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远

25、也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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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从老家来应聘的这批民办教师、代课教师,和祁北公司招聘来的大批师范院校应届毕业生几乎同时解决了公职问题,对于程雨涵、赵逸飞他们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事。大家一个个兴高采烈,按照教育处人事部门的要求,纷纷回老家办理相关证明。尽管也有人和赵逸飞一样遇到了铁路中断的阻隔,但这基本上都不是事儿。只要顺利拿到了相关证明,人来不了,挂号信函哪怕慢一些,总可以寄达。一旦教育处劳资科收到了相关证明材料,那么转为正式教师只剩下程序性的问题,不会再有大的障碍。

但也有例外。比方和程雨涵来自同一个县份、分配到祁北公司第四中学任教的李明善就遇到了额外的困难。他的困难在于两个方面,一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第三胎——李明善是独生子,他的前两个孩子都是女儿,父母力主让他们夫妇再生一胎,哪怕卖了房子家具交罚款,总要生个男孩出来。谁知道生男生女这种事决定权在老天爷,李明善的妻子第三胎照例生了女孩。生了女孩之后,父母却改了主意,主张不交罚款,说为一个女娃不值得,还说要找机会把这个多余的孩子送给别人,让李明善的媳妇继续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这样以来,李明善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没有得到处理,村、乡和县上主管计划生育的部门都没有办法给他开证明,假如非要开,也只能证明他违反政策生了三胎,并且拒不接受处罚。这样的证明开出来,无疑会断了李明善转为正式教师的路子。另一方面,李明善还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一年前为了填写一份无关紧要的登记表,他竟然将函授大专文凭上的个人照片撕下来贴到了那张登记表上,弄得函授大专毕业证成了一张无效文凭,他的学历要得到承认,也必须到给他发放文凭的教育学院去开证明。

李明善麻烦大了!首先是计划生育的相关证明完全卡壳。虽说乡村类似李明善夫妇这样,为了生出一个儿子来,不惜违反政策,不止一次超生的状况也有,但一般农户都会选择老老实实接受处罚,以达到给孩子上户口,乃至分配责任田等等的目的。李明善以前故意逃避处罚,现在想要开具被处理过的证明,只好追着管计划生育的乡、村两级干部,主动要求接受处罚,然后才有可能商量开证明的事。但乡、村两级的计划生育干部反感他和他的家人以前故意逃避处罚,故而拖着不给办。甚至还有乡上的干部说:“按照相关规定,处罚李明善超生第三胎,他的民办教师身份一并要被撤销,既然连民办教师资格都没有了,还开证明转正式教师,根本不可能。”言下之意,乡上的计划生育部门绝不会再给李明善开具对他有好处的任何证明。

这事儿明知难办,但李明善不得不办。祁北公司那边给的政策,以前违反了计划生育相关规定,只要处理过了,接受了相关处罚,这次转正式教师不再作为障碍性因素。假如错过了这次极佳的机会,对于李明善来讲,还有别的机会吗?够呛!于是,这个证明必须办,而且必须办成。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李明善绞尽脑汁寻求能走通的门子,山重水复之间忽然发现他家所在乡刚刚到任的党委书记竟然是他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的本家伯父曾经的弟子。李明善于是先给远房伯父备了厚礼——将新近购买的全羊毛黑呢子大衣恭恭敬敬奉送。这件大衣是李明善在祁北公司拿到薪酬之后,特意买来准备孝敬老爹的,他父亲说:“我整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黑水汗流的,弄个呢子大衣啥时候穿哩?我娃有孝心,情领了,大衣你拿上穿去,走到人前体面。”现在既然要求老伯父办大事,李明善咬咬牙,黑呢子大衣就变成了礼品。

老伯父说:“计划生育政策严格得很,许书记虽说是我的学生,你这事能不能办成还两讲,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我给你去说说看。”听到老伯父答应给跑动跑动,李明善像犯人遇到大赦一般如释重负,赶紧想方设法凑出500块钱拿给老伯父,意思让老人家拿这钱去打通关节。那个岁月,500元简直是一笔巨款。老伯父说:“我寻许峰(乡党委书记大名叫‘许峰’)办事,能办是一句话,不能办也是一句话,叫我给他送钱送东西,我丢不起那人。要是事情办成了,明善你多多少少对他表示点谢意就成了。这500元你先收着,要不然我就帮不了你娃的忙。一样的道理,伯要是给你办不了事,那件呢子大衣我也不能要,还拿回去给你爹穿。”

