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远

27、疲于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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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回来,屈指算算,距离开学已经不到20天了。赵逸飞觉得剩下的这半个多月时间,应该完完全全贡献给家人。首先要利用这段时间,将家里、地里能干的重活儿都尽量干了。本来论年龄,论角色,自己都应该是家里第一劳动力,但由于外出应聘,就连在老家教书时利用星期天帮家里干重活儿的机会也失去了。他不在家,妻子是一切家务乃至农活儿的中坚力量,顾里也要顾外,真难为她了。父母年过半百,都是坚守岗位的体力劳动者,就连年过八旬的爷爷也经常干农活儿。好不容易能在家呆十来天,不把重活儿累活儿尽量干了,实在说不过去。

可是,干扰因素仍然很多。

到北京参加作文教学研讨班,虽是新单位祁北公司教育处给拿的差旅费,但最早联系报名却是老家黄原县教研室给办的。假如没有黄原县教育系统给他报名,也就不会有北京学习、出差这件事。既然回到家乡了,既然在北京的学习收获颇丰,那么要不要利用暑假,将这次学习研讨所得贡献给家乡的教育事业呢?且不说县教育局、教研室的领导给他邮寄报名表的时候,就有让他学有所得之后将成果拿来分享的意思,仅仅从赵逸飞自身的想法,不把这次学习所得贡献给家乡,似乎从根本上对不起家乡人,他的内心会留下深深的歉疚。于是,赵逸飞主动去了一趟县城,找到教育局、教研室,提出能不能安排一下,让他在结束暑假回G省之前,将这次学习研讨所得向本县教育系统的同行们做个汇报?

当然是一拍即合,这是双方都非常愿意做的事情。于是,由县教研室出面安排,召集本县各个中学的语文教研组长和骨干教师,由赵逸飞将在北京参加作文教学研讨班学习所得向大家做了介绍和汇报。接到这个任务以后,赵逸飞免不了将在北京学习的大量笔记做了整理,再加上自己的理解发挥,弄出了一个将近两万字的讲稿。在家里昏暗的15瓦灯泡下面,苦苦准备了好几个夜晚。做这件事免不了吃苦头,但他心里很安慰,这算是对家乡教育行业报恩,毕竟这块黄土地培养了他,而且在他外出应聘时,县教育局领导给了最大的理解和支持。另外,现在加班加点准备个讲稿,开学回到祁北公司照样用得上,岂不是一举两得?

赵逸飞的学习研讨汇报搞得很漂亮。来参会的同志都觉得深受启发,收获很大,都评价说这次赵逸飞同志学回来的东西,肯定会对全县中学作文教学水平的提高产生极大的促进作用。甚至有人借机感叹说:县教育局把赵逸飞放走,简直是黄原县教育界的一大损失,毕竟他是个人才啊!

搞完学习研讨成果汇报,赵逸飞想起外出应聘时他曾经对县教育局冯局长说过,再回到家乡要请局长吃顿饭,报答恩情,于是他主动去找冯局长,要履行诺言。冯局长见到赵逸飞很高兴,嘘寒问暖,问这问那,知道赵逸飞西行应聘的第一步勇敢地迈出去了,说:“哪儿让你请我吃饭呢?咱县上再穷,教育局还能管得起一顿饭,况且你回来给本县的语文老师传经送宝,我一定要请你吃顿饭。”

结果,赵逸飞请客没请成,反倒让冯局长清了他一顿。既然盛情难却,又有回到老领导面前的亲切和感动,赵逸飞竟然喝得有些高。吃罢饭,在县城住了一夜才回家。

暑假气期间,原先在西皋中学的同事孙老师也来找过赵逸飞,问他在祁北公司应聘情况好不好,那里还需不需要更多的人才,问赵逸飞能不能介绍他也去应聘。赵逸飞向孙老师详细介绍了祁北公司所在城市以及企业本身的相关情况,告诉他以民办教师的身份去应聘难度越来越大,要试讲,有试用期,被退回来的可能性也存在。孙老师掂量许久,最后说:“我还是算了吧。我没有逸飞你那么大的勇气,再说,我听在县上当干部的一位亲戚说,改革开放以来,党和政府越来越重视知识分子,政策越来越好,在老家转为公办教师机会肯定比以前多。我还是继续在老家努力争取转正吧,只要一转正,别的事情就不打紧了。”

时间飞快地消逝,赵逸飞总觉得留给他为家人分忧、出力流汗的时间越来越少。临近开学返回G省的前一个星期,和他一起外出应聘的梁霞女士找到家里来,说有件事情她决定不下来,要听听赵逸飞的意见。

梁霞说:“开学我不想再去祁北公司,想留下来照顾杨思成,我看他的病相当严重,实在放心不下。”

