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远

40、不敢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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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祁北市,在学校给安排的临时住所——教学楼辅助部分的一间房子——将妻子儿女安顿下来。马上面临开学,置办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开始拖家带口的城市生活也是摆在赵逸飞面前的一项任务。

这天,赵逸飞曾经的女弟子,如今的女同事马红柳突然来访,给赵逸飞的妻子、儿女买了一大堆礼品,告诉赵逸飞:“这学期我要调走了,去青海,我有个叔叔在西宁,给我找好了接收单位。我正在办手续,手续办完就会离开。”

“为什么要调走?你在这儿不是好好的嘛。”赵逸飞觉得马红柳要调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同时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惶惑,想向女弟子问个究竟。

“不为什么,我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马红柳的语气尽可能平淡,赵逸飞却感受到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听出她的声音发颤,眼神当中的含义也相当复杂。

“知道您把家搬来了,我过来看看师母,看看孩子。等办好了调动手续,我请赵老师您吃顿饭,算是告别宴吧。您先安排新家,我就不打扰了。”马红柳告辞。

马红柳这一来,弄得赵逸飞心中难以平静。

毕竟,对赵逸飞来说,马红柳既不是普通的女同事,也不是简单的昔日女弟子。虽说高中时代的女孩子稍显懵懂,够得上够不上情窦初开另当别论,但那时候的马红柳对他这个年轻男老师动情了,而且很痴迷,这是不争的事实。虽说一年前马红柳出现在祁北公司第一中学,对他们两人来说只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并且自从她来了之后,两个人各自忙工作,并没有出现念旧情,乃至过从甚密的情况,但赵逸飞从他和马红柳为数不多的交往中,仍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因为当年的师生情以及马红柳对他的单相思,女孩在他面前无论如何表现得超乎寻常,躲躲闪闪的眼神,羞怯的表情和欲说还休的掩饰,都表明了他在马红柳心目中仍然占有无可取代的位置。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赵逸飞某种程度上对马红柳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毕竟他在这里刚刚站住脚,还没有完全打开局面,不允许有任何大的干扰因素对他的前程和发展计划构成威胁,或者说,宁可心照不宣地辜负了女弟子,也不能因为马红柳的出现给他造成绯闻或者不良影响。

马红柳不仅人长得漂亮,作为新教师,业务能力也为人称道。记得半年实习期满,马红柳上了一节公开课——实习教师的业务汇报课——赵逸飞也去听了。马红柳公开课的评议会,演变成了对她一边倒的肯定和赞美。大家都说作为刚刚参加工作的实习老师,作为尚无丰富经验的新教师,马红柳驾驭课堂俨然是一位将军级的人物,那份淡定从容和睿智能让许多老教师自愧不如。至于她作为中学教师的种种基本功,比如知识积累、口头表达、以及板书、仪态等等,都无可挑剔。就连以往待人刻薄的藤副校长也断言:“我认为,马红柳同志是我校新教师当中毫无疑义的新秀,我相信,马红柳同志很快能成为骨干老师。”

谁都认为,马红柳入职的过程很顺利,顺利得让人羡慕,让人嫉妒。赵逸飞对女弟子的良好表现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人的天资是老天爷给的,无论长得漂亮也罢,智慧聪颖也罢,都应该感谢爹娘,但仅有良好的天赋是不够的,要胜任工作。成为合格的乃至优秀的中学教师,自身努力必不可少。从这个意义上讲,赵逸飞认为马红柳除了天资聪颖,自身也很努力,而且很懂得经营自己,内外兼修,扬长避短,该展示的绝不隐晦,该收敛的绝不张扬,总而言之概而括之这是一位天资聪颖且肯奋斗知进退的年轻人,她有一个较好的乃至辉煌的前途属天经地义,作为马红柳曾经的老师他为她感到骄傲和自豪!

虽说马红柳表现出了作为新教师令人羡慕的高素质和难以估量的巨大潜质,并且得到周围人一致赞誉,但她在祁北公司一中似乎并不如意。经过一段时间的相互交往之后,同事当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人认为她很孤傲。

“小马,给你介绍个小伙子,条件相当不错——你这年龄该找男朋友了。”有不止一位相对年长的女教师对马红柳说类似的话。马红柳总是淡淡一笑:“这事儿不着急,合适的男朋友可遇不可求。”这样的状况持续久了,周围人难免会有许多猜想。这个马红柳,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呀?是想找个有钱的,还是要找个爹妈当官的?哪怕你自身条件不错,太挑剔,眼头太高,最终也会耽误自己!

