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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共情能力?何敏萱无聊的时候在网上看过一本《碳与铁之歌》的书。作者是匿名的,作品也还没有写完,就何敏萱看过的章节而言,可读性也还可以。其中一章专门介绍了共情:准确地判断其他个体的情绪体验,并采取对应的正确的措施与行动,这就是共情。
《碳与铁之歌》中写道:看到别人高兴,你也高兴;看到别人悲伤,你也悲伤;看到别人愤怒,你也愤怒:这就是共情。“打在你身,痛在我心”,描述的就是一种共情现象。“快乐着你的快乐,幸福着你的幸福”,也是一种共情现象。“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是把共情对象扩展到人类之外。共情不是同情,不是悲悯,不是爱,但它既是同情、悲悯与爱的基础,也是人性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的前提。一个共情能力缺失的人,是不可能爱自己,也不可能爱别人,更不要说爱族群和星球了。
共情是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被共情的对象,可以在眼前,也可以远在天边,甚至可以在千年之前,只要双方有信息交流。袁乃东举例说,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感受到它的豪放;读“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感受到它的婉约,这就是与古人以极为间接的方式共情。事实上,所有的艺术都是基于共情的。一段文字,一幅图画,一座雕塑,一首乐曲,一个故事,一部电影或者歌剧,一场游戏,形式不同,但感受是有共同之处的。我们参与,我们体验,并且感到难以自拔。一杯酒,千盏灯,璀璨星空与万家灯火,云卷云舒、潮起潮落、月缺月圆……在千年以前与万年以后,在眼皮子底下与百亿光年之外,它们所激起的情感共鸣是类似的,即便细节有所不同,总体感受是基本一致的。
为了说明什么是共情,《碳与铁之歌》的作者绘声绘色地讲道:当你看走钢丝的表演时,你与这名演员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你依然感到紧张,为他捏一把汗,连脚尖都不由得抓紧了。你甚至会感觉自己“钻”进了那名演员的体内,仿佛走在摇摇晃晃的钢丝上的,不是那名演员,而是你自己。你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空气似乎凝固了。即使你心里很清楚,你安全地坐在观众席上,不会有掉下钢丝,摔成一摊肉泥的危险,但你依然忍不住表现出高度紧张的一切生理特征。这就是一种共情……
显而易见,在不同碳族那里,共情能力是由高低之分的。就像现在,赵庆虎的手掌与新会员的脸发生猛烈碰撞时,她似乎也能感受脸上火辣辣的疼,而珍妮和阿勒克托则没有这样的感受。是因为见惯不惊,所以她们的共情回路关闭了吗?
珍妮忽然插话道:“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解释说,共情的生物学基础是大脑中的镜像神经元。实际上,大脑中并没有一个独立的镜像神经元构成的共情组织,而是分散到好几个脑区,比如内侧前额叶皮层、眶额皮层、岛盖部、杏仁核、额下回、顶下小叶、顶下沟等等。
分布于各个脑区的镜像神经元发育正常,是共情能力正常的前提。有些人天生敏感,共情能力超强,很容易就能体会到别人极其细微的情绪变化;另一些人则相反,神经大条,很难察觉到别人的情绪变化。任何一个脑区的镜像神经元出现问题,都可能导致共情回路异常或丢失。在后天的生活中,镜像神经元遭到疾病、药物或者暴力的破坏,也会造成共情回路的异常或丢失。
“是的,大脑的共情回路会因为种种原因关闭。在绝大多数恶意犯罪中,我们都能观察到共情回路关闭的现象。历史上,不同族群之间的大屠杀反复出现,就是因为一个族群对另外一个族群,集体关闭了共情回路。那是族群歧视的最极端展现。”脑科学是珍妮的研究领域,她说起来也是滔滔不绝,“然而,一个人的共情能力过高,也不是什么好事,只会使这个人陷于剧烈的情绪变化之中,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甚至日常生活也难以为继。”
阿勒克托瞅了珍妮一眼,对她抢了自己的台词,似乎有些不悦。“所有提高共情能力的故事,不管过程如何,最终都指向反乌托邦,带来极其可怕的未来。”阿勒克托强调道,“从本质上讲,这是因为碳族贪图安逸、害怕改变造成的。”
珍妮说:“我们的实验如果能够成功,就是巨大的改变。”
“珍妮,你真的相信你能成功?”
