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飞尽全力帮助梁霞解决麻烦,可他自己也突然遇到了意外的麻烦。
有一天,赵逸飞正上课,学校门卫吕师傅推开了教室门说:“小赵呀,有你的长途电话。”赵逸飞赶忙跑到门房去接,电话是同村一位中学同学兼好友打来的,告诉他说:“你爷去世了,你爹说怕你路远赶不回来,还怕影响你的工作,准备到老人入土为安了再通知你。我知道你对爷感情深,才跑老远到公社(乡政府,百姓习惯延用‘公社’的称谓)给你打这个电话。能不能赶回来给老人送葬,你看情况吧。”
这个电话对赵逸飞来说犹如晴天霹雳。虽说暑假回家时赵逸飞感知到了爷爷身体大不如前,行动颤巍巍的,眼神无光彩,但他迷信老人家一生硬朗,并不曾想到风烛残年、八十多岁高龄的爷爷会突然离去。一下子听到噩耗,知道与祖父已是阴阳相隔,再也不可能听到爷爷的说话声,再也不可能看到他的和蔼笑容,一下子觉得五内俱焚,如雷轰顶一般。
赵逸飞当时的想法只有一个,无论如何要赶回去见爷爷最后一面,哪怕见到老人家的遗容也好,一定要披麻戴孝为老人磕头跪拜送行,尽到为人孙最后的孝道。于是,他回到教室将学生安顿了一下,立即去找藤副校长请假。
“藤校长,我有急事,请几天假,回老家去。”赵逸飞开门见山说。
藤副校长对赵逸飞焦虑以及悲伤的表情视而不见,说:“老家能有多大的事儿呀,别忘了你带的是什么样的班,能轻易走开吗?年轻人,任何时候都要以工作为重啊!”
赵逸飞很反感藤副校长居高临下打官腔,口气当中也带了一点点情绪:“家里怎么不能有大事?老人去世了算不算大事?”
“哦?你爹死了还是你妈死了?果真这样的话学校领导可以研究研究。”
你爹你妈才死了呢!赵逸飞差点喊出来。他对藤副校长如此说话,对下属没有起码的尊重感到愤怒,但他来到此人办公室是为了请假,而不是为了吵架,于是他强忍着内心的不快,解释说:“我爷爷去世了,我想回一趟老家,为老人家送终。”
“弄了半天才是你爷爷啊?爷爷毕竟隔了一代,算不上直系亲属。所以我可以直接回答你,假不能批。你要知道,学校人员紧张,大家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兼着党支部干事的活儿,照样带两个班的语文课,正说明学校人手紧张,你要走开很不容易,况且你带的是本年级最重要的班,是大家都用眼睛盯着的班,我要放你走了,学生家长还不得提意见?你们班的学生家长除了领导干部多,学校老师也多。我对你祖父的去世表示同情和悼念,但不能批你的假。”藤副校长说。
“我是爷爷唯一的孙子,我对老人家感情很深。况且我爹没有及时通知,使我失去了见爷爷最后一面的机会,再不回去给老人家送葬,自己内心的坎儿过不去。所以说,这假必须请。”赵逸飞很坚持。
“你看看你看看,连你爹都知道工作重要,大概也考虑到路途遥远不方便,所以才没有及时通知你。既然你爹认为你回不回老家都可以,我看你不必再请假了。就这样吧,赶紧回去上课,你跑到我这儿来都耽误十多分钟了,咱们对教学工作一点都不能马虎啊!去吧去吧去吧。”
“反正,我必须赶回去给爷爷送葬。你要是不批假,我这就算给你打招呼了。我马上去赶火车,算事假,还是算旷工,你看着办吧。”赵逸飞犟脾气上来了,很生硬地应答说。
“哎,赵逸飞,你还有没有组织观念呀?你既然来请假,组织上就有批与不批两种选择;你既然愿意旷工,还来请假干什么?你怎么说也是共产党员,应该懂得组织纪律,应该给非党员老师起模范带头作用,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你要是不服从组织,不遵守纪律,敢随随便便扔下工作回老家,那就不仅仅是旷工的问题了,恐怕要给你纪律处分!”藤副校长提高调门,想以他的权势来压服赵逸飞。
“你爱咋咋的!”赵逸飞扭头就走,狠狠地将门摔了一下。
“赵逸飞,你给我回来!什么态度?”藤副校长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
赵逸飞虽说和藤副校长吵翻了,但他并没有意气用事。从姓藤的办公室出来,他径直去了学校一把手贺校长的办公室。
“贺校长,我来找您是因为又遇到了为难事。我祖父在老家病故了,父亲怕影响我工作,所以在爷爷病重的时候没有及时通知我,家人也没有要求我必须回去奔丧,可我非常想见爷爷最后一面,送老人家入土为安。这并不仅仅因为我是长房长孙和爷爷唯一的孙子,按照乡俗我必须为爷爷披麻戴孝,更主要的是我和爷爷之间的感情,要是不能回老家一趟为他送行,我会遗憾终生。我去给藤副校长请假,他不同意,而且没有一点点商量的余地,实在出于无奈,只好来找您。”赵逸飞说着眼睛里泪光闪闪。
“去,为老人送葬,尽孝道,这是做人的本分。老藤不批假,估计是考虑到学校人手紧张,怕影响工作,你也要理解。这个假我来批,藤副校长那里也由我来说,你赶紧收拾行装去吧。学校的车并不好,客货两用,平常主要拉东西用,我让办公室安排一下,用公家的车送你去火车站。”
贺校长对赵逸飞请假的处置方式和结果,又让当事人感动了一次。赵逸飞走出老贺办公室的时候,脸颊上淌着两行热泪。
