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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四个街区,珍妮带着何敏萱进入库库尔坎科技公司。上楼,下楼,过了三次安检,升降机将她们送到了大楼最顶层。
经过一处回廊时,何敏萱看见正下方的大厅里,十来个穿着米黄色袍服的少女齐刷刷地站成两排,一个中年人正背着手在她们面前训话:“一切都得有仪式感。做这些的时候,你们不能只是身体来了,灵魂在家里呼呼大睡。对,头正,肩平,背直,把胸挺起来。”
少女们都照着做了。
中年人朗声念道:“愿一切众生永具安乐及安乐因。”
少女们齐齐回应:“众善奉行。”
中年人又说:“愿一切众生永离众苦及众苦因。”
少女们念道:“诸恶莫作。”
中年人不甚满意:“愿一切众生永具无苦之乐,我心怡悦。”
众少女应道:“自净其意。”
中年人声嘶力竭地吼道:“愿一切众生远离贪嗔之心,住平等舍。”
“寂静涅槃。”
中年人终于按捺不住,发出破锣一般的尖叫:“弥勒在上!声音,声音!你们的声音上哪儿去呢!说了多少次了,还记不住!要把嗓子打开,把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打开,把身体的每一个组织打开,参加到这个盛大的仪式之中。你是仪式的一部分,而仪式是你的全部。一举手一投足,要面带微笑,发自内心的真诚地微笑。”
何敏萱问:“那是谁?”
“弥勒会大师兄,赵庆虎。”珍妮介绍,“你肯定听说过他。”
何敏萱确实听说过他。
曾经在大迁徙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火星城市协调与管理委员会并没有获得他们想要的权力。相反,在入驻三大保留地后,他们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被彻底架空。所谓权力,归根结底只有两种,一是对财务的分配权,二是对人事的任免权。火管会的财务,先是被智能机器分走。然后,在铁族的助推下,三大保留地都被分为若干个区域,由公民自治组织管理,火管会的人事权也没了。
显而易见,把数亿碳族置于一个机构的管理之下,不符合铁族的利益。“分而治之”,方式虽然古老,却极为有效。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度式微甚至遭到通缉的弥勒会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契机。
吃饱了喝足了玩够了,碳族的一部分又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慰藉,而弥勒会正好提供了一整套有别于重生教的解决方案。于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弥勒会扩张为火星第一大宗教,而弥勒会大师兄赵庆虎的名讳也跟着尽人皆知。
库库尔坎公司有这么一处道场,大师兄还亲自来教新会员,说明什么?公司与弥勒会有特别的关系?赵庆虎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大叔,要不是那一身繁复华丽的袍服和重重叠叠的法冠,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任何人去关注他。
何敏萱看了一会儿,说:“这个大师兄好像特别在意仪式感,就这一会儿工夫,说仪式感三个字超过二十五次。”
“赵庆虎极端推崇仪式感。”珍妮说,“我觉得吧,他其实在意的不是仪式感,而是经由仪式所体验到的高人一等的感觉。”
“我最受不了繁琐的仪式了。”何敏萱直言不讳。在地球上,她已经体会了太多的仪式。那些事情,她真不想再去体会。
“我也是。”珍妮努了努嘴,“这种人,特别讨厌。哪怕他自己已经是社会最底层了,只要有人的地位比他还低,遭遇比他还惨,他就高兴得像拣了金元宝似的。”
就像配合珍妮的说话似的,赵庆虎忽然暴喝一声,抬起手来,对着一名少女就是啪啪两耳光,“叫你站好,不是叫你嘻嘻哈哈!”他下手极重,少女脸上立刻显出两个模糊的红掌印。
少女没有捂脸,一声不吭,只是在惊惧与泪光中,照着大师兄说的,抬头挺胸。
赵庆虎满意地走向下一名少女。
“你们要记住,我,赵庆虎,是弥勒会的大师兄。”他边走边说,“弥勒会是世间唯一的真理。所有反对弥勒会的魑魅魍魉,要么已经在火狱里受苦,要么就是正在去火狱的路上颠沛流离。”