“我又对试验方案进行了修改。”珍妮望着阿勒克托,“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跟我来。”阿勒克托转身,在前面带路,走进了一间大型试验室。二十多名身着库库尔坎公司制服的研究人员置身于各种的实验仪器之间忙忙碌碌。
“何敏萱,你为什么对意识上传这么着迷?”阿勒克托问。
何敏萱环顾实验室,说:“主要是和铁族有关。”
接到大迁徙的命令后,何敏萱没有第一时间执行。袁乃东离开了,把他的家,他父亲的坟地,还有四只生化怪物留给了她。她觉得有必要,也有能力,保护好水手谷附近的这一切。就像老故事所歌颂的那样,她终于找到了值得守护一辈子的东西。在反复询问自己的内心后,她意识到,她要守护的,其实不是袁乃东家的房子,而是抵达火星后,住在袁乃东家那种安心与静心的感觉。那应该是她这辈子最为悠闲的一段时光,不用为任何事情操心,不必乖巧,不必懂事。袁乃东是那样的宽容,甚而至于纵容她那些大大小小的叛逆。
火管会派来的工作人员被她赶走了。几个可能是火管会派来搞破坏的混混被她打跑了。一队警察带着武器,上门来提供“大迁徙服务”,她用四头生化怪兽冲破了警察的进攻阵型,拒绝了他们热情得过了头的“服务”。经过袁乃东的改造,板齿犀、剑齿虎、星尾兽和猫鼬的战斗力之高,尤其是猫鼬,超出了何敏萱的想象,令她非常高兴。就连何子华也不得不承认:“幺妹儿好厉害!”
然后,她的高兴只持续了一天。
一只钢铁狼人出现了。
出现的时候,是狼的形态。到了门前,他直立起来,变成狼头人身的模样。身高3米的他,在何敏萱眼里异常高大。他敲了敲门,门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何敏萱指挥生化怪物围攻那只来自铁族的碳族事务部特别调查员:
第一个勇敢进攻的板齿犀变成了一地冒着青烟的零件;
以凶悍善战著称的剑齿虎昂起脑袋,还没有来得及扑下,锋利的剑齿就被拔下来,插进了星尾兽的后背;
浑身叠甲的星尾兽一分为二,两部分在地上兀自颤抖,那条流星锤一般的长尾巴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生化猫鼬刚敏捷地蹿到钢铁狼人的肩膀上,就被钢铁狼人掐住了脖子,捏成了无数的碎片。
钢铁狼人的所有攻击都狠辣无比、精准无比,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花俏的效果,没有浪费任何一点儿的能量。
愤怒的何敏萱展开硕大的光焰翅膀,发疯一般冲向钢铁狼人。
钢铁狼人的眼睛陡地射出一束并不强烈的红光,半空中的何敏萱却如同遭遇雷击。耀目的光焰消失,轻盈的翅膀凝滞,她如同铅块一般快速掉落下来。
一切消失了。
她眼前只剩一个黑点。
黑得顽固,黑得艰辛。
她眨了眨眼睛,视觉恢复之前,锐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她发现自己已经从半空中跌落在火星的尘埃里。那只钢铁狼人在很远的地方遥遥地看着她,就像看一只扑火的飞蛾。从起飞到被击落,虽然她感觉过了很久,但实际上,只过了短短的半秒钟。
光焰翅膀变成无数漆黑的碎片,散落在火星干涸的沙地上。
她再也不能飞了。
她颤栗着,感受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自那以后,一度被何敏萱隐藏起来的恐惧,就外化为她生活的大部分。白天,只要提到铁族,提到钢铁狼人,她的心乃至于细胞就忍不住颤栗;夜里,钢铁狼人一次又一次地入侵她的梦境,她的梦不管有着怎样的开始,最后都会变成无法逃脱的梦魇。
那种痛苦,心理上的折磨,比赛博格手术,强烈千百倍。她不相信谁能真正理解她的感受。
“听上去像是濒死体验。”珍妮说。
“那是什么武器?”阿勒克托问。
“我不知道。”何敏萱回答。
“也许是某种针对碳族意识的攻击性武器?”珍妮猜测着,“要是这玩意儿大规模装备,每一个钢铁狼人都有,或者大型化,一次性可以攻击几万平方千米的,那碳族……简直不寒而栗!”
何敏萱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她突然意识到,铁族颁布迁徙令,把火星碳族聚集到乌托邦平原、塔尔西斯高原和大瑟提斯暗区,难道就是为了能用这种武器一次性消灭所有碳族?“赶紧开始吧!”她喊道。
珍妮望向阿勒克托。
“时间不够了。”阿勒克托命令道,“开始吧。”