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马红柳,赵逸飞心中惆怅了好多天,总有一种心被掏空了的感觉,但这位昔日女弟子走得毅然决然,根本没有给赵逸飞挽留她的任何机会,况且无论挽留还是拖延,赵逸飞似乎也没这个资格,只能心中留下一份缺憾,而已。
马红柳离去,勾起了赵逸飞另一桩心事。当初他决定西行应聘的时候,思想深处有一个念头,他有一位高中时代的初恋情人,名叫柳雅平。当年阴差阳错,他和她没能走到一起,柳雅平嫁给一位军人,去了G省某地,他的西行相当于追随着她的脚步。赵逸飞甚至幻想到了G省,总会有和柳雅平邂逅相遇的那一天。可谁知道,虽然多次在梦境里与柳雅平相逢,虽然多方打听,他却始终没有寻觅到高中时代恋人的踪迹,甚至连一点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后来马红柳出现了,他心中暗自感叹冥冥中神奇的力量无处不在。既然老天爷能将马红柳送到他面前,那么,柳雅平的出现难道不是迟早的事?
问题在于,马红柳走了,柳雅平依然没有出现。赵逸飞心中依然埋藏着秘密。
毕竟家属来到祁北市了,一家人开始新的城市生活,这才是摆在赵逸飞面前最重要的任务。
近两年祁北公司教育处招聘了大量新老师,相比较而言,安置那些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们要简单得多,两人一间单身公寓,就算给他们创造了最起码的生活条件,剩下诸如找对象成家等等后续的事情听其自然、任其发展就成了,而赵逸飞他们这批人拖家带口,给解决了家属农转非的问题,接下来住房等一系列问题也得慢慢来,所以居住条件暂时只能由所在学校临时性解决。一中能在教学楼里面给安排了一间大约16平方的房间,对赵逸飞及其家属也算挺照顾。
一家四口,无论如何需要两张床。要让房子的所有空间得到合理利用,赵逸飞打算支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两个孩子还小,只能让他们暂时挤在一张单人**。房子是临时的,床也没有必要买新的。学校库房有简易的单人床,贺校长做主,说可以借给这些新近将家属接到城里的招聘老师用。赵逸飞借了两副单人床,其中一副给孩子用,大人的“双人床”也只能在单人床基础上加宽——即在单人床边加上一块木板,两头用凳子支起来。两张床都靠墙,孩子的床头顶着大人的床尾,组成一个拐角,这样房间里才能腾出做饭和放置其他物品的空间。一张旧的三屉办公桌和一把课椅,也是向学校借的。这些东西齐备之后,赵逸飞一家有了最起码的居住条件。
做饭暂时只能用煤油炉。据学校总务方面说,教育处正想办法为他们这些刚刚将家属带来的招聘老师逐步解决液化气瓶和液化气灶,尚需假以时日。单位的同事很热心,比方和赵逸飞同一个教研组的几位女老师,有的给他拿来小案板,有的赠送切菜墩儿,有的将家里多余的菜刀、擀面杖和盆盆罐罐等慷慨赠予,让赵逸飞觉得很温暖。除了同事的支援,自己再添置一点锅碗瓢盆勺子筷子啥的,做饭的条件也就具备了。
毕竟赵逸飞取得正式教师身份时间不长,工资偏低,带着家属来到城里两手空空,留在老家的父母双亲也需要用钱来表达孝敬,故而经济上难免捉襟见肘。教研组有一位教初中的皮老师给他出主意说:“你做饭用煤油全靠买?这个不合算。咱们祁北公司有的单位生产过程中本身使用煤油,而且做饭用的煤油拿柴油也可以代替,单位用柴油的地方更多。据我知道,有好多老师做饭,煤油柴油都是向学生家长要的,根本不用买。你带的那个班,学生家长有许多是祁北公司二级单位的头头,只要找着一个合适的,开个口,让人家支援支援,你还愁做饭没油烧?你家属刚转来,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能省钱为啥不省?”
