得大事情校长做决定,小事情需要他来想他来做,比如人体需要及时补充给养的问题。

走上坡和走平路感觉截然不同。以邵玮的年龄,因为工作忙,平常没有充裕的时间锻炼身体,将军肚高高挺着,连续爬坡对他来说并不轻松。山区的空气固然清新,但因为海拔偏高,含氧量不足,所以让人气喘吁吁,有一种很无奈的感觉。走着走着,邵玮忽然想:如此艰苦的山路,病入膏肓的罗萍是怎样爬上来的?哪怕走走歇歇,对她来说也需要极强的意志力支撑。那么,目前支撑她的意志力是什么呢?

“小刘,给口水喝。”邵校长对小干事喊道。

“对不起,校长,没有。”刘干事似乎意识到做错事了,心头涌上一丝愧疚。

“吃的呢,吃的有没有?补充补充体力。”

“对不起,没有。”

“你怎么成小品《不差钱》里的小沈阳了?这个可以有。”

“校长,您也成赵本山了,念台词呢。”

“水果呢?别的吃的喝的,什么都行啊。”

“对不起,校长,啥都没有。”

“啧啧,我出门怎么带了你这个木头!”

邵玮回过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小干事,小伙子除了神色有几分尴尬,别的方面和他差不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样子。看来,要克服剩下的一大半山路只能凭借意志,体力透支是必然的,吃一回苦头也逃不掉。正好让小伙子也锻炼锻炼。

“走啊,抓紧点。”邵玮说。

“校长,走不动了,咱歇一会儿再走。”刘干事说。

“越歇越走不动。坚持吧。”

“嘿嘿。”小刘的笑很僵硬。

这次走山路,让邵玮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加深了认识。原来,自以为身体内部有不竭的能量只是一厢情愿,人体的能量要靠食物和水来补充,体力透支到一定限度不光让人身心俱惫,甚至会有绝望感。原来,邵玮同志也不是超人啊!但是,眼下的境况别无选择,身后还跟着一个青杏子般稚嫩的年轻人,邵玮在人格力量和意志力方面需要给他作示范,只好继续咬牙坚持。

“校长,歇一会儿吧,我实在走不动了。”年轻人用央告的口吻说。那神态不仅仅是服软,还包括乞求。

“走不动也没办法,总不能让我把你背上吧?”邵玮的口气有点猫戏弄老鼠的意思。

“早知道山路这么长,就应该向罗老师的哥哥要点吃的喝的。都怪我,总以为到哪儿都能买到吃的喝的,身上有钱什么都不愁。”

“还行,有点自我批评的意思。长知识了吧?乡下和城里不一样,山区和平原不一样!”

“是是是,长知识了,长学问了。咱俩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补充给养,完全是我的失误。我要是有气力,真想把校长背上山去。”

“得啦,不让我背你就行。考验你我的时候到了,小伙子,加油吧,坚持就是胜利。”

上山的路越来越窄,显然车子无法通过,任何人只能靠步行走上去。后来,当一座规模很小的佛庵呈现在面前,邵玮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土木结构的庵院是怎么修成的,建筑材料难道都靠肩扛背驮弄到山上来?

邵玮弄不清楚这种女性修行的佛门圣地是不是可以擅入,于是站在门口犹豫。校办室干事小刘要往里闯,被他拽住了:“你急什么?不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吗?”

说来也怪,体力透支到超极限状态,先前那种濒临衰竭的感觉反而没有了。在尼姑庵门口站了几分钟,邵玮不喘了,反倒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感觉。还好,有人出来了。

“阿弥陀佛,施主驾临,有何吩咐?”一个尼姑打扮的中年女子低眉顺眼问道。

“多谢。请问有没有一个名叫罗萍的女教师在这里?”