“在新会员跟前耍耍威风,赵庆虎也就剩这么点快乐了。”说这话的是一名身形异常高大的老妇。她穿着精致而笔挺的黑色制服,胸前的三叉戟标志甚为显眼。齐耳的银白色短发,额头平整,眼睛如翡翠一般,闪动着墨绿的光芒。颧骨高耸,下巴尖利,使得她的脸部轮廓格外分明。举手投足间,老妇显露出硬朗、干练而富有神秘感的气息。仔细分辨,她有修复手术无法掩饰的苍老,也有历尽沧桑之后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何敏萱猜测老妇至少有八十岁,不过要是她有一百岁,何敏萱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你好,我是阿勒克托,库库尔坎公司总裁。”老妇主动向何敏萱伸出手。
“你好,何敏萱,很高兴认识你。”
握手的时候,何敏萱注意到,总裁的手连同整个手臂有些异样,在黑色衣袖的遮掩下,闪现着幽蓝的小蛇一般的光。
“不得不说,碳族是一个复杂的群体。”阿勒克托居高临下地瞅着赵庆虎所在的方向,这样说道,“对有些碳族来说,更在意是否平均,即使自己少得点儿,也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对另一些碳族来说,倘若没有阶层划分,没有族群的不同,没有因此而产生的云端之上的感觉,没有把别人踩在烂泥里的快乐,还不如去死。这种同时刻在基因与文化里的族群歧视,真叫人绝望。”
“说到歧视,铁族对碳族的族群歧视,才真的叫人绝望。”何敏萱说。
“铁族对于碳族的族群歧视,那也是碳族教给铁族的。根子还是在碳族身上。”阿勒克托简单地回应了何敏萱的反驳,然后自顾自地往下说,“碳族要歧视碳族,可以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找到理由,找到借口。而要找到理由和借口,就好比是秋天去森林找落叶,俯仰皆是。两个族群,有任何的不同,大到对宇宙的认识、政治纲领、社会制度,小到吃鸡蛋从哪一头打开、穿衣服扣几个扣子、睡觉用高枕头还是矮枕头,都可以成为歧视的理由。”
珍妮在一旁配合说:“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族群歧视。”
“是的。”阿勒克托说,“无意识的族群歧视之所以如此普遍,是因为它能帮助碳族分辨敌我来,快速适应具有潜在危险的新环境。所以我才说,族群歧视是铭刻在基因里的,改不了的。”
何敏萱思忖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记得自己不是来跟库库尔坎公司总裁搞辩论比赛的。
“歧视行为最根本的动力,与其说是对其他族群的憎恶,不如说是对自身族群成员的特别认同。这种对本族群的偏好,出现在所有的文化之中。”阿勒克托居高临下地指了指下面的赵庆虎,大师兄仍在极其认真地教育新会员。就在这一会儿工夫,又有四名新会员挨了他的耳光。“你瞧,关于族群的教育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夸奖自己的族群是多么的伟大、优秀、正义;”阿勒克托总结道,“另一部分,则是贬斥其他族群是多么的低贱、丑陋、邪恶。碳族向来如此。”
何敏萱不明白,阿勒克托是怎么从赵庆虎的个人行为提升到整个碳族的。不过,想想层级森严、黑白分明的重生教,想起昔日在地球上的所见所闻,又看看赵庆虎,看着他再一次的侮辱与殴打弥勒会新会员,何敏萱不得不点头承认阿勒克托说得有道理。
然而,阿勒克托批评别人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但话里话外……她所表现的不就是她批评的吗?
“一个族群成员间的协同与利他关系越显著,他们便越倾向于共同排斥外来族群的成员。”阿勒克托继续批评道,“同样,越是团结的族群,也越倾向于认为其他族群低人一等。所谓包容,只针对族群内部,甚至只是族群之中自己这一派。哪怕有些碳族,确实真诚地反对族群歧视,然而落实到具体行动时,依然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歧视来。”
“有破解之道吗?”
“破解之道?”阿勒克托似乎只是热衷于从族群的角度批评碳族,却从来没有想过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她垂下了浓眉,须臾展开。“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
“不同族群的相互交流也不行吗?”
“交流只能缓解,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碳族的共情能力整体上升好几个数量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