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远

11、硬席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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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省城始发开往西部边疆X区首府,途径G省,可以直达目的地祁北市的这列火车即将起步,汽笛长鸣。

赵逸飞意识到,他这一生中相当重要的一次旅程正式开始了。站在月台上的妻子周雅凤向他挥手告别,眼泪挂在两腮,弄得赵逸飞也心里酸酸的。

火车启动,加速。车轮与钢轨协同演奏出铿锵的交响。

西行。义无反顾的西行。

应聘。从未经历过的应聘。

父母妻儿暂别身后,前路迷茫中蕴含着希望。前行,既是一种奋斗,也是向命运的抗争。奋斗,才有可能创造出人生新的辉煌;抗争,才有可能赢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界。

车开了,赵逸飞心中不觉又涌起一股热浪。无论怎样讲,告别亲人,告别故土,到异地他乡去闯**,总是一件凄凉悲壮的事情,况且还有许多不确定性。不确定恰恰意味着等待你的,有可能是理想中的优厚待遇和开创人生新境界的肥沃土壤,也可能是布满荆棘乃至陷阱的曲折道路,天堂和地狱的差异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全看你的造化以及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总而言之从现在开始,更得打起精神应对挑战,勇敢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勇敢迎接将不得不面对的种种考验。这是一次人生大考,考得及格,甚至优秀,前进路上就会打开一扇门,相反,如果考砸了,最终的结果有可能变为零乃至负数,成为人生路上难以承受之重,甚至也有可能被彻底压垮。

当然了,事在人为,赵逸飞有足够的自信,他认为自己不是孬种,也不是弱智,各方面的准备很充分。自信没有错,自信有依据就更好,而无根据的自卑是庸人自扰,完全可以将其排除到九霄云外去!

“想啥呢,哥们儿?”同样靠车窗,和赵逸飞面对面坐着的梁霞问他,“你眉棱上的伤是咋回事儿?你媳妇在,我一直没好意思问”。

“没想啥。”赵逸飞倒不是故意要隐瞒,而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对梁霞说,“来省城的路上打瞌睡,眉棱磕到前排座椅靠背的钢管上了,不要紧。”

“不要紧就好。还说没想啥,我看你眼泪都差点儿流出来。火车刚开就想老婆了?站台告别,也没见你**拥吻一下,这阵儿感情再怎么丰富,嫂夫人也看不见呀!”梁霞调侃道。

“你少来!你咋知道我想媳妇呢?老夫老妻了,也没啥想头。**拥吻,咱这古老的省城车站月台上也没有那样的氛围,真那么干,会围一圈人看,像看耍猴一般,再说,我媳妇不一定敢哪。”赵逸飞索性与梁霞油嘴滑舌。他突然意识到,出远门了,身边能有梁霞这样一位堪称红颜知己的人陪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总而言之,概而括之,背井离乡,万端感慨。一切都不用说,但这一切都在心里翻卷,你我同心同理。我说你要掉眼泪,并不是恶意攻击,而是表扬你挺有人性。千万别想歪了,辜负我一片好心。”梁霞压低声音说。毕竟硬座车厢不仅满员,而且超员,周围都是耳目,说话不太方便。

“我怎么能想歪呢。有句话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我之间便是如此。”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接下来,他俩多用眼神交流。都说人的眼睛会说话,敢于承认相互之间心有灵犀的一对男女,可用眼神交流的内容,要多丰富就有多丰富。这种交流不仅可以排遣寂寞,而且动辄触及心灵,弄得心房一颤一颤的,睡意也被驱离。直到周围人差不多都伏在小茶几上、或者仰头靠在椅背上,相继发出或粗或细的鼾声,赵逸飞与梁霞还在用眼神交流。坐硬座这样乏味且累人的事情,在他俩切身的体验当中,似乎并非那么难以忍受。硬座车厢彻夜不关灯也给他们提供了方便。

终于,美女上下眼皮打架,有点支撑不下去了。赵逸飞说:“你趴在茶几上睡。别操心行李,我看着,到站停车的时候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梁霞说:“我才不操心哩。就一床铺盖,还有纸箱子里的几本书,小偷看不上。”

的确,他们的行李都很简单。赵逸飞也只带了一件用细麻绳捆扎好的行李卷儿,另有一个纸箱,里面装着高中语文的教学参考书,还有前几年他教中学语文几乎全部的教案。这些教案既是他的心血,也是他到了祁北公司当称职的中学教师的底气。这些东西虽不值钱,但也不能遗失,心血和底气能随随便便丢掉吗?

