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课一结束，第一中学的贺校长把两位副手叫到一起开碰头会，商量要不要接收应聘者赵逸飞为本校老师。
两位副校长意见高度一致，都表态说这个赵逸飞不能要。滕副校长的看法是：“虽说试讲课大家对赵逸飞的评价有分歧，但我始终认为这些从乡下来的民办教师、代课教师，毕竟没有经过系统的师范教育培养，文化知识有缺陷，教学能力也不敢恭维。再说，这个小伙儿给我的初步印象一点儿都不好，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把他放到教师队伍当中，会给我们的管理增加难度。我的意思咱们学校再向教育处要几个应届的师范院校毕业生得啦，不必接收赵逸飞这一类说不清来历的人，省得将来麻烦。”鲁副校长接过滕副校长的话茬表态说：“先不说赵逸飞在教学方面有没有本事，人是个刺儿头，对我、对我们总务上的工作人员一点儿都不尊重。这种人我们要他干什么？我同意滕校长的意见，坚决不要！”
两位副手的话让贺校长听得皱眉头。他说：“据我知道，我国的中小学教育，尤其农村的中小学教育，许多年来民办教师一直顶着半壁江山。民办教师、代课教师生存条件艰苦，他们中间却不乏优秀的知识分子，有些人堪称教育家——我老家也在农村，我比你俩更了解乡村民办教师是咋回事儿。我的意思是说，咱不能随意给一个人贴标签，然后因为标签就把人看死了，随意否定。更不能因为祁北公司招聘人才，前面来过几个素质不高的民办教师，然后对后面来的同类人简单加以否定。实事求是地说，从试讲课和初步接触所留下的印象来看，我认为赵逸飞这个年轻人素质很好。你俩也听见了教育处文处长对他的评价，老文对这位年轻人的肯定和赞扬更加直接，也更有力度。从爱惜人才的角度出发，从咱们学校需要高素质语文老师的实际情况出发，我认为赵逸飞应该留在一中。文处长说了，要是不留，一中会后悔，我也觉得是这样的。我今天行使一下校长负责制这种体制下校长的决策权，赵逸飞咱们第一中学要了。你俩有不同意见先保留吧，我相信随着对这个年轻人进一步的了解，你们会改变看法的。另外，他们这批人不是还有三个月试用期嘛，到时候你们还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贺校长立即叫来校长办公室主任，让给劳资科打电话，说一中同意接收赵逸飞老师。滕副校长、鲁副校长虽然心中不服气，但他们知道在校长负责制的规则下，再提反对意见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都保持沉默。
于是，赵逸飞正式成为祁北公司第一中学的语文老师。
很快，赵逸飞接到学校教务处的工作安排：任高二年级（即两个多月之后就将升入高三的下学年度毕业年级）（3）班、（4）班的语文课，并兼任（4）班班主任。
听到学校给赵逸飞所作的工作安排，语文教研组的老师们一片惊呼。
“啧啧，直接让赵老师带高二两个‘差班’，学校对新来的应聘老师一点儿不客气啊！”
“高二（4）班原来的班主任小严老师说身体不好，谁知道呢！还不是让这个班那帮捣蛋鬼给气得招架不住了。这个班给谁带都不好办，也不知道赵老师有没有揽这瓷器活儿的金刚钻。”
“原先带这两个班课的语文老师小莫之所以调走，还不是因为学生管不住，课没法上？高二（3）班、（4）班是学校领导最头疼的，这下可算找到替罪羊了。”
“直接让新来的老师上这两个班的课，兼（4）班班主任，学校领导要么故意整治人家，起码也是不厚道。”
“……”
等赵逸飞来到办公室，大家都不吭声了，望着他，眼神里面含义复杂。
“赵老师，学校说让你接高二年级后两个班的语文课，兼（4）班班主任，他们没给你做什么特殊的交代？”语文教研组长王老师没能忍得住，主动问赵逸飞。
“没有什么额外的交代。作为一个语文老师，带两个班的课，兼班主任，这算正常工作量，也没啥特殊性吧？教务处告诉我，这两个班的课您和宋老师临时给带着，让我向你们问问进度，明天就把课接过来。（4）班班主任——教化学的小严老师给我把班级的情况大致说了说，我也知道（4）班学生都是所谓的‘差生’。这个不怕，好学生、差学生都得有人教，我尽心尽力去做就是了。”赵逸飞说。
“这两个班都是差生，而且不是一般的差——我指的是班级的学习风气相当地差，学生不好管，课不好上，你要有思想准备。有什么困难，咱们教研组的老师们都会尽力帮你。”教研组长说。
赵逸飞说：“感谢王老师，感谢大家。”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原班主任严老师陪着赵逸飞到高二（4）班和学生见面，也算是班主任工作的交接。严老师说：“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你们的班主任了，赵老师将接任高二（4）班班主任。请同学们鼓掌，对赵老师表示欢迎。”
掌声稀稀拉拉，后排座位上却有人打口哨，很尖锐，也很刺耳，紧接着一阵哄堂大笑。