除了热心人为马红柳介绍对象,一中和其他兄弟学校的单身男教师,以及和学校老师有接触的外单位尚无女友的男青年,也不乏主动冲上来和马红柳做朋友谈对象的,毕竟她人长得挺好,刚参加工作又显现出很强的业务实力。但是,马红柳对追求她的男青年一律采用很礼貌的方式表达出冷淡乃至忽视,接触不久,就能让对方知难而退。那些主动追求过马红柳的男青年都说:马红柳是女神,咱是庸人,高攀不上。这样的事情流传开来,马红柳被视为孤傲之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赵逸飞也曾问过马红柳:“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小伙儿做男朋友啊?那么多优秀的男青年追求你,难道一个都看不上?”马红柳两腮飞红,十分嗔怪地瞪了赵逸飞一眼:“我找不找对象,找什么样的对象,非得要你操心吗?”赵逸飞被女弟子这一眼瞪得心中忐忑,想了许久也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常理,你马红柳难道要成为例外,要做一辈子单身不成?

忐忑和疑问一直盘踞在赵逸飞心中,但却始终无解。

过了没几天,马红柳果然邀赵逸飞餐叙,并且申明:“你不要带家属,我有话要对你单独说。”与当着外人和家人的面对他十分尊敬、总是称“您”相比,单独面对昔日的中学老师,马红柳不用“您”这个敬称。

两个人坐在马红柳事先订好的小包厢里,要了简单而又精致的几个菜,一瓶红酒,开始了一场告别宴。

“为啥突然间要走?你在这儿不也挺好的嘛。”赵逸飞问。

“你觉得我在这儿挺好?不好,一点儿都不好!”马红柳说。她的情绪看上去有点激动。

“我没看出来你有什么不好。说说看,怎么不好?”

“我说不好就不好。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赵逸飞有点惊讶,“我搞不懂。难道我做错什么了?”

“你犯不着推卸责任,我又没责怪你。”

“你都要走了,而且因为我。尽管你说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但我的压力好大呀。解释解释,到底为什么。”

“你想听解释?我没有这个兴致,自己去想。”

“自己想?马红柳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很迟钝,想不出来。”

“哼,你是老师。老师在学生面前装洋蒜,你觉得有意思吗?”

“没装,真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算了,懒得跟你解释。今天只喝酒,我要走了,只想跟你在一起痛痛快快醉一场。”

“干嘛要醉?喝酒应该适量。”

“看你那假道学样儿!适量适量,我偏不适量,非要醉给你看看,然后赖上你,朝你要一个说法,起码也要醉得有水平,吓你个半死。”

“那就来吧。我也豁出去了。”

于是,二人开怀畅饮。

赵逸飞并非完全不明白女弟子所表达的意思,只不过他不愿意接招。有些事情,说破了反而无趣,留下一份美好在心里就是了。

一瓶红酒没有打住,马红柳竟然要求将酒换成白的,说葡萄酒喝到嘴里没味道。赵逸飞说:“换就换吧,看来你真的想大醉一场。”于是,两个人又开了一瓶52度的烈性白酒。

“现在,你,能不能告、告诉我,你好端端的,干嘛要、要离开这里?还说,还说跟我,有关系,难、难道是我赵、赵逸飞不让你在这儿继、继续呆下去吗?岂、岂有此理,莫名……其妙!”白酒快喝完的时候,赵逸飞舌头硬了。

“你非要刨根问底吗?那、那好吧,我就告、告诉你。”马红柳在大西北少数民族地区长大,要论酒量也算得女中豪杰,但这阵儿也有了醉意,说话同样打结巴,“我不想在这儿干、干了,并不是因为工作上有、有什么困难。你知道,我好像天、天生是个教书的料,我当老师一定是个优秀分子,周、周围的人对我也、也不错。”

“既、既然知道自己是、是个教书的料,学校对你也器重,你还、还要走,你傻呀你,马红柳?”

“我傻?哼,我一点儿也不傻。我、我还告诉你,我想离开这个地方,也不是因、因为找不着对象。我一点儿也不夸张,追、追求我的小伙子没有一个连,一个排总还有吧?排着队呢!可,可我就是不愿意,不想找。这是为什么呢?”

“为、为什么呢?你总、总不能说是因为我,因为我你才不、不找对象的吧?”赵逸飞也喝大了,故而接马红柳的话茬更加随意。

“恭喜你,答对啦!”马红柳说,“就、就是因为我的心里一、一直放、放不下你,我才、才没有办法接受那些男、男的。跟你一、一比较,那、那些男的都、都不怎么样!换一种说法,无、无论我和哪个男的交往,你都是横、横在中间的一个障碍,巨、巨大的障碍,都是我心中难以抹去的记忆,不,阴影。你这个阴影太、太大了,害得我看见别的男人都烦。烦,你懂不懂,你让我看见别的男人都、都觉得烦,真他妈的烦!”