梁霞果真要睡。她临睡前,将两小臂叠加在一起,用来枕头,但却伸出一只纤纤之手,将赵逸飞的手紧紧攥住,悄声说:“只要你丢不了,就行。”

对于梁霞这样的举动,赵逸飞从心理到生理都不排斥,况且拒绝她太不合时宜了,所以默认。他其实也很困,有必要小睡一会儿,但既然梁霞要睡,他就得担任保护神的角色,强忍着保持一份清醒。看护行李在其次,关键要在这位梁哥们儿面前保住男子汉的强大和自尊。

满车厢的人差不多都睡着了。根据上车以来五、六个小时的经验,似乎车厢里没有小偷出没的迹象。既然梁霞睡得很香,自己不妨也稍稍迷糊一阵儿。就在他将头伏在小臂上,准备入睡的时候,梁霞在茶几下恣意伸开的双腿用劲儿夹住了他的一条腿,似乎在用形体语言提醒他:我还没睡踏实哩,你不许睡。

虽说茶几下面腿上的动作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何况身边的乘客们个个已熟睡,但梁女士这个动作未免让赵逸飞想入非非。回顾准备外出应聘的这段时间,他和梁霞之间的确有比较多的交集,种种迹象表明,两人之间岂止是铁哥们儿,简直就是铁哥们儿!或者换句话说,他和她的关系,似乎走到了最要好的朋友和有暧昧情愫的男女之间那个临界点。自打告别了妻子,哪怕火车上也属公众场所,梁霞却用语言、眼神以及形体动作,有意无意地暗示,只要他愿意和她走得更近,他俩之间发生什么状况都有可能!

后来,梁霞发出香鼾,看来真的睡着了,可是赵逸飞刚才那点睡意又消失了,套用一个最蹩脚的比喻: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毫无羁绊地狂奔。后来他很严肃地想到一个问题:以他和梁霞目前的关系,到了一个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新环境里,他俩之间会不会演绎出**的浪漫故事?

得出正确答案似乎不很困难。赵逸飞认为,他和梁霞会不会有事,并不取决于两人之间有无思想上或者客观环境方面的障碍,而是最终将取决于两人——尤其是赵逸飞——自我克制的意志力是否强大。

这也是一桩考验啊。前路迷茫,未来充满了大大小小、有难有易的考验,能不能经受得住这一系列考验,是他能否在未来人生路上走出精彩的关键所在。一切都要三思而后行,一切都要和最重要的人生规划挂起钩来,放任或者放松都不能允许……

“哎呀,累死我了。”美女梁霞不计较硬席车厢条件艰苦,竟然香香地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觉得腰酸背痛,胳膊发麻,于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呵欠连连。

“你还累呀?睡得那么香。天亮了,你去看看洗脸间能排上队的话赶紧洗把脸,等你过来了我睡一小会儿——我实在困得招架不住了。”

梁霞去洗脸间看了看,回来之后说:“人太多,水都没了。今天干脆不要脸了,洗什么洗。厕所也排长队,唉,苦哇!”

“你说不洗就不洗吧。脸不过脏些,还得要。我睡会儿吧。”

过了不大一会儿,梁霞抓住赵逸飞的胳膊把他摇醒了:“你往车窗外头看,这咋越来越荒凉了?我刚醒来那会儿看外面的风景,朦朦胧胧感觉跟咱们那边差不多,房子也半边盖,就像到了咱们省的郊区,可现在你看,山是光秃秃的,偶尔有点农田,地里的庄稼长得有气无力。这是啥鬼地方呀!弄不好咱俩要去的地方比这儿还荒凉。真是这样的话,咱到底待在哪儿呢,还是不待?”

“你死活不让我睡觉。”赵逸飞睡眼惺忪,起劲儿搓了几把脸,甚至用劲儿揪扯头发,以强迫自己醒来,“对于这边比咱老家荒凉,我有思想准备。G省更偏西,大部分属于内陆干旱地区。这一带是旱原,靠天吃饭,山上光秃秃,地里庄稼不茂盛一点儿都不奇怪。再往西走,有水的地方才有绿洲,更多的将会是荒漠、戈壁,你不要大呼小叫乱发感慨,好不好,我的同志妹?”