赵逸飞一听,知道梁霞感情大于理智,犯痴,但却拿不定主意,来找他是出于对他哥们儿兄弟一般的信任。

“我先问你几个问题。”赵逸飞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根据推断和思考的结果问梁霞,“第一,你现在和杨思成是什么关系?也就是说,你在思想上怎样给你俩当下的关系定位?第二,杨思成目前有媳妇,且不管那个媳妇有多年轻,且不管他们夫妻之间有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人家有媳妇在,你怎么直接去照顾杨思成?第三,杨思成是什么态度?是他主动要求你留在他身边照顾,还是你仅凭一厢情愿、想当然做出这样的决定?第四,即使照顾杨思成是你应该做的,那么你能不能因此就该放弃已经确立的、在祁北公司子弟学校的身份和地位,从而导致你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工资收入,没有了基本的生活和物质保障?这些问题你想明白了没有,随随便便就能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梁霞说:“唉,我就知道找你商量这事是自寻烦恼,我就知道你赵逸飞太过冷静——冷静得有时候像个冷血动物——肯定不会支持我的想法,可是我再没人可以商量。我也明白你问的这一系列问题都有道理,我又何尝没想过?可是,看到杨思成那样,我实在放心不下,从我现在的感觉出发,真想把一切事情都放下,全心全意帮助老杨,让他渡过难关,养好身体。等他一切都好了,再安排我的事情不迟。”

“说到底你不够冷静,我干脆帮你再分析得具体一些,实际一些,你听听有没有道理。第一,你现在的身份是杨思成的前妻,比起人家现任的妻子来,你必须摆正位置,不能越俎代庖,哪怕你感情上依然放不下老杨,但应该遵守的常理和规则你必须遵守。第二,杨思成所得的病不大好,作为朋友,我和你一样为他可惜,为他担忧,也愿意尽最大努力帮助他。可是,杨思成主动离开你,和现在的小媳妇组成家庭,是他自觉自愿的选择。起码到目前为止,他得对他的选择负责。既然选择了做夫妻,也就包括了选择由现任的媳妇照顾他。你非要插进去,且不说人家媳妇干不干,杨思成本人恐怕非常难办。你去看望他,杨思成有让你留下来照顾他的意思?我认为不可能。既然杨思成没有这样的要求,你也就没有这样的义务,所以,你做出留下来的决定难免荒唐。我们都不年轻了,做事情除了感情,更需要理智。第三,你得从长远考虑,你还有没有可能与杨思成破镜重圆?他们的夫妻关系不见得有裂痕,难道你要回过头去做破坏杨思成夫妻关系的第三者吗?除非杨思成对你,也和你对他一样痴情,但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要不然你俩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第四,既然目前的客观情况以及你们之间的关系定位决定了你不可能留下来照顾杨思成,你就没有理由不回祁北公司上班。我们辛辛苦苦去应聘,就是为了能有一份事业和生存所需的物质条件,这些东西对谁来说都很重要,没有人可以不食人间烟火,所以说你轻言放弃是不负责任的瞎扯。”

“那你说,我目前究竟该怎么办?”梁霞发热的头脑在赵逸飞劝说下逐渐冷静下来了,问道。

“其实,只要你真正冷静下来了,以你的聪明智慧,完全能想清楚该怎么做,根本用不着我罗嗦,关键在于你要冷静。不过我看你脑子发热有点严重,一下子冷静下来也不容易,无可奈何,只能帮你,但愿你能听我的。”

“你说说看。”

“我知道,你对老杨有感情。我听人说过,但凡女子将自己全身心交付给一个男人,尤其是第一个男人,恐怕一辈子再也放不下,你对杨思成正是如此。既然这样,你对老杨得了癌症表示关切,对他的身体状况以及今后的生存质量,乃至他生活中的一切难以放下,这都是人之常情。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讲,你放不下也得放,原因在于先前老杨已经把你放下了。虽说他目前的境况更需要同情和照顾,但是你对他过分同情和照顾却不合适,很不合适。你不仅要考虑自己的感受,还得考虑杨思成的感受和杨思成作为男人的自尊,甚至也得考虑他的小媳妇会怎样想。毕竟人家是杨思成身边的人,因此也是主角,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以我的看法,你最近可以多看望杨思成几次,毕竟夫妻一场,毕竟他是你孩子的爸爸。在杨思成和他的小媳妇能接受的前提下,你哪怕以朋友的身份,多给他一些关心和照顾,这样对你取得心理平衡有积极作用。但另一方面,你必须遏制感情泛滥,尤其现在,你并没有和杨思成旧情复燃的客观条件,所以你的表现必须注意分寸,注意得体,这样,对几个当事人都好。到最后,你还得强忍着难以割舍的牵挂,抑制你不该发生或者复萌的情感,毅然决然离开杨思成,回到G省祁北公司继续你的人生历程。当然了,对孩子,你尽可以表达感情,要是杨思成能改变想法,你把儿子从他身边带走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考虑到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和心境,这事情你也得尊重他的想法。唉,我说这些都是废话,你自己看着办吧,就当我没说。”赵逸飞说。

