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远

39、难舍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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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教育处统一订票的老师们一辆大轿车坐不下,两辆坐不满。上车时,赵逸飞根据车票上限定的车次和座号,不经意上了由本单位同事和一般旅客混装的那辆车。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如果同车的乘员都是本单位同事,不至于有人会故意拿走他人的行李,即使拿错了也容易找回来。有时候,不经意间所犯的错误不见得不是大错误。

赵逸飞所乘的客运大巴上没有短途乘客,但是,当车子进了G省省会金城,陆续有人下车,尤其到了一个叫做七里河的地方,同时下去了好几个人。陆续下车的人也有行李装在车顶上的,班车上一位相当于售票员的小伙子每每要爬到车顶上解开网着行包的网绳,给中途下车的人取出行李。这些行李没有记名,也没有收取和发放的手续,客人指着哪个行李说是他的,司乘人员只能盲目认可,没有办法也没有义务辨别真假和正确与否。刚开始下人的时候,赵逸飞还想通过后车窗以及观察离去乘客所拿行包颜色形状的方式确认自己的编织袋没有被错拿,后来不断有人下去,他却逐渐麻痹大意了,心想乘客都是赶着回家过年的劳动人民,估计不会有贼,不会有人故意拿走别人的行李。在七里河,乘客中有人爬上车顶,往下扔了不少行包,但毕竟车上还有一大半人,大半是赵逸飞同单位赶火车的同事,大家都没有操心放置在车顶上的行李,他也不好意思下车去监管一个不起眼的编织袋。

可是,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站点,汽车算到达终点了,大家都下车,等到车顶上的行李全部卸下来,赵逸飞才发现他的编织袋竟然没有了!

过年回家给父母妻儿买的衣服和礼物,给自己新买的黑呢子大衣,更重要的还有好几百块钱——他半年来工资收入之一半,搬家费用之全部——也随着呢子大衣和编织袋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逸飞的脑子嗡的一下,瞬间出现了空白。他懵了,一下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的编织袋呢?红白相间的格子布,这么大。”赵逸飞终于找回了意识,用手比划着,问客车上负责装卸行李的人。

“我不知道呀。行李不都在这儿呢嘛,除了你们随身携带的小物件。”负责装卸行李的售票员模样的青年男子两手一摊,说。

“上车的时候,我的袋子交给了你,这会儿下车取行李,你并没有把编织袋还给我。连你都说不知道,我还能向谁去要?”赵逸飞说。

“对呀对呀对呀,连你都不知道向谁去要,我能到哪里给你找行李?上车的时候人那么多,行李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的行李到底交给我了没有?即使你真交给我了,我也肯定装到车顶上了,一路上网子好好的,行包不可能掉下去,如果你交给我了,别的乘客也没有拿错的话,你的行李应该在呀。”

“问题是我的行李并不在。我的编织袋究竟到哪里去了,你得给我个说法。”

“你说行李不见了,谁知道呢?反正我也没有拿,你的行李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我问你呢,你问谁哩?”

“是呀是呀,我问谁哩?我也无处可问。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行李是怎么回事儿。”

“你不知道谁知道?我亲手交给你了,你大瞪两眼说不知道?不行,你们要对我的行李负责任,我包里不光有值钱的东西,还有现金,对我来说很贵重,你们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或者帮助我找到它。”赵逸飞很着急,眼睛都红了。

尽管赵逸飞情绪激动,尽管同乘一辆车的同事也有几个人围拢过来,打问情况,帮赵逸飞说话,但客车上的司乘人员一再表示爱莫能助,说乘客行李被错拿的事情很少发生,行李不记名不给手续是常规做法,真的丢了他们也没办法,如果东西贵重只好请当事人报案,找警察解决。眼见得与客运大巴的司乘人员交涉于事无补,人家的行李运送方式有漏洞需改进,但改进与否与赵逸飞行李能否找回来没有任何必然联系,所以围过来的同事除了安慰赵逸飞,也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到派出所报警,最好到丢包的七里河去报警,去找。于是,有两个第一中学的年轻老师陪着赵逸飞乘公交车去了七里河,向当地派出所报了案,民警明确表示,这样的案子不好侦破,如果能有结果,他们会联系赵逸飞本人或者他所在的单位。除了报案,丢失的行李的确无处可找,几个人一合计,认为再在七里河延宕没有任何作用,晚上的火车又不能耽误,还是得尽快赶到火车站去。赵逸飞想了想也是,看来丢失行李只能自认倒霉,将现金和较为贵重的东西装在编织袋当中也许是一个错误,但除了汲取教训,眼下有什么办法呢?