后来贺校长去向藤副校长交代这件事,把他的副手批评了几句:“老藤呀,处理任何事情都要多想想,尤其要多为教学一线的老师们考虑,要以人为本。你想想,赵逸飞自从来到我们学校,工作上从来不讲价钱,不计较工作量和个人的报酬高低,况且从他所承担工作的重要性以及工作效果来看,咱们得承认他已经是学校的骨干力量。我们平常讲爱惜人才尊重人才,遇到具体事情,尤其不能忘了尊重人关心人的办学理念,该有的灵活性一定要有。这件事我觉得你处理得欠考虑,不够恰当,何必为了几天事假让赵逸飞伤心?这事情要在老师们中间传扬开来,恐怕大家都会认为学校领导不近人情。”藤副校长辩解说:“我还不是为了学校工作?放赵逸飞走,找不到合适的人替他代课,党支部的具体事务你不也得多操心?”老贺笑着说:“老藤呀,人常说灯下黑,我看你是骑驴找驴。你不就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嘛,你不就是呱呱叫的语文老师嘛,赵逸飞的课没人代只能由你来暂代,党支部的事不用操心,我亲自去做就是了。”
赵逸飞最终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毕竟他的发小、同学给他打电话并非在第一时间,毕竟他从学校急急忙忙赶去车站却没有赶上最合适的车次,弄得中途转换了一次,毕竟从省城到老家的汽车班次也很少,而且走起来摇摇晃晃慢慢腾腾差不多要花费半天时间,毕竟按照习俗与客观条件爷爷的遗体不能长时间存放,而且父母的本意也没有确定非等儿子回来。当赵逸飞走进家门的时候,院子里办完丧事之后的善后工作还在进行中,帆布棚和简易炉灶正在拆除,帮忙的村邻正逐渐散去。
走进院落,赵逸飞看一眼,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他的眼泪喷涌而出,跪倒在家里为爷爷设立的灵位跟前悲呼一声:“爷呀……”,然后泣不成声。
“逸飞呀,我跟你妈本来没想叫你回来,也就没打电话,没拍电报。”赵逸飞的父母双亲听见了儿子大放悲声,都赶忙来到亡父灵前,陪着垂泪,父亲解释说,“你回来迟了,没赶上见你爷最后一面,这也没关系。”
“逸飞,你甭太恓惶。你爷活了八十六岁,最后没有一点点病,安安宁宁睡一觉走了,这是他一辈子积来的福分。这个年纪的人去世,村里人把这叫‘喜丧’,我娃你要想开些,哭几声就行了……”母亲也说。
“就是就是。逸飞,你爷一辈子勤劳,积德行善,他是咱村里临终最少受罪的老人,真正是善终,你不要太伤心难过。”帮忙的邻人也过来劝解赵逸飞。
赵逸飞的妻子周雅凤携一双儿女来到丈夫身边,默默看着,泪流两行。
“雅凤,你领上逸飞,到你爷坟上去烧纸,两个娃也跟着去。”母亲对儿媳说。
爷爷与九年前仙逝的奶奶合葬在一起,新土积起来的坟堆让人看上去很刺目,上面插着引魂幡和许多花圈。赵逸飞看到这些,意识到与祖父阴阳相隔,永无相见的机缘了,不由得再次大放悲声。
焚烧纸钱、跪拜祭奠之后,赵逸飞用铁锨给爷爷奶奶的坟茔添了些黄土,铲除了周围残余的杂草,这才与妻子面对面,相互盯视着。眼见得周雅凤因为给爷爷操办丧事劳累,眼睛里有血丝,人显得很憔悴,赵逸飞不禁心中涌上一股浓烈的亲情,眼圈儿一下子红了,说:“雅凤,我不在家,辛苦你了。”周雅凤咬着下嘴唇,没能忍住眼泪,说:“辛苦是应该的。你要是早回来一天,就能赶上见爷一面,也怪我没主意,没有及时给你拍电报——咱屋里的事都是爹妈做主。”
“走,咱回。”赵逸飞两条胳膊抱上两个娃,对妻子说。周雅凤跟在他身后,心中不由感慨与丈夫团聚不易,又有一股热浪涌上心头。
夜里,赵逸飞忍不住,想和妻子温存,周雅凤说:“不行,爷刚刚入土,头七还没过哩。”赵逸飞只好忍了,心想,弄不好,等不到爷爷过头七,我就该返回学校了。
两个人都睡不着,妻子对丈夫细说起爷爷种种的好。比方说,以他老人家八十多岁的高龄,直到临终前一天,还帮着儿子儿媳和孙媳干农活儿,一直劳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比方说,老人知道孙媳孝顺,但凡遇见街上有集会,买来一点好吃的,除了给重孙重孙女吃,总要给周雅凤品尝;再比方说,前些日子,老人大概感知到了自己时日不多,将不知什么积攒下来的一点钱都拿出来,分成三等份,说一份给儿子儿媳,一份给孙子孙媳,还有一份给重孙重孙女,说是“临走要给后辈留下点念想”……
妻子的一番叙说,又惹得赵逸飞伤感不已,说:“我没能赶上见爷最后一面,终生抱憾!”
“逸飞呀,借你回来了,赶紧领上你媳妇、娃,到你丈人丈母那里去看看。你平常不在家,雅凤只顾在咱家里忙活,对那头的老人孝敬得太少了。”第二天一大早,妈对赵逸飞说。
“还真是的。”爹也附和说,“你这次请假回来,反正没赶上给你爷送埋(送葬),头七就不必等了,早点回去上班,工作不敢马虎。”
赵逸飞看一眼站在身边的妻子,不知说什么好。
从老家返回到祁北市,赵逸飞又遇到一场令人唏嘘不已的丧葬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