事实证明,乡党委书记的权力挺大。有许峰书记一句话,乡、村两级搞计划生育的人都显得好说话了。最终,李明善夫妇按照乡村超生第三胎的处罚标准,补交了罚款,乡上村上给他们出具了虽曾有过超计划生育,但已按照相关政策及时作出处罚,今后不再追究等等内容的证明信。然后到县计划生育主管部门找熟人,也给盖了章,这件事有了一个十分理想的结局。事后,李明善给乡党委书记买了好烟好酒,以示感谢,许峰书记推辞一番,然后就收下了。

相对于办理计划生育证明,李明善大专文凭上少了照片这件事补救起来相对难度小一些。毕竟他是这家教育学院正儿八经的函授生,学籍档案是完整的,到学校找到有关部门一查马上就有结果。只不过补发文凭有困难,教育学院主管学籍的部门也只能给他补办一份学历证明,写明“李明善同志系我校××专业大专函授××届毕业生。已发毕业证遗失,特此证明。毕业证号:××××××”。

开具学历证明虽说没有搞送礼行贿,但从教育学院所在的省城跑了不止一来回,也得花路费和吃饭钱。这两件事办完之后,李明善媳妇对着丈夫慨叹:“唉,你去G省应聘,还没挣上钱,这次回来又花了许多钱,不光把你拿回来的花完了,还借债。”李明善说:“要不是我在祁北公司领了几个月工资,如果像原先那样,凭在老家当民办教师的收入,这些事都没法办。说到底咱得想办法把一切手续办好,把所有的障碍消除掉,等我成了祁北公司正式的教师,正式的员工,咱家今后的日子一定会比原先好过。”媳妇听了点点头,表示赞同丈夫有远见,有担当。

等李明善将所有的证明办好,因下雨中断的陇海铁路已经修复了。虽说学校放暑假的时间已到。再返回学校也没有多大意义,但考虑到用挂号信函邮寄相对较慢,李明善决定坐火车返回祁北公司,以便尽快把证明材料送给劳资科。这样以来,他等于又多花了从老家到祁北市一来回的车费路费。

让李明善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因为学历证书上面没有照片,在转为正式教师这件事上,他仍然被暂时搁置了。

情况是这样的,当他们这批人被招转为正式教师的所有材料送到祁北公司劳资处审查的时候,有一位科长对李明善的学历证明提出质疑。科长说:“比起全日制大学来,函授学历本来含金量不足,何况这位李明善连个正规的学历证书都没有。仅有的一张有关学历的证明是手写的,印章谁知道真的假的?如果找个熟人,走走后门,开具这样一张证明完全能够办得到。我认为李明善的学历证明不足为信,要么让本人拿来正规的、合格的学历文凭,要么我们劳资部门再派员去做一次专门的调查,以证明此学历的真假。”这位科长的意见得到了劳资处长的重视,处长认为,招聘人才是一件十分严肃的工作,必须按照政策严格把关,既要热忱欢迎前来应聘的每一个人才,也不能让个别不符合条件的人混进来。于是他赞同科长的意见,指示将李明善转为正式教师的材料暂时压下,待下一批处理。

原来约定三个月的试用期到了,赵逸飞他们这批人均被批转为国家干部,人民教师,并且成为祁北公司正式员工。而李明善却因为学历证书上的照片被擅自撕下,转为正式教师的事情被搁置。有一句俗话说,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后来这批同来的应聘者解决家属农转非问题,李明善同样因为转正式教师迟了一步,从而导致家属农转非也相应滞后,比别人晚了大半年。再后来,从乡下农转非进城的家属大多被招工,成为祁北公司下属集体所有制企业的工人,而李明善的妻子恰恰因为转户口晚了一步,从而失去了被招为正式职工的机会。这件事皆因撕照片的小细节引起,却足够李明善后悔一辈子。此是后话。