总归这件事将人弄得心情很糟糕,或者说简直有几分失魂落魄。

这个金城,这个省会城市,赵逸飞四岁的时候曾经来过,所经历的事情深刻地留在了他儿时的记忆里。在所谓“三年困难时期”,赵逸飞作为因国家修建三门峡黄河水利工程而迁徙的小移民,由母亲带领着躲避饥荒,乘车由迁徙地宁夏返回老家投亲靠友。在金城火车站换乘时,母亲用身上所带十分珍贵的钱和粮票给喊饿的儿子买了两个糖包子,结果一转身就被一位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男人抢走了。那个饥饿而又肮脏的男人赶紧将鼻涕唾沫抹在正冒热气的糖包子上面,以防止被抢的人再要回去,并且赶紧狼吞虎咽。赵逸飞的母亲十分无奈,只好再给儿子重新买吃的。虽说这件事在饥饿的岁月里不算奇怪,但赵逸飞幼小的心灵却受到一次创伤,让他打小对这个城市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印象。

有了今天在金城被人偷包的新经历(赵逸飞认为他的行李丢失绝不是错拿,而是故意的盗窃),这座城市在赵逸飞心目中,简直是个强盗出没的蛮荒之地!他想,以后尽可能不再来这里,即使乘车路过,也绝不到站台上购物。他亲身经历过,这里火车站的月台,也是小偷猖獗的地方。

这个狗日的城市!

火车票是从始发站购买的,上车以后有座。赵逸飞由于心情难以平复,故而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不吃不喝坐着发呆,甚至一晚上没有合眼,一点儿也不觉得困。

第二天早上,在老家的省城下了火车,赵逸飞带着熊猫眼,拖着疲惫的身躯,手里总算还拿着一件行李。这个草绿色帆布包里有学校放寒假时提前发放的年货,干鲜食品,也装得鼓鼓囊囊。按理说,赵逸飞这样回家也不算辱没,再加上带着妻子儿女被转为城镇户口的好消息,想必也能给家人带来极大的快乐,但毕竟丢失了在当时看来是一笔巨大的财产,弄得心中有很强烈的痛苦感。踏上回家的长途汽车,赵逸飞依然哭丧着脸。和他同路回家、同样要搬迁家属的雷明老师安慰说:“逸飞,东西失遗就失遗了,好在你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没丢,比方搬迁家属户口的手续还在,最重要的事情不受影响,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坏事当中的好事呀。甭丧气,更用不着丢了点东西把自己弄得跟丢了魂儿似的,打起精神来,高高兴兴回家。你高兴,你爹你妈你媳妇才能高兴,好情绪坏情绪都能传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咋办。”

赵逸飞一想,雷明老师说得对,难道非要把丢东西造成的坏心情带到家里去吗?难道要将本该一人承受的小灾难与家人一起分享吗?心里难受了一晚上,应该差不多了,回到家一定要高高兴兴,情绪饱满,丢东西的事情干脆忘记它,就此打住,烂在心里,不让家人知道更好,实在憋不住,找个机会告诉妻子就行了,不能让父母再操这些闲心!

通往乡村的长途汽车显得很破旧,一路上忽忽悠悠走得并不快,赵逸飞到家差不多是村里人吃晌午饭的时间了。在慢悠悠的长途汽车上睡了一小觉,赵逸飞精神状态还算可以。父母妻儿见到久别的亲人,都显得兴高采烈,赵逸飞满脸堆笑,在父母嘘寒问暖的过程中完成了简单的除尘清洗,端上家里的饭碗,品尝到了最熟悉不过的家常饭味道,赵逸飞忽然觉得有一股热浪涌上心头,还是家好,还是父母妻儿最亲最近啊!

