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远

14、滕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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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车站到祁北市的20公里路曲曲折折,虽铺设了沥青路面,但路况并不好,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入市区。汽车站位于据说是市区最繁华的“北京路”,用来卖票、候车的是一幢土木结构的平房,停车场也显得破败,凹凸不平。赵逸飞和梁霞走出车站,看了看街道,实在看不出哪怕一点点“繁华”的样子来。建筑都很低矮,比较高的楼房仅有三层,而且呈灰黑色,很不起眼,商业网点也显得稀少。主街道是沥青路面,不够宽,能对开两辆汽车,用后来的说法只有“两车道”,两边栽种着西北最常见的白杨树,长得也不够茂密。

在汽车上,赵逸飞就打问过祁北公司教育处的位置,有乘客告诉说:你们先去祁北公司第一中学,教育处在一中的后院,并且大致告诉了他们从汽车站到祁北公司第一中学怎么走。所以,下了车,他和梁霞径直找到了一中门口,并不远。

学校大门也很简易。样子十分简陋的水泥框架,中间安装着铁栅门,左侧有门房。不知怎的,学校大门口没有挂校牌。

校门外面有一位老妇人,守着一辆小售货车,卖炒货、饮料和其它零碎小吃,看上去主要利用课间卖东西给学生。这位小摊贩是唯一可以问询的人,于是赵逸飞上去搭讪,问道:“这个学校就是祁北公司一中吧?我们是来应聘当老师的,到教育处去报到,请问该怎么走?”

“哦,你俩都是老师,到这儿来教书的?好啊好啊好啊!”老妇人很热情,其实赵逸飞想不出他和梁霞来应聘对于老妇人来说有什么好不好的,但她的确很热情,“这段时间老有人走到这儿,向我打听祁北公司教育处,我都成专门指路的啦。不过最近来的大半是刚毕业的学生娃,很少有像你俩这样的——你们该不是两口子吧?来的人越多越好,就不愁学生娃没人教了。我的小孙子也在祁北公司的学校念书,才上一年级,一个教室坐60多个,挤不下。不光缺教室,更缺老师呢。”

赵逸飞和梁霞相视而笑,心里说:又遇到了个饶舌的。

还好,卖东西的老妇人终于刹车,不再扯没用的,用简洁的语言告诉他们:“这就是一中。你们进了校门,往最深处走,有个三层的白色小楼就是教育处。被校门里头这栋教学楼挡住了,要不然能看见。”

“谢谢,谢谢啊!”赵逸飞赶紧道谢。

“我看你俩嘴有点儿干。这地方干燥,从东边来的人一下子不适应,我开两瓶汽水给你们喝,不要钱。”老妇人说罢,手脚麻利地打开两瓶汽水,递给赵逸飞、梁霞,“你俩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两口子呀?”

“不是不是,一起来应聘的。”赵逸飞说。

“大妈,我们得给您钱。一块钱够不够?”梁霞觉得白喝老妇人的汽水不忍心,赶紧掏钱。

“汽水现场喝掉,瓶子退给我,每瓶只值一毛钱。我说了,送给你们喝的,不要钱。你俩都是老师,要是能看得起我,就再甭说给钱了,要不然我太没面子。”老妇人说。

“大妈,我们会记住您。来到祁北市,您是第一位真心实意帮助我俩的人。”赵逸飞由衷地说。

赵逸飞和梁霞走进一中校门,有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守门人盘问了一下,得知他们是前来应聘的老师,便说:“从这栋楼两边都能绕过去,隔着操场看见对面的小三层楼,是教育处,不过教育处的有单独的小院,要先从学校后门出去——后门是一个小木门,白天一般都开着,也没有人看守——再进教育处的大门,然后上楼。办公室、劳资科都在二楼。我姓吕,是一中看门打更的,咱这就算认识了。两位老师贵姓?”

“免贵。我姓赵,这位女老师姓梁。”赵逸飞赶紧回答。他觉得吕师傅虽然话显多,但很明显是个热心肠的人。

二人按照第一中学门卫人员吕师傅的指引,径直走进了祁北公司教育处的办公楼,上了二楼。出发之前,他们按照教育处派出招聘老师的老胡同志的叮嘱,曾给祁北公司教育处办公室发过一个电报,赵逸飞在火车上甚至幻想教育处会不会派车来接站,但事实证明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于是只好自行到办公室报到。负责接待的办公室秘书是个白净的年轻人,问清来由,很客气的将他们带到了劳资科,交给劳资科长李成杰。

李成杰看了赵逸飞、梁霞一眼,大概第一印象还不错,于是礼让二人坐下。紧接着科长同志仿佛换了副面孔,一脸的公事公办:“你们先各自做个自我介绍吧。姓名、年龄、受教育经历、工作经历,要简明扼要。”

赵逸飞立即感受到一种被对方居高临下审视、评判的压迫感,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但他仍然按照李成杰的要求,做了一句不多、一句不少的自我介绍,真正符合对方“简明扼要”的要求。介绍完了,他看见梁霞满脸的大大咧咧不在乎,说:“我姓梁,当老师快十年了,性别、年龄啥的就不说了。我看李科长手里拿着一张表,是我们填过的‘应聘人员登记表’?是老胡同志传真给您的吧?那上面该填写的都写清楚了,你还用得着再问?”