所有来祁北公司中小学校应聘的非师范院校应届毕业生的老师,唯有赵逸飞的“铁哥们儿”梁霞一人没有在暑假前回老家办理相关证明。她在原工作单位虽然具有正式教师的身份,但她来祁北公司并没有正规的调动手续,只是拿着一张文凭来应聘。这意味着原有的教师身份已经放弃了,再要取得在祁北公司中小学合法任教的资格,也需要和赵逸飞等人一样,办理转聘为正式教师的相关手续,也就是说,她同样需要到老家开具工作经历以及计划生育等方面的证明。

梁霞之所以放暑假之前没有回老家,是因为她把开具证明等一应事宜都交给了赵逸飞代办。

“来回坐火车累得很,还费钱。你替我把证明开了,回来之后我好好请你搓一顿儿。”梁霞对赵逸飞说。

“你就会偷懒,万一你本人不去,人家不给你开证明怎么办?”赵逸飞想到了由他来给梁霞代办证明也许会遇到一些障碍。

“这个我不管。反正我从老家出来不辞而别,也没打算留后路。不像你想得长远,想办法处理好了各种关系。但是我相信你神通广大,大不了动用一下你的人脉关系,我这点事你肯定能办好。”梁霞说。

“唉,谁叫我认识你这个‘粘皮桃’呢?把人箍住了。”

代梁霞办理相关证明,对赵逸飞来说也不是难事。无非是跑跑腿儿,找找人儿,事情最终也顺利地办完了。遇见陇海铁路因下雨中断,梁霞的证明材料连同他本人的,一起寄回了祁北公司教育处劳资科。反倒是梁霞委托他的另一件事,弄得赵逸飞心里有点不得劲儿。

赵逸飞回老家办证明的时候,梁霞委派他代她去看看她和前夫所生的孩子。这件事本来也没难度,梁霞的孩子由前夫带着,而且杨思成与赵逸飞是同事兼好友,去看看他们的孩子,回到G省之后向梁霞当面汇报汇报情况,就算完成任务了。

不料,梁霞前夫那里出了状况。刚刚见到杨思成,赵逸飞立即发现他脸色特别差,面黄肌瘦。一问,才知道杨思成竟然得了胃癌,虽说做了切除手术,也做了化疗、放疗,但谁也不能保证这病肯定能去根儿。那个拆散了杨思成和梁霞夫妻关系的小女人见了赵逸飞眼神游离,能看出她不是一个有担当的女人。虽说嫁给杨思成属感情使然,但眼下遇见杨思成身体突然出了大状况,女人难免会产生别的想法。杨思成以前身体健康,在讲台上潇洒恣意,带着个小女人过日子肯定不成问题,可假如他的身体垮了,这个小女子能撑得起这个家吗?能给杨思成和梁霞所生的男孩当一个合格的后娘吗?杨思成后半辈子的家庭生活能够平平安安波澜不惊吗?根据观察,赵逸飞心中存留了诸多疑问。

等到放暑假,梁霞一回来,赵逸飞没能忍得住,把杨思成的病状以及他的担忧统统告诉了梁哥们儿。

梁霞听了,一双大眼睛很失神,仿佛心头一下子压上了千斤重担。

“我得去看看杨思成。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得癌症了?癌细胞万一扩散了怎么办?他要死了怎么办?我的孩子谁来管?我一定得去看看,他万一管不了孩子,我得把儿子要回来呀。”梁霞说。

“看看看,我就怕你知道了这件事不冷静,果然如此。看来你对老杨一往情深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俩离的什么婚呀?”赵逸飞说,“我告诉你,情况没那么严重。你实在不放心,可以用看孩子的名义去看看杨思成。至于把孩子要来你自己带之类的话,千万别说出来,还没到那个份上。我看老杨手术后恢复得不错,也许人家啥事没有,你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什么杞人忧天,我才发现赵逸飞你是个冷血动物!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杨思成得癌症了,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剩下的事情是我自己的,用不着你瞎干预。”

“女人啊,都是感性动物。你爱咋咋的吧。”赵逸飞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