听了皮老师一番话,赵逸飞有点心动,毕竟他经济上拮据,能省点钱总是好事。于是赵逸飞打开他所带班级学生的花名册,研究每个家长是干什么的,一看,果然有若干厂长副厂长、经理副经理、书记副书记,然后打问一下,这些学生家长所在单位生产流程使用煤油、柴油的也有好几家。接下来就该考虑究竟向哪一位家长开口求援比较合适,回想回想与家长接触过的点点滴滴经过,权衡权衡,看哪位家长更重视孩子的教育,对老师更尊重一些,同时还要看人家所在的岗位离煤油、柴油远与近,最好是直接管的领导,不用再拐着弯求别人,这样相对好办一些。
经过一番掂量,赵逸飞在他的学生家长当中确定了两位可以求援的对象,一位副厂长,一位副经理。那个副厂长和赵逸飞是老乡,曾经主动表示,说赵老师生活有困难可以找他,那个副经理管汽车,其中有许多烧柴油的大车,而且副经理的老婆特别重视孩子的教育,总是主动和赵逸飞联系,问她家儿子的学习和表现,对老师十分尊重和亲近。
这件事准备了许久,具体操作过程也设想了多种方案,但到后来,赵逸飞决定放弃。原因也很简单,尽管事先做了充分准备,但当他面对学生的时候,所有的理由都显得那么苍白。作为一个老师,怎么好意思向学生,或者背过学生向他们的家长求援?况且,求援的事项无非是让家长利用手中的权力,将本属于工厂的财物拿来私用,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情啊!是的,赵逸飞很穷,缺钱,但节约了几个买煤油的钱,却大大损害了作为老师的形象以及自尊心,想明白了,这样做是世间最不合算的,因小失大。失去的东西虽然无形,但却弥足珍贵,得到的无非是几斤煤油或者柴油,根本值不了几个钱!
没有向学生家长索要做饭用的煤油、柴油和其它安排家居生活所需要的物品,赵逸飞事后觉得,他简直太英明了,保持了当老师的行为操守,相当于避免了人生路上的一次大错误。
无论有多艰难,一家人的城市生活总算开始了,并且逐渐步入正轨。
有一天,一个新的好消息自天而降。学校管后勤总务的鲁副校长亲自来找赵逸飞,对他说:“你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房子里,还要做饭,条件实在太艰苦了,现在有个机会,我想给你改善改善。”
原来,就在赵逸飞暂居的那排房间顶头,有两间屋子是早已废弃不用的男女厕所,被携家带口居住在校园里的老师临时用作厨房,而且是两户人家合用一间。新近有一位在本地名气挺大的全国模范教师升任学校领导,教育处给解决了住房,故而将半间废弃的厕所腾出来了。鲁副校长主动找到赵逸飞,要将新提任领导腾出来的的临时厨房让他接着用,这的确有点破格照顾的意思,毕竟拖家带口住在校园里,需要厨房的老师绝不止赵逸飞一人。
“这一排房子住的老师不少,您为什么先给我解决做饭的地方?其他人会不会有意见?”赵逸飞自我感觉有几分受宠若惊,故而发问。
“和他们比,你的情况有所不同。一是他们都只有一个孩子,有的还没孩子,只有你是四口人,住一间屋更拥挤;二是你担任学校党支部干事好长时间了,以前的支部干事都由办公室主任或者工会主席兼任,算学校中层领导,你不也是半个中层领导了嘛,这个条件他们都不具备。所以说,经过比较,我认为先给你解决厨房是正确的,别人如果有意见,我能给他们作出合理的解释。”鲁副校长说。
鲁副校长的话让赵逸飞感慨良多。一年半之前,这个姓鲁的女人对新来的招聘老师赵逸飞也曾百般刁难,眼下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他变得客气,而且给予实实在在的照顾,难道一个党支部干事的兼职,就能让人对自己高看一眼?抑或这一年半来,自己在祁北公司一中教书育人小有成绩,从而获得了好评,这些都是加分项,也算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善了生存环境?
管它呢,反正有个做饭的地方总比没有强。一间屋支两张床,住四口人,还有许多必须添置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正愁买来了没法安置呢,况且在住人的屋子里用煤油炉做饭,整天烟熏火燎,弄得人鼻孔里一股煤油味道,能改善一下是大好事啊,应该感谢鲁副校长才是,想那么多干什么!