小严老师觉得学生打口哨是对老师权威的挑战，也是对她这个即将卸任的班主任最大的不尊重，于是脸马上拉下了，说：“谁打口哨了？你再打一个我看看，有本事站起来，让我看看你是谁。新老师刚来，你们就这样起哄，想要个处分我到学校去给你申请。”
小严老师有点近视，究竟是谁吹口哨了，她的确没看清。
学生倒是暂时安静了，但赵逸飞注意到有不少学生在下面撇嘴，做鬼脸，显然对严老师的严厉很不屑。
“好吧，我来说两句。”赵逸飞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站到讲台居中的位置，向他刚刚结识的弟子们发表“就职演说”，“感谢同学们稀稀拉拉的掌声。刚才的口哨声我也愿意把它理解为对我这个新班主任的欢迎——尽管这种表达欢迎的方式似乎不大合适——到底合适不合适以后我们再找机会讨论。我先表个态，不管大家是不是真心欢迎我，我肯定是真心实意来向同学们报到的。我愿意做高二（4）班班主任，愿意成为大家的好朋友，我也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相互认识的加深，我们也一定能成为好朋友。既然是朋友，我们在人格上是相互平等的，同学们要不要尊重我，首先取决于我作为班主任是不是真正做到了尊重大家。初次见面，你们怎么对待我都不要紧，毕竟新来的陌生人既有可能是你们的朋友，也有可能是你们的对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当老师的也不能光靠耍嘴皮子，请大家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看我的实际行动吧。我的讲话完了，此处可以有掌声。”
学生鼓掌比刚才热烈多了，赵逸飞甚至看见一位圆脑袋、大脸庞的男生已经将手指塞到嘴里了，但终于没有打口哨。
从班级出来，小严老师对赵逸飞说：“这帮学生坏着呢，给好心也不能给好脸。你态度这么软，小心他们蹬鼻子上脸。”
赵逸飞说：“应该不至于。”
第二天到高二（4）班上第一节课，学生给他们的新班主任搞了个特殊的“欢迎仪式”。赵逸飞来上课的时候，教室门半掩着，推门进去，头顶上掉下来个黑板檫，恰好砸在赵逸飞额头上，然后他看见教室里四十来号人，有一大半憋着坏笑，对他们当中的某一人或某几人制造的恶作剧成功表示得意。
好在这个恶作剧的情节还不算太恶劣，赵逸飞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想好了应对之策。他并没有恼羞骂人，而是正常走上讲台，注目全场，等着学生常规性地向老师问好，然后他微鞠躬还礼，示意全班学生坐下。这时候学生的注意力倒是很集中，都用眼睛盯着老师，看新班主任对刚才的恶作剧作何反应。
赵逸飞开口：“今天是我给大家上的第一节课，同学们送给我的欢迎仪式挺特别的，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没有在我头顶放一盆脏水，浇我个落汤鸡，算你们客气。谢谢做这件事的同学手下留情。课堂时间是用来学知识学文化的，不是用来浪费的，我看大家听讲很认真，咱赶紧进入正题，请将课本翻到第68页……”
让赵逸飞没有想到的是，这节课秩序竟然特别好，所谓“差班”的学生竟然做到了全体认真听讲，积极配合老师，于是课堂教学取得了十分理想的效果。走出课堂的时候，赵逸飞松了一口气，心想，这第一节课的效果比预想的好多了。
更让赵逸飞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回到办公室，竟然有两个男生——卫宏和李煜追着来找他，主动向老师承认错误，说往门楣上放置黑板擦是他俩干的，对老师不礼貌，破坏课堂纪律，请老师批评和原谅。
赵逸飞望了望来认错的两个男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的李煜能比他高半头，胖的卫华估计能比他体重多出几十斤来，可见城市孩子营养不差。快升高三的孩子已经开始长胡子了，这两个调皮捣蛋的家伙看上去眼神有些空洞，但一点儿也不复杂。
“呵呵，我在课堂上就原谅你们了。能主动来认错，说明你们都是品质很好的学生。想给老师一个下马威，这想法虽然幼稚，但也算有想法，是不是还想借此机会在全班同学面前逞个能、出个风头？你们的目的达到了，也没有给我造成什么伤害，甚至无形中还帮助我第一节课取得了不错的教学效果。所以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以后对老师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同样可以积极表达，只是方法上更讲究一些，出发点更善良一些，就好了。赶紧回去准备上下一节课吧，预备铃马上就要响了。”赵逸飞说。
“老师，我们错了。”卫宏深深向老师鞠躬。