“嘿嘿。”李成杰科长竟然被梁霞的爽直逗笑了,不知是不是有美女效应起作用,他竟然绷不住了,面部表情立即去掉了公事公办的成分,“你这个小梁同志啊,挺有意思。填过表的相关情况我不能再问?我就当再次对你们进行简单的面试行不行?你俩一说话,我起码能听出语言表达能力咋样,普通话标准不标准。再给你们安排具体的岗位,对下面的学校说话就有依据了不是?”

“哦,原来这样。那你问吧,你问多少,我回答多少,保证不打折扣,不偷懒。”梁霞油嘴滑舌说。

“我看,也不需要问了。我给下面学校打电话吧。”李成杰说。

赵逸飞、梁霞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觉得李科长挺好对付。梁霞甚至有点小得意,觉得她没有像赵逸飞那样循规蹈矩,未必不是更好的选择。

李成杰打电话给一中。先拨了一个号码,打不通,再拨另一个号码:“喂,是滕校长吗?我是李成杰。啥事,看你这口气,好像对劳资科的电话不‘感冒’啊?你们那儿不是还缺好几个老师吗?我刚才打贺校长电话,他不在办公室,我的意思这会儿来了个应聘的老师,我想让他到你们那儿去。……什么情况?他在老家是一位在岗的代课教师,应该说比一般的民办教师更优秀。我大概考察了一下,看上去素质不错,在他们老家是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曾经担任过高三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课,胜任工作应该没问题。……打什么保票,不是还有试讲环节吗,到时候你们认为不合格,还可以退回来嘛。不过我觉得,这位老师一定会受欢迎,到时候让你放弃,恐怕还舍不得呢。……你见我什么时候吹过牛?你先接收吧,剩下的事再说。……你这个老藤,怎么变得这么罗嗦?好啦好啦,我先挂啦,等一会这位老师就到你们那儿去,他姓赵,叫赵逸飞。”

李成杰打电话的过程中,赵逸飞和梁霞在一旁听,仅从劳资科长一人的话语里,他们能听出电话另一头第一中学的领导——大概是二把手,电话没有打通的“贺校长”应该才是一把手——对新来的应聘者并不欢迎。

“李科长,看来您把我派到一中去有一定难度啊?人家要是不欢迎,我去了岂不难堪?要么您给我另外安排一家学校。”赵逸飞试探地说。

“哦,你这个小伙子,还挺敏感。这事情不是你该考虑的。放心去吧,一中需要人。他们欢迎不欢迎,最终取决于你的个人素质,取决于你能不能胜任工作,我对你充满信心。这个老藤,不知好歹,教育处一直把一中当龙头老大,好教师尽着他们先挑,我给他推荐你,还不是为了一中好?”李成杰很明显是个实诚人,一不小心就在两位新来的应聘者面前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赵逸飞暗自庆幸他作为一个应聘者,起码在劳资科长面前所得的第一印象分不错。

“我呢?李科长,赵逸飞到一中,我也要去。”梁霞心直口快的性格到哪儿也改不了。

“为啥?小赵老师去一中,你也非得去一中?‘应聘人员登记表’中反映不出来,你俩难道有什么特殊关系?如果真有特殊关系,就更不适宜安排到同一所学校。作为劳资科,我们从工作出发考虑,作为个人,你们要服从组织分配,况且,现在派你到哪一所学校去,只不过相当于安排试讲地点,等正式录用了,再做正式的安排。当然啦,在哪个学校试讲,留到哪个学校的可能性大一些,这也是事实。”李成杰说。

“我俩的关系嘛,要说不特殊,它还就不特殊。我是我,赵逸飞是赵逸飞,我既不是他媳妇,也不是他的情人,只不过是原来在一所学校干过,是同事而已。要说有特殊性嘛,倒也有些特殊性,那就是我俩关系特别好,铁哥们儿。毕竟到你们这里,不,咱们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俩在一起,还能相互照应不是?况且我一个单身女同志,有一位熟识的好朋友照顾,安全感会更强些,您难道不认为是这样的?”梁霞口无遮拦,直言不讳,反倒让赵逸飞呆在一旁有几分尴尬。我和你是铁哥们不假,难道非得到处张扬?