听了马红柳这样的表白,赵逸飞的酒意仿佛一下子消退了不少。他说:“怎么能这样呢?马红柳你、你是跟我开、开玩笑哩吧?这都多少年了,况且,咱俩不就是正常的师生关系吗,我至于、至于有这么大的魅力?”

“开玩笑?你觉得我这是开、开玩笑?哼!”马红柳忽然就泪流满面,“我、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一个狗屁不通、啥也不懂的小黄毛丫头,一个寄、寄养在外爷外婆家的小可怜虫,你根本没有把我看成一个女、女人!可我知道,我是一个女人,从高中时代开始我就是一个女人。这个女、女人不属于任何别的男人,她只属于你。你知道吗,我这、这些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想重新找到你,然后,以我长大成人的新面貌来、来正儿八经做你的女人!怎样做?按、按照我的想法,这辈子就是要嫁给你!虽然我知道你有家,虽然我知道,这辈子甚至永远、永远找不到你,可这并、并不影响我心中一直装着你的事实。分配工作到祁北公司第一中学,本来我并没有、没有指望这个分配去向能和你有任何联系,可谁知道,就在我刚刚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天,竟然、竟然遇见了你……”

“喝口水,喝口水,慢慢说。喝口水不影响你给我讲、讲故事。”赵逸飞将茶水递给马红柳。

“你认为我是在讲故事?好吧,我就讲、讲给你听。”马红柳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你知道在这里与你意外邂逅之后,我是怎样想、想的?我认为,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老天爷不负我心,知道我想你好些年,知道我苦苦期盼着与、与你的重逢,所以,就把你送到了我面前,分明是、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当我看到你的真身,确认站在面前的、的确是那个让我梦萦魂牵的男人时,我差点要晕过去!我想,难道还会有什么力量、什么障碍能够阻挡我和你的接近吗?但是,我错了。冲动的时候,晚上睡、睡觉的时候,我始终觉得你就是我的,可是,只要我清醒的时候,只要我置身于正常的社会人群当中,只要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名中学教、教师,而当老师必然要遵从种种条条框框的时候,尤其是当我有机会和你的爱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离我很近,但也很远,你属于她,属于你的亲人,你和我差不多只是路人甲和路人乙的关系!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巨、巨大的痛苦吗?你知道你在我心中制造的这个矛盾能把人活活折磨死吗?所以,我恨你!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恨你,赵老师,赵逸飞!”

赵逸飞彻底清醒了,他只能遏止住内心的感慨,态度十分认真地聆听昔日女弟子的表白。

“既然你赵逸飞并不属于我,那么,我就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应该像正常人一样找、找对象成家,可是,有你横亘在我的心里,让我开始新的生活简直成了一种奢望。奢望,你懂不懂?我没法找对象,没法正常生活,所以说,你罪孽大啦,你害得我好苦啊!”

“唉,我也不知道我有这么大的罪孽,更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大的魅力啊!”赵逸飞自嘲地笑笑。他的酒彻底醒了,马红柳说话也越来越流畅。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为了让你赎罪,也为了让你展示魅力,借着今天你我喝得有些大,有些高,我想让你做一件事。”马红柳说。

“你想让我做一件事?甭说一件,十件也成啊,只要对你有好处。”赵逸飞答应得十分痛快,“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再陪我喝一瓶酒,然后,然后今天不要回你家了,到我的宿舍去。”

“到你的宿舍去干啥?难道你、不怕你的老师酒后乱性,做出什么不、不道德的的事情来?”

“要的就是这效果。赵逸飞——请原谅我借着酒劲儿直呼你的大名——在我心里,我早就是你的女人了,可实际上我不是。我之所以这样,就是不想再担这样的虚名,我要名副其实做一回你的女人,这是我离开祁北公司第一中学之前必须要做的一件事,这件事需要你配合。”

“啊呀,我的马红柳同学,你这玩笑开、开大了!你要我做别的事情,十件八件尽管开口,我赴汤蹈火决不推辞,唯有这件事我没法配合。我不仅是已婚男人,我还有两个孩子,咱俩的年龄差距也偏大,更重要的是你尚且没有对象,没有结婚,我要是答应你做这件事,那我成什么人了?流氓,还是可耻的花心男人?这件事我无论如何帮不上你的忙,你就饶了我吧,红柳。我可以送你到宿舍,但我必须回家去。”

“懦夫?太监?起码你不是一个好男人!”马红柳咬牙切齿表达着对男人的鄙夷,然后热泪长流。

最终,赵逸飞送马红柳回到宿舍,两个人紧紧相拥,马红柳求吻,赵逸飞只敢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