“老师，我们以后再不制造恶作剧了，一定好好上您的课。”李煜说。
“知错能改就好。不光要好好上我的课，而是要好好上所有的课。赶紧去吧。”
“老师再见。”
“哎哎哎，高二（4）班最坏、最调皮的学生竟然主动来向老师认错，岂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语文组一位姓陈的男老师说。
“对呀。我最近给这个班带课，课堂纪律简直没法维持，看上去这个班教室里有一大群顽劣不驯的家伙。小赵你上第一节课竟然把他们制服了，你用的什么高招呀？”教研组长王老师说。
“我能有啥高招？第一次进教室给他们上课，人家在门上放了个黑板檫砸我，我也没说什么，照常上课就是。没想到一下课就有人来认错，这个班的学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这件事让我增强了带好班、上好课的信心。”
“还说没有高招，你没有对学生的恶作剧大发雷霆，而是因势利导，组织好了第一节课，这正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小赵你有教育家的胸襟和风范呢，很了不起。”王老师不吝表扬。
“就是就是，赵老师是高手。”陈老师附和。
赵逸飞苦笑笑。高手不高手暂且不论，他接手的这个班看上去的确不好弄，必须花大气力，不惜耗费心血和精力，最终也不知道能不能搞出点名堂来。教课带班遇到学生群体素质差，就像这种把学业成绩及品德表现相对落后的学生汇聚到一起的“差班”、“慢班”，对老师来说，就好比种庄稼的农民遇到了贫瘠的地块，和别人花一样的气力，收成却有可能不及别人的三、两成。放弃吧，你没有别的土地可供耕种，不放弃吧，就得下更大的功夫，花更多的气力，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缩小与别人在收成方面的差距，除此而外，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第二天、第三天，赵逸飞除了上课，一有时间就到他所带的班去听别的老师上课。一方面，他想借此考察学生，看看这个班学生成绩差、纪律表现差，除了基础性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症结在哪里。另一方面，他也想多看看别的老师给 “差班”怎样上课，学学别人的经验，或许也能发现学生之所以差，是与老师的教学方法、教学态度有一定关联的。
听了几节课，还真让赵逸飞听出问题来了。
这个班的学生的确问题很大。从他们在课堂上的表现完全能够看出，就高中学业而言，他们中间不乏自暴自弃的人，人数上占了相当大的比例。作为担任过多年中学课程，初中、高中毕业班都带过的老师，赵逸飞完全懂得，有许多课程，尤其数理化和外语，前面的课没有学会，后面的学习就失去了必须有的基础，也就是说，前面的荒废了，后面的就没法学了。到了高二、高三年级，所谓的“差生”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中间有些人的部分学科，也许在初中，甚至更早就开始荒废，以至于到后来，上课犹如听天书，根本不知老师在讲些什么，或者说他们坐在教室里上课，基本上等同于被关禁闭，这样的孩子在课堂上没有正经事可干，能静静坐着不捣乱实属不易！既然“关禁闭”，总不能都是些服服帖帖的良民，于是，交头接耳开小差的有之，大胆一些，男生女生手拉着手眉目传情谈情说爱者有之！
任何现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是，面对着这样的班级这样的学生，作为新任班主任赵逸飞，作为一个有责任心事业心的老师，他何尝能够轻松面对，何尝能没有天大的压力？
此外，除了学生的问题，给这个班级上课的老师也不能说没有问题。客观地说，有多个学科的老师都抱着应付的态度，上课认真的程度完全可以用敷衍塞责来形容。大家都觉得这块土地贫瘠，花再大的气力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与其管得严了让学生逆反，还不如得过且过走走形式得啦。也有个别老师工作态度还算端正，但却对学生过分调皮捣蛋缺乏有效治理的方式方法。比方教这个班数学的彭老师——是另外一个“差班”高二（3）班的班主任——上课只顾照本宣科，将准备好的课程内容像背书一般叨唠一遍算完事，根本不看学生的反应，更不管学生究竟学到了多少东西。
老师如果不用心，不用劲，这个基础本来就很差的班级还有什么希望？学生被荒废了，对他们来讲是人生一大悲剧，对老师来说，岂不是误人子弟？老话说得好，误人子弟如杀人父兄，做老师的不尽职尽责，何尝不是一件既丧良心、也失却了职业道德操守的事情？
赵逸飞压力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