“呵呵呵,这位小梁同志挺有个性嘛。铁哥们儿,好朋友,说到底只不过是曾经的同事,算不得什么特殊关系。就你俩这样的状况,不在一个学校更好,省得在一起相处分寸把握不好,引起别人说闲话怎么办?小梁你长得这么漂亮,尽量远离是是非非才对。”面对一个口无遮拦的人,李成杰说话也很直接。

“李科长,我长得漂亮也是错吗?长得漂亮就一定会惹出是是非非?我看您人不老,思想却是个老封建哩。您放心,我跟赵逸飞关系百分之百正常,不会有啥是是非非。不过,您真要把我俩分开,我也没办法。个人服从组织,这点纪律性我还有。”

梁霞说话尖锐、不客气,反倒让李成杰暗自喜欢她的个性,说:“我也不封建,是为你俩好。你干脆到第二中学去吧,那里环境不错,距离一中和教育处近,你们以后来往也方便。我还算挺有人情味吧?你这个小梁同志不能乱批评,随随便便说我老封建。”

“好吧好吧好吧,反正我们是应聘者,您是能决定我们生杀予夺的劳资科长,身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胳膊总归拧不过大腿,我听您的不就行了嘛。”梁霞有个性但不执拗,用半开玩笑的口气给了李科长台阶下。

赵逸飞被安排到一中,和教育处差不多在同一个院子里,去报到很方便,而梁霞去二中还有一段距离。于是他将行李暂时寄放到一中门卫吕师傅那里,先送梁霞去报到。吕师傅很热心地给他们指路:“就从你们下汽车那个地方往前走几步,然后朝右转弯,一直向前走,大约一里多路,左手边有个学校,是二中,门口有牌子。咱这一块属于老城区,街道方向不正,‘北京路’是东南——西北走向的,你们转个弯之后朝东北方向走。”赵逸飞、梁霞赶忙道谢,觉得今天遇到的人差不多都是好人,包括劳资科长李成杰。

将梁霞送到祁北公司第二中学,女校长让办公室主任带着梁霞去安排具体的办公地点和住宿,看上去热情周到。于是赵逸飞很放心地回来了,他并没有拿行李,先去找那位在电话上不大欢迎他的滕副校长报到。

赵逸飞向吕师傅问清楚了滕副校长办公室的位置,直接上了校门内左侧的一栋教学楼二楼,学校领导都在这里办公。赵逸飞敲门进入滕副校长办公室,对方冷冰冰的说:“你先去语文教研组,看他们那里有没有多余的凳子,找一个坐下。至于你的办公桌椅,今天管总务的鲁副校长不在,等她回来了再给你解决,住宿也一样,你今天还到外面住旅馆去吧,等她回来了再给你安排住宿,吃饭也自行解决。”

滕副校长这番话让赵逸飞感觉十分不舒服。到教研组去不仅没有人引领,还让他自己找找看有没有多余的凳子坐,这样的待遇连坐冷板凳都不如。还有住宿吃饭都不给解决,根本不考虑他人生地不熟,要啥没啥,解决所有的生活问题都会遇到困难。赵逸飞打量了一下这位未来要打很多交道的副校长大人,发现他体格挺拔,像个打篮球的,看上去也干练,穿着十分讲究,不像个修养差的人,可他对人怎么可以如此不尊重?于是赵逸飞说话间也流露出少许的不满情绪:“到教研组万一没有多余的凳子呢?是不是我就得一直罚站?还有,我们来应聘的路上坐车、住旅馆,教育处都给报销,我今儿接着住旅馆,谁给报销?管总务的副校长不在,是不是总务处再没有其他人,整个总务工作都会停顿下来?咱们这儿学校管理的程序和规矩好奇怪呀,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滕副校长显然听出了新来的应聘者在发泄不满,但赵逸飞的这份不满只不过激起了他更多的反感,于是滕副校长更加没好气地说:“听上去你不满情绪挺大?我们这儿学校管理的程序和规矩还轮不到你一个新来的评头论足。管总务的副校长不在,我不可能给你去找总务处的人办事,你想不通慢慢想。语文教研组多余的凳子还是有的,老师们听课都有简易的小圆凳,你到那里不用站着,甚至有人去上课了,他们的办公椅你也可以坐一坐。你报完到就是主人了,我们这儿的老师吃住都自行解决,平常没有人找学校报销。要么你就别吃别睡,我看你也不像超人,总得食人间烟火吧,小伙子?”

“滕副校长您什么态度?你要是不愿意接收我,现在就请给教育处劳资科打电话,把我退回去得啦。我是来应聘工作的,凭本事、凭劳动换一碗饭吃,不是来向谁乞讨的。”一向修养很好的赵逸飞终于火了。

“我并没有说不接收你。你本人如果不愿意来,就呆在教育处得啦,我又没请你。何去何从,你请便,我没有多余的功夫伺候你。请你马上从我这里出去!”滕副校长也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