“你虚伪!赵逸飞你也在我面前虚伪。我之所以来找你,明明是因为想得到你帮助,你刚才说了这些所谓的废话,对我来说很有助益,这些话能给我信心和力量,也能帮我找回迷失的方向。你明明做了好事,却又自我否定,难道不是虚伪?我看你对我不够哥们儿,什么人哪你!”梁霞说着话竟然泪光闪闪。

“好啦好啦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确实帮不了你多大的忙。说点废话假如对你有用,简直是我的造化,我相信你不会继续犯糊涂。在回G省之前,我也要抽空再去看看老杨,朋友一场,真希望他早日康复,彻底康复。”

梁霞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直视着赵逸飞。要是不忌讳身处赵家,她也许会扑上去与赵逸飞拥吻,然而,她保持了应有的理智。赵逸飞比她更理智,一以贯之的理智。

梁霞闯到家里来找赵逸飞,两人相谈甚密,而且所谈内容对赵逸飞的妻子周雅凤来说风马牛不相及。这件事很难说周雅凤心中不会产生疙疙瘩瘩,但她表象上依然波澜不惊,像一位老朋友一样,十分友好的对待来客,礼貌周全,照顾有加。

送走了客人梁霞,周雅凤在丈夫面前免不了有小话。

“看来你跟梁霞关系的确不一般啊!是不是在G省这几个月,你俩的亲密关系更上一层楼了?不管咋样,毕竟在外地,我眼不见心不烦,哪怕真有点啥我也权当没有。可你放暑假回来,在家里才能住几天,梁霞就耐不住性子寻你来了?又说又笑,又哭又闹,我看她在你面前啥都不遮掩,啥都毫无保留,你是她的什么人呀?”周雅凤说。

“你说我是梁霞的什么人?我能是她的什么人?梁霞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性格外向、豪爽,朋友哥们之间交往她往往把性别忽略了,我跟她除了是哥们儿,还能是个啥?如果我说在G省这几个月,梁霞和我走得很近,你想想究竟能走得有多近?要说我俩之间能有男女之间的事,别说我不信,你自己信不信?”赵逸飞理直气壮辩解。

“那谁知道哩?信还是不信,我又奈何不得你俩,这事情全靠自觉。”周雅凤说罢掩嘴一笑,其实她心里对丈夫有足够的信心,她不相信赵逸飞会在外面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也不相信有什么女人能在他俩之间插足,包括这个漂亮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梁霞。

“我万一不自觉呢?”赵逸飞半开玩笑。

“那我就不要你了,咱全家人都不要,开除你!”周雅凤半开玩笑半认真。

匆匆一个暑假眼看就要结束。这次去祁北公司正儿八经上班,不到放寒假,大约再没有机会回家探亲,与家人的分隔必将持续小半年,这期间的思念和牵挂想来不好熬过,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这次回来度假我看到了,爹和妈身体好像在走下坡,况且听口气,他们很想把家庭生活的担子彻底交给咱们,这样你的压力会更大。雅凤,对不起,我还得暂时离开,为咱俩和咱的儿女,为全家人创造更好地生活前景,这一点暂时无可改变,家里的事我只能拜托你了。”临行前的一个晚上,赵逸飞很庄重地对妻子说。

“其实你还没看出问题的关键。父母年纪慢慢大了,身体必然一天天走下坡,所以他们想交班完全属于正常,我早有思想准备,只不过你平常不在跟前,感受没有我那么明显罢了。还有一个问题,两个孩子一直在爹妈膝下,他们现在最担忧的,是你在那边站住脚了,把家属户口也解决了,万一要把孙子孙女给带走,这才是老人最受不了的!他们在我面前多次流露心情,我正为这事发愁呢。”周雅凤说。

“这个倒不必,你这叫‘隔夜愁’,提前量偏大。你想想,我个人转为正式教师的手续正在办,家属农转非谁知道啥时候才会有希望?再说,即使要转家属户口,咱也可以考虑连同老人一起转到城市去,一家人仍然不分离。”赵逸飞说。

“你想得太简单了。老人离开家乡、离开故土有那么容易?他们会不习惯。再说,还有爷呢,八十多岁的老人也能跟着咱们进城去?”

“让你这么一说,事情的确有点复杂。好在还没到迫在眉睫的关口,咱从长计议吧,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着急。比起这些让人为难的方方面面,我宁可早点把户口解决掉,早早进城……我受不了两地分居。”

“唉……”

分手,仍然免不了惆怅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