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我便开始做梦。
枕头与床铺从未如此地令我感到舒适安心过，以至于我在刚刚躺下时便被化为有形之物的睡意拖拽着沉入梦的国度中。
首先是漫天的黄沙被狂风裹挟着迎面扑来，刺骨的寒冷在荒芜死寂的大地上起舞，哪怕我正鲜明地认知自己其实是在梦境之中，也不免被这寒冷击打得瑟瑟发抖。
穿过浓密的黄沙，辽阔的天幕之上正悬挂着一颗金红色的巨大圆球，它的光芒如此微弱，像是即将燃尽所有的燃料，连一点点的温度都没法投放到地面。
所以这大地被严寒笼罩，需要阳光的植物全都枯死，顽固的黑夜也驱散不去。
我跟随那道神秘的指引，放任自己的灵体继续向前，在漫长的旅行过后抵达目的地。
像是一个被无形的玻璃罩覆盖的生态球般，在圆形的防护结界之下，我看见一个小小的火热的、明亮的发光球体漂浮在上空。
而在它之下，是被代表生命的绿植包围的人类的城镇。
街道上挂着条条丝带，果酒与面包的香气满溢其中，穿着花花绿绿美丽服饰的男男女女们游走在其中，仿佛正欢快地庆祝着某个盛大节日的到来。
人群中，一行车队缓缓驶过，中间的马车极尽奢华——以金子作为窗棂、宝石与珍珠作为装饰，美丽的绸缎遮挡外界对马车内的窥探。骑着高大俊美白马的骑士们身披银甲，与衣着华贵的主教们一同守护那架马车。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车队行至城镇中央的露天祭坛停下。
然后，一只手从内部掀开了绸缎。
那只手纤细又白皙，每根手指都佩戴着一枚镶嵌不同宝石的戒指，完美得像个艺术品。
下一刻，它的主人走出了马车。
身披金丝银线勾勒图纹的白色长袍，头戴正盛开的娇嫩蔷薇与桂树叶编织的头冠，银色的长发拖曳至地面。
那人低垂着眼，眉眼间含着无悲无喜的佛性。
——是J。
他的另一只手只戴了两枚戒指，大拇指与食指中指没有任何外物修饰。只在走下马车时接过一位主教恭敬递来的一个鲜红苹果。
他一步步走上祭坛，手指稳稳抓住那颗红色苹果。
当他转过身来时，所有的人都跪伏下身，齐声——“赞美吾主，赞美教皇圣下！”
我来了兴趣：原来这是一场宗教仪式，而J过去曾在其中担任主持的教皇身份。
这场仪式还在继续。
J空出的手摊开，一本古朴陈旧的厚书便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是那本他经常拿在手里看、记载了许多咒语的书。
他说，“赞美吾主。”
那只拿着苹果的手缓缓举起，将鲜红的水果靠近唇边。
他微微低头，咬下一口苹果。
“主给予我们魔法，”苹果的汁液也是鲜红的，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下。“祂让我们可以建造结界抵御严寒与风沙，祂使我们将光与热悬挂天空，祂赐予我们魔法的果实，让我们得以——活着。”
“为此，一切的献祭与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微笑着。
头上的蔷薇花开始枯萎腐烂，雪白的长袍被漆黑晕染，盘旋天空的乌鸦落在他的肩头。
“赞美吾主。”
他说。
我眨了眨眼，像是某种预感般，我知道自己已经将要从梦中醒来。
这座在荒芜死寂大地中、被黄沙与狂风支配的城市已经被我铭记，对于我一开始想要达到的目标而言，这已经是超出理想的成果了。
但，我想，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
我于是更加努力地与渐渐苏醒来的意志做着斗争，奋力观察着眼前的一切，试图从中找出与这场仪式相配的怪异之处。
最终，我找到了。
从那些跪伏在地的虔诚信徒之中、从那些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之中，我发现了J口中的“代价与献祭”究竟是什么。
——现场没有哪怕一个小孩与大人的关系更加密切一点。
就像是，所有的孩子都与那些大人们只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
我被梦境甩出了它的领地。
睁开眼时床头的闹钟指针正显示着现在为早上七点。
手机接到了新的讯息，发信时间是在十分钟以前。发件人还是哲言，他似乎已经被选为与我的固定联系人了。
?我们可以让那个叫由依的女孩从J的手下离开。】
我看到这个消息时不由得愣了一会，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或者睡糊涂了，才会看到这样莫名其妙的信息。
?抱歉，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是你们在要我帮忙，而不是相反。让由依背叛到你们那方去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我们可以让由依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
“…………”
在那个瞬间，我沉默了。
这很不对。
我本该以嘲讽讥笑回复他们，告诉他们说，我可不是什么活雷锋，也没有乐于助人的兴趣爱好。
但我没有。
那个女孩娇气又任性，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地以自己的小恶作剧去捉弄他人，眼里与嘴唇上凝结小恶魔似的笑意，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公主，笑容与声音都是清清爽爽的柠檬味。
我甚至不确定她的那份爱意究竟是对着我来还是因那个【过去的我】而起，她指责我用柠檬口味的棒棒糖捉弄过她，但我却丝毫没有任何关于那段指责内容的记忆。
可是，那个女孩什么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过去的我】与我之间的区别，她依旧愿意从我手中拿走那朵白玫瑰笑嘻嘻地戴在头上，也依旧会因为担忧与愤怒而责问我为何做出堪称背叛的举动，同样地，她还会因为我做出的选择而彻底死心。
这个女孩如此纯粹热烈，像盛开的鲜红玫瑰。
娇嫩又张扬，让人忍不住呵护。
她该开在春日的花圃中，在阳光之下受着过路人的欣赏赞美，而不该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独自凋零腐烂。
我揉了揉头，用手指打字。
?恭喜你们，我被打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