“你倒能沉得住气。同志哥,我们俩此次西行不是旅行,小住几天就回来了,而是要扎下根,在那里工作,甚至要奉献出今生今世所剩的岁月,对于环境是否恶劣,生存条件究竟有多艰苦,你难道一点儿都不计较?”梁霞撇嘴,翻白眼,她认为赵逸飞只不过故作镇静,她在感受到内心极大震撼的同时,认为赵逸飞应该和她一样受到了刺激。

“嗯,这里的确很荒凉。不过,这只是在半道上嘛,又不是现在下车,就在这荒凉的野外工作。我们要去的地方毕竟是一座省辖市,城市里总会有树木花草,不会像车窗外那么荒凉。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你就开始自我否定咱们的行动,这不是庸人自扰是什么?淡定,梁霞同志一定要淡定。你好赖让我睡一会儿吧,一夜无眠,这阵儿瞌睡得紧,体谅体谅。”赵逸飞说罢又将胳膊放在小茶几上,头伏在胳膊上。虽然有姿势,也不过是假寐。白天了,车厢里很嘈杂。

后来火车停靠在G省省会的火车站。坐了十五、六个小时硬座,赵逸飞觉得全身酸痛,说要到站台上去走走,看有没有啥好吃的买点。梁霞说她看行李,在座位上没动。赵逸飞来到月台上,卖东西的小推车上无非是些简易食品和饮料,死贵,最终他买了两块面包,还有两瓶相对便宜的汽水,拿回来对梁霞说:“吃点喝点,坐车还得10个小时呢。”

“我在地图上用尺子量过,按照比例尺推算,从G省省会到祁北市,直线距离只不过有300公里左右,怎么火车要走10个小时,蜗牛啊?”梁霞说。

“谁知道呢。我问过列车员到站时间,晚上快11点才能到。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哦。”

“我的妈呀,从来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硬座,把人能乏死!”

“刚才在站台上,有个小偷把手伸到我上衣兜里,被我抓住了,还好兜里没钱,只有火车票。”赵逸飞又说。

“还说呢,车一停就有几个小伙子上来,从车厢里穿过,衣帽钩上挂的衣服兜都被他们掏了一遍,咱们相邻座席上的旅客有丢钱的。旁边有人看见,也不敢说,等小偷走了,再说有什么用?”梁霞也说。

“看来出门在外得格外小心。”

“就是就是。”

穿过省城继续向西北方向行进,相比较而言,这一带村庄、农田和绿洲相对多些,并不显得十分荒凉。只是越往西降雨量越少,铁道边能看见的民居大多为土坯房,房顶只糊了一层泥,并没有瓦片。这种地域特色在赵逸飞、梁霞看来很稀奇。房顶上怎么能没有瓦呢?没有屋脊和青瓦红瓦的房子还是房子吗?这样式样的房子颠覆了他们自小在家乡所形成的房子的概念。

火车到了一个叫“打柴沟”的车站,加挂了两个火车头——都是蒸汽机车。据说再往前走要翻越一道著名的山岭,过了这道岭,就将进入那个著名的地理教科书上所讲的“走廊”。

这道山岭是“走廊”东大门,也是一道地理意义上重要的屏障。山很高,火车这种庞然大物翻越它很不容易。具体的办法是在大山上不断进行很大弧度的迂回,盘旋而上,又盘旋而下,走得很慢很慢。梁霞说:“难怪300多公里路程要走10个小时,这哪里是火车,简直像蜗牛在爬嘛。”偶尔也有隧洞,大家忙不迭关车窗,要不然隧洞里蒸汽机车的烟排不掉,都跑车厢里来了,呛得旅客们大声咳嗽,黑色的粉末弥漫在空气当中,污染衣服和鼻孔。

翻越这道山岭,车窗外的风景挺好看。这里属于所谓高寒地带,气温低,湿冷,但地面都是绿的。除了草原,还有正在生长过程中的春小麦、油菜。麦子没有秀穗,油菜花也没有开,赵逸飞联想到老家油菜籽该收了,麦子也该黄了,方才知道不同的地域和气候条件,庄稼生长和成熟的季节也有很大差异。

看了好长时间车窗风景,赵逸飞有点倦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凭感觉也能知道火车在上坡、下坡,或者左转、右转。梁霞说:“你就是个瞌睡虫。这阵儿看风景多好?等过一阵儿天黑了,啥也看不见。”

果然,翻越了这道岭,火车好不容易加速了,天也慢慢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