本想将路上丢失钱财的事情隐瞒家人,可是,他一个学期能挣多少工资,放假回来该带多少钱,父母和妻子都心里有底,呢子大衣可以不说,但买大衣的花销加上丢失的现金,是一个黑窟窿,真要隐瞒过去并不容易。除非让家人怀疑自己的品德,猜想你是不是把钱花到不该花的地方去了,这样的话,给家人造成的心灵伤害,还不如让他们知道行包丢失了更好。

犹疑再三,赵逸飞最终把路上行李被人拿走,丢失了部分钱财的事告诉了父母和妻子。爹说:“遗了就遗了,谁也不爱遗失钱财,遇上这种事没办法。重要的是人心里不要受症,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失遗了再买、再挣,这不算个事。”妈说:“村里人都说破财免灾哩。你回来拿的钱够搬家用,这就行了。咱过平常日子的钱够用,再没有啥可发愁的。”媳妇说:“东西失遗了不要紧,只要你人没失遗……”

父母和妻子各自安慰的话,让赵逸飞心中熨帖了许多,丢失钱财真的不算啥,家人浓浓的亲情比什么都重要,也更值钱。

这次搬家,赵逸飞清楚地意识到,虽说路上丢失钱财给他带来损失,增加了困难,但最大的问题并不在这里,而在于父母双亲与儿子儿媳,尤其孙子孙女的割舍,必定会给他们带来情感上巨大的失落和不适应,哪怕这种割舍并不见得是长期的。要知道,自打两个孩子出生,一直由父母双亲照看着、呵护着长大,而赵逸飞作为父亲,除了寒暑假和星期天,他一直不在儿女身边,相对而言,在孩子身上所尽到的责任十分有限。老人在孩子身上付出得最多,故而两个孩子和爷爷奶奶感情最深,况且“隔代亲”是人之常情,是普遍规律,猛乍一下让一对孙子孙女和老人分开,对父母来说,会是多大的感情伤害呀!一年半之前,赵逸飞一个人外出闯**,眼下不得不再次面对骨肉分离,肯定会在二老心中掀起更大的感情波澜,让他们坦然接受这种现实,是摆在赵逸飞面前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

“爹,妈,过完寒假,开学之前,我得带着媳妇和两个娃到那边去。赵阳、赵旭是您二老一手带大的,我知道你们舍不得让孩子走,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两个娃到了那边,先在幼儿园过渡过渡,差不多就该上小学了。好在等我安顿好了,您二老也能过去住,咱们一家人分成两摊子是暂时的。我说这些,是想叫您二老有个思想准备,甭到时候娃娃走的时候伤心,恓惶。”

“伤心,恓惶,流眼泪也是正常的,不过,我跟你妈思想准备早都有。自从你外出应聘,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你出去闯,不就是为了多挣钱,为了把家属户口迁到城市去嘛。”爹说。

“知道是知道,有思想准备也不假,可我无论如何舍不得。逸飞呀,能不能你跟雅凤先去,把两个娃留到家里?”妈说。说着说着就流眼泪了。

“你看你,那咋可能哩?娃眼看着快上小学了,到那边还要适应适应环境。河西走廊不是雨水少嘛,干燥,我记得逸飞刚去的时候,说干得嘴唇起皮,鼻子里有血痂,两个碎娃去了还不知道能成不能成哩,但是迟早都得去,迟去不如早去。”爹不同意妈的意见,“我说叫你有思想准备,就是说要早早想到这一天,到时候不要拖娃的后腿,事到临头了,你又说这种话。”

“道理谁都懂,我就是舍不得嘛。”母亲眼泪流得更加汹涌。

“爹,妈,咱不着急。这不还没过年嘛,离开学还有二十几天哩,咱先高高兴兴、开开心心过年。到该走的时候,我跟雅凤带着两个娃就走。妈您不要伤心,毕竟迁转城市户口,叫娃到教育条件更好的地方上学,是好事。”赵逸飞说。

“你说得轻松,可我心里转不过这个弯子。”妈说。

尽管做了许多思想工作,尽管母亲大人一再表示道理上很明白,对孙子孙女跟着父母迁入城市早想通了,但过完寒假带着媳妇和儿女离开的时候,赵逸飞能从母亲凄楚的表情中,看出孙子孙女的离去,对老人来说如同尖刀剜心,父亲的眼泪同样忍不住。赵逸飞突然间觉得将妻儿带走,对父母来说,简直是一种残忍,也是一种不孝,只可惜这件事没有回转的可能性,弄得他的心里十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