“阿弥陀佛,但凡来这里的人,不问出身,不问职业,也不问姓甚名谁。这几天有一位女施主来进香,贫尼不知她姓什么。”

“能不能让我们进去,给口水喝?我们是来找人的,找罗萍。”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在庵里吃了干粮,喝了点水,邵玮体验到饥渴之后果腹之物的珍贵。刘干事却难以下咽,说:“妈呀,她们平常就吃这样的东西,怎么受得了?这阵儿要有红烧肉,我一个人能干掉三份。”

邵玮说:“阿弥陀佛,你真是个俗物!”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罗萍第一眼看见邵玮,面部表情波澜不惊,但眼睛却湿润了。

“我怎么就找不到这儿?”邵玮反问道。他用眼睛传递给罗萍的信息远比语言表达的内容复杂。

“罗老师,为了找您,把校长累坏了!”刘干事插话说。

“我累,你不累?”邵玮嗔怪地瞪了年轻人一眼,意思让他闭嘴。

刘干事的脸略微一红。他也并非完全不知趣,主动退出去,留给邵校长和罗老师一个说话的空间。

“我也向你提个问题,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呢?难道你真要出家修行?”邵玮问罗萍。

“是,也不完全是。”跟前没有其他人,罗萍直视着邵玮的眼睛,无所忌惮。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其实,从来没有人给我说过皈依佛门就能了断尘缘,更没有人说过了断尘缘就能心静如水,可我不知怎的,我脑子里形成一个概念,认为自己有佛缘,佛门净地完全可以成为灵魂的皈依。况且,我明明知道自己的躯壳来日不多,何不早日为魂灵寻找依托?”罗萍语调十分平和,仿佛所说的事情于己无关,“但是,要说我来这里直接的原因,是你逼我来的……”

“什么什么,我逼你来的?我什么时候让你出家?找不到你我有多着急,你知道吗?”邵玮十分诧异。

“你不用急,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再说,我怎么敢责怪、抱怨校长同志呢——我只是说,我之所以离开学校跑这儿来,的确和你有一定的关系。怎么说呢?我明明知道生命很有限,希望把最后一点生命的光焰为学生燃烧。死在讲台上、教室里,是我最完满、最理想的归宿。我曾经向你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可你不答应。我理解你是一片好心,怕把我累着了,我也想到,假如和孩子们在一起,突然不行了,倒下去,会不会把我的学生吓一大跳?可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是躺在医院等死。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没救了,却躺在病**浪费医疗资源,岂不是对社会的一种掠夺,恶劣而又无谓。假如整天躺在医院悲悲戚戚,畏惧死而留恋生,那也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我还不至于可怜到这种程度。另外,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不值得你——四中校长邵玮同志整天劳心费神。你是干大事的人,你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既然崇敬你、亲近你,甚至爱你,为什么要给你添麻烦?还有,那些好心的家长,黄小小、刘奇睿的妈,王金子的养母和亲生父母,都对我那么好!老师对学生好是本分,接受家长的报答乃至馈赠却是不道德的,我的良心难以安宁。在这种情况下,我选择来这里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邵玮听着罗萍对她心路历程的剖白,不觉眼睛又湿了。这是一个心里永远装着学生、装着别人、装着工作,唯独忽略自己的人,说她是超人、英雄,一点不为过!这样的人哪里需要修行?凭她的一颗善心完全可以立地成佛。

“我并不认为你来这里是正确选择。假如我不来接,你真的会削发为尼?一个当老师的人能清心皈依?那样的话,我就服你了。”

“唉……”罗萍一声轻叹,“邵玮你说对了,什么都可以不牵挂,我唯独放不下学生。”

“我说嘛。这一点恰恰证明了你的优秀和职业操守,真正的好教师没有不喜欢教育对象的,学生是我们这些人最大的精神寄托。咱俩也算英雄所见略同,你跟我下山吧。我唯一发愁的是你这样的体力怎么能下得去,要么你在这儿等一天,明天我带人、带担架,把你抬下去。”邵玮说。

“你必须答应我,让我回学校,和孩子们在一起。为了能和我的学生多相处一些时日,医院延长生命的医疗措施我也接受。否则,我宁可不下山。”

“好吧。除了听你的,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你再坚持一天吧。”

“不用了。我今天跟你和小刘一起下山。走不动,让你背着我——谁让你强迫我回去呢?”罗萍笑了。说话和强装出笑意让她很累,脸色惨白。

下山路上,邵玮校长以及刘干事尽全力扶着、半抱着罗萍。

好在是下坡路,好在罗萍老师内心有一种信念支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