这半间屋子虽说别人用作厨房好几年了,但搬进去做饭,赵逸飞总觉得丝丝缕缕仍然有一股厕所的味道,但能有这个条件在当时来说已经很奢侈了,妻子周雅凤很高兴,说:“总算有个做饭的地方了,还有自来水,洗菜啥的都方便,不用再拿桶到水房去接水。”打扫清理搬出去的那家人遗留的东西,发现有一大包装在塑料袋里的葵花籽已经霉变,不能继续食用了,周雅凤说:“这些人有钱还是咋的,这么糟蹋东西,好好的葵花籽硬硬放坏了。”赵逸飞说:“你没见过世面,太节俭了。”周雅凤说:“节俭有啥不好?这跟见过没见过世面有啥关系?无论穷富,都不应该浪费。”赵逸飞说:“你说得对,但是造成浪费的前提是有东西可以拿来浪费,富裕才是浪费的前提,咱还太穷,要创造能放开手浪费的物质条件,还需要继续努力。”周雅凤说:“你说的这是啥话呀?哪怕富裕了也不能浪费,浪费永远是不对的。”
后来赵逸飞才知道,鲁副校长之所以热心为他解决厨房问题,并非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党支部干事这个职务能顶半个中层领导,而是因为她的侄女儿——一中的年轻老师鲁琛想入党,鲁副校长想让党支部在发展她侄女儿入党的问题上加快脚步,想在一定程度上借用赵逸飞主办党支部事务行个方便,开个绿灯。
“小赵呀,你说,这段时间我对你关心照顾得够不够?你刚来的时候,我对你确实不够好,因为咱们相互之间比较生疏嘛。一回生二回熟,不打不相识,我在一中虽是老太婆级的年龄,但好赖也是副校长,我要想关照你,机会多的是。”鲁副校长趁赵逸飞单独呆在党支部办公室,特意来和他套近乎。
“鲁校长,你对我很好,我从内心非常感谢。我相信刚来时有些问题学校不能给解决,也是因为有困难。那时候我初来乍到,咱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肯定不会故意为难我,所以我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了。你这会儿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干脆直接说吧,我是你们手下的小卒子,新兵,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了。”赵逸飞这样说除了有打哈哈,虚与委蛇的意思,更因为他心里对鲁副校长确实有点烦。
“唉,你这个小赵呀,说话挺直接。那好吧,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还真有一点小事求你帮忙。我的侄女儿,外语组那个小鲁,鲁琛,比你小几岁,不过也大学毕业好几年了,一直在咱们学校工作,各方面表现都不错。这孩子除了工作上努力,政治上也积极追求进步,一来就写了入党申请书。我始终认为,年轻人政治上追求进步是好事,组织上应该积极支持,抓紧培养。可是,鲁琛总归是普通的一线教师,工作上尽管很努力,但也不可能一下子干出惊天动地的成绩,要被党支部列为重点培养对象,尽快发展,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除了她自身的努力,还需要党组织多关心,多培养,多照顾。这件事我也给贺校长说过,他那人原则性太强,说要确定为入党积极分子,需要党小组先拿出意见,你这个支部干事不是还兼着文科党小组长吗,鲁琛入党的事情需要你多帮助,何况开支委会的时候你肯定在场做记录,必要时候提醒领导们一下,作用会很大。这事情你看能不能帮助一下呢?”鲁副校长拐弯抹角,总算把她想要表达的意思说清楚了。
“这事情啊?鲁校长,我给您表个态,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也愿意在符合组织原则的前提下给你的侄女儿提供帮助,但入党这件事我即使能说话,也人微言轻,没多大作用,关键在于申请入党的人自身表现如何。谢谢您对我的信任,但这件事还得贺校长他们做主,您不也兼着党支部委员吗?开会的时候我只是个做记录的,一般情况下没有资格说话。”赵逸飞说。
赵逸飞的话听上去模棱两可,鲁副校长要把这番话理解成不愿意帮忙,恐怕也没冤枉他。
“我是兼任着支部委员,可在我侄女儿的事情上,我说话不大方便。贺校长原则性强,真要关乎我侄女儿,他还不得让我回避?这事情你看着办吧,能帮忙当然最好了。”鲁副校长临走悻悻的,似乎表情不那么自然,也不那么友好。
后来,赵逸飞在鲁副校长侄女儿入党的问题上,的确没怎么用劲儿,抱着听其自然的态度。但是,鲁琛时间不长就被列为入党积极分子,赵逸飞还被指定为她的培养人之一。赵逸飞觉得,鲁副校长能在他面前求情,开方便之门,在学校领导和别的党支部委员面前岂能不尽力发挥作用?
鲁副校长为侄女儿寻求方便之门这件事,给了赵逸飞一个启发。有一次,党支部召开支委会,分析几个申请入党的年轻同志的工作、思想表现,准备确定新的发展对象,兼任支部书记的贺校长对赵逸飞客气了一下,说:“小赵你在教学一线,也相对年轻,你发表一下意见,看看咱们学校支部申请入党的年轻人,还有谁应该重点培养?”赵逸飞略加思索,提醒了支部委员们一句:“语文教研组的彭玉花老师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贺校长听了他的话竟然一拍脑袋,说:“我们怎么就忽视了彭玉花同志呢?这个年轻人相当不错,教书育人兢兢业业,教学成绩和班级管理都很好,还做了不少助人为乐、关心集体利益的好人好事。咱不能因为人家低调,默默无闻,就忽视了这样的好同志。小赵提醒得好,我看,彭玉花这次就列为入党积极分子,重点培养,尽快发展吧。”
彭玉花很快就入党了,各方面表现更加优秀,当了教研组长,后来还当了管教学的副校长,最终被破格提拔为市教育局的副局长。赵逸飞关键时刻一句话,应该说在此